前言
杰里米·里夫金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一书旨在回答这个问题——在环境问题、能源问题日益严重的当下,人类应当以什么方式面对
潜在的危机,实现持续的繁荣与发展。如书名所言,里夫金的答案是进行第三次工业革命——通过可再生能源技术与互联网技术的结合,实现能源利用的高效与环保,同时在新的能源利用方式驱动下,变更现有的组织形式和权力结构,解决人类可能面临的危机。
一、全书内容
在里夫金的定义里,工业革命的核心在于能源利用方式和信息交流方式的变更。正如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煤炭的利用以及蒸汽机、火车和电报的出现,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石油天然气的利用以及内燃机、飞机、电话的出现,如果人类要进行第三次工业革命,则一定会有一种新的能源利用方式和信息交流方式取代现有的延续一百年的建立在化石燃料上的人类文明。他认为这种新的能源利用方式即可再生能源技术,而新的信息交流方式则基于互联网打造。
具体而言,第三次工业革命需要五方面的核心技术,分别是可再生能源技术、微型发电技术,基于互联网技术的能源共享网络,储存间歇式能源技术以及电动运输工具。这五项技术之间有个明确的逻辑关系:可再生能源技术是一切的起点,只有风能、地热、太阳能利用的技术足够成熟,效率足够高才能支撑起化石能源下人类已经习惯的高能耗生活;储存间歇式能源技术则是由于可再生能源往往不能像传统的发电方式那样稳定持续的发电,如太阳能和风能都会受到天气的影响,同时电力的消耗也不可能是均匀的,因此需要用其他介质将电能储存起来以平稳电力的供应和消费,里夫金所支持的一种间歇式能源储存方式是电解水得到氢气的储存方式;微型发电技术和基于互联网的能源共享网络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对未来政治和社会形态的构想——一种去中心化的扁平网络结构,即微型发电技术使得每个家庭/住宅都可以参与能源的产生,而能源共享网络则将分散的个人连入到能源共享网络中,实现能源的调度;电动运输工具则是出于变革的要求——只有当电动运输工具取代了内燃机运输工具,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化石燃料的使用,促进电力和可再生能源的发展。
而里夫金坚持认为人类需要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理由,则是人类可能面临的两个危机——能源危机和生态危机。根据多个专业机构的测算,人类即将甚至已经达到了石油产量增速的峰值——这就意味着未来石油的增速将不断变缓。而与此同时,至今仍有相当多的人没有享受到工业化的成果,加上人口的不断增加,石油消耗量将继续高速增长。正如奥巴马所说,“如果10多亿中国人口也过上与美国和澳大利亚同样的生活,那将是人类的悲剧和灾难,地球根本承受不了,全世界将陷入非常悲惨的境地”。因此,人类将面临严重的能源危机。而另一方面,长期大量使用化石能源带来了严重的温室效应,而根据生态学家的研究,如果全球变暖的幅度增加将可能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基于这两个危机,里夫金认为人类需要调整消费模式尤其是能源结构,以避免能源枯竭和生态灾难。但是,仅仅通过削减能源消费又会导致全人类生活质量的下降,于是合适的解决方案应当是寻找替代能源而非单纯的削减能源消费——第三次工业革命。
除了具体阐述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举措和实例的内容,笔者认为作者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对于未来社会和政治形态的理想——借助能源和生产方式的分散、网络化和互联网技术来变革先有的科层制的、中心化的社会结构,同时在国际社会中改变现有的权力结构,使得合作互助成为国际政治的主旋律。
一定的生产方式总是需要一定的社会组织形式与之适应——正如东亚的农耕文明和治水传统带来了大一统国家,而游牧民族则多以部落形态存在一样,工业革命作为彻底改变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变革,也带来了社会和政治形态的变革。前两次工业革命中,人们所利用的能源主要是化石能源(煤,石油,天然气),而这些能源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它们大多集中于某些地区,即以油田、煤矿的形式存在。这使得为了能源生产方式是集中化的,由能源富集点通过交通网络向外辐射。在这种集中式能源生产和大机器大工厂生存方式下,人类社会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商业组织结构(即企业形态)也多以科层制的、竖直的结构为主。这是由于大型企业可以更好的利用规模经济效益,提高效率。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前两次工业革命后的人类社会中,交易成本(包括物流成本和信息交流成本)使得分散式的企业布局难以在商业竞争中脱颖而出,通过集中化来降低交通成本成为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回顾历史不难发现,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是一个垄断企业(托拉斯)的高峰期,如洛克菲勒公司之类的垄断企业在各种工业领域出现。
然而,在里夫金笔下,由于第三次工业革命后能源生产方式已经变为了分散式的生产方式,而互联网的存在又大大地降低了交易成本,这些都使得理想中的扁平化、去中心的网络结构出现可能。这一结构将带来颠覆性的改变:
一、 商业上,这一结构首先冲击了能源公司(如石油公司和电力公司),由于能源生产的分散化,能源公司将面临自身结构的调整——从生产者变为分配者,或者说从供应商转变为经销商。同时,网络给实体经济也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正如阿里巴巴为不少中小企业/个体经营户提供了低廉的开店成本一样,以往很多传统行业(如商业地产)都有可能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 社会上,新一代人在这中去中心化的、互助的网络社会中成长,与他们的习惯了科层制社会的父辈相比,他们更可能习惯于绿色的、互助的、去中心的社会结构,当这一代人成为社会的主流人群时,传统的中心制的、科层制的社会结构包括政府结构都可能发生变革——事实上,在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已经有了区域认同——如果不高于,至少是等重要于——国家认同了。
三、 国际上,由于第二点中所提到的地区认同感的不断加强,里夫金认为未来可能是全球社会而非国际社会(global instead of international),即民族国家这一概念将会被淡化,而其他不同的共同体认同——如地区认同,公司认同或是NGO认同将会兴起。从某种角度说,我们可以用”新中世纪“这一概念来描述里夫金的这一构想。
二、对本书的思考
诚然,如果作者的构想能够成真,无疑对人类社会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笔者认为作者在考虑问题时过于理想化,尤其是更多的是从技术角度考虑问题,用”应然”的态度在讨论问题,而很少根据”实然“来设计方案。因此,笔者认为本书仍然有很多的不足:
一、 现有化石能源大国是否会自觉自愿的替换化石能源
在作者看来,既然可再生能源的全生命周期净现值大于零,那么推行该计划就不会面临太大的阻力,而当可再生能源的生产量不断上升时,就可以不断削减化石能源的产量。即实现能源结构转变的同时不影响能源产量和人类正常的生产生活活动。但是,笔者认为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两个层面上,作者都低估了从化石能源中获利的群体对这些计划的阻力——国内层面,以石油公司和电力公司为主的有关企业,无疑会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对这个计划加以怀疑和审视,如果他们认为这些计划会妨碍公司的利益,那么当然会对于这些计划加以阻挠,在政治成熟的国家(如美国),可能通过国会外游说集团、舆论等手段达到目的。在政治不成熟的国家,这一目的可以借由行贿、权力干预等手段得以实现;国际层面上,一方面是石油输出国会出于自身利益考量延缓乃至阻止计划。更重要的是石油输出国由于富含石油天然气资源,其收入水平很高但是经济发展程度尤其是工业发展程度并未达到相应的水平,即其经济状况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石油,这更加重了其对新能源方案的敌意——新能源不再有能源富集的中心,对石油输出国来说,这意味着其在国际政治中权力结构的下降;另一方面对于现有国际体系中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来说,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美国长期采取石油与美元挂钩的方式保证美国的国际货币地位,如果石油能源被替代,而替代石油能源的可再生能源又具有去中心化的特点,则意味着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受到威胁,无疑这对美国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可再生能源替代化石能源的另一个阻力在于——化石能源的作用不仅仅是供能。现代工业体系中石油是化学工业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很多化工产品都依赖于石油的分馏和进一步处理。因此,如果直接用可再生能源替代化石能源,而不再化工产业中寻求技术进步,仍然无法改变大量使用化石能源的现实。
二、 民族国家这一概念真的会就此淡化吗
作者在文中关于“新中世纪”情景的阐述,即各种共同体认同取代民族国家的单一认同将会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兴起。在笔者看来,至少在目前这仍然是一种过于理想主义的构想。首先,自从冷战以来人类已经几十年没有过大规模的战争,也就是所谓的长期和平(long peace),在和平情况下其他共同体认同可以取得不错的进展。但是,如果发生战争,共同体认同面临一个重要挑战就是如果保证共同体成员的安全——在现代军事科技条件下,在一国范围内国家拥有最强的同时是与其他群体明显拉开差距的暴力能力,这使得其他共同体认同将很难解决自身以及成员的安全问题。其次,现代民族国家理念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开始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发展,在现代社会民族国家可以说成为了一种默认的、不证自明的理念。在这一情况下作者期望用一次工业革命就彻底变革掉这一理念,不能不说过于激进了。第三,即使是当下仍有很多地区的民族建构没有完成——非洲就是典型的例子,现代非洲的政治区划完全是基于殖民时代各殖民国家在地图上直接分割得来的。也就是说,民族主义甚至还没有达到他的最高峰,西欧这种最早实现民族国家建设的地区出现的对民族主义的反思,是难以代表全球的主流的。最后,民族主义情绪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可以成为促进凝聚力和国家发展潜力的有力手段。而产生反思民族主义的思潮的西欧则处于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因此我认为作者可能没有考虑到落后国家民族主义情绪所能发挥的“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事实上,作者在书中已经提到过西欧与非洲的太阳能发电合作计划中,非洲国家就有过由于民族主义抵触该计划的情景,遗憾的是,作者对此只是一笔带过而没有继续分析。
三、 总结
总体来说,作者为我们构想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可再生能源、互联网技术和民主、互助的新一代人类,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第三次工业革命——可再生能源和互联网的结合。无疑作者作为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实干家,对这个问题有相当多的直接经验和理解,这些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之前没有考虑到或者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认识。可与此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作者在考虑问题时,有着上世纪20、30年代那种盛行的理想主义情绪——无论是对于推行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可能面临的困难,还是对“新中世纪”的设想,都想的过于简单和容易了。不过,作者这本书仍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尤其是对于中国来说,本书所讨论的议题有着重要的意义。一方面,中国仍然需要继续高速发展,这意味着仍然我们的能源消耗量还会继续增长,而中国的化石能源进口依赖度无疑会对继续发展投下阴影。如何保证国家的能源安全,以及如何实现产业升级,实现在国际产业链中地位的提升,都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本书的思路——互联网和新能源的结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笔者也期待着,在这方面中国的学者和业界人士,能够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