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隆中旅馆/杨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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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襄阳火车站坐512公交车,大体一个小时就直达古隆中。

我从512下车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黑夜就要来临了。我看见车窗外,火红的太阳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上,黑暗像挂在天地间的一张幕布,慢慢从大地上升起来。

初秋的天气,依旧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好像要下雨了,黑压压的云彩,赶趟儿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挤满了整个天空,摇摇欲坠的样子,显得又黑暗又清凉。

刚从火车站上车时,公交车里的人就像春笋一般,一个靠着一个,连踩脚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公交车就起步了。我一手抓住吊环,一手去裤兜里掏手机。一个叫《黄金叶》的短篇投出去都快半年了,一直不见回复。胳膊一动就感觉碰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然后有人骂“流氓”。我回头一看,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女人,脸上的皱纹一垱一垱的,像梯田。胖胖的,个子不高,头倒是不小,估计是身体支撑不住头的重量,随着车子的移动东倒西歪的。穿一件花裙子,套一件牛仔服。敞着胸,领口有点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劣质胸罩被挤得变了形,堆了一堆,纱布口袋一样的奶子从胸罩上面露了出来。头发卷卷的,脸那么黑,口红那么艳,恶心死了,像鸡婆。说实话,尽管有一年多没过碰女人了,但就算是憋出满脸的痘痘,我也不会对这样的女人产生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兴趣,还骂我流氓,真是笑人。

我身子往旁边一扭,司机突然踩了一脚急刹,一时控制不住,腰往前面一耸。不知咋回事情,跟我面对面站着的那个美女腰却往我面前使劲一挺。只听见呼哧一声,就这样,手脚没动,中间部分碰到了一起。美女羞得满脸通红,我赶紧把屁股往后缩,不想公交车又突然起步,两个身体又碰到了一起。

公交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走完城市进入郊区,上车的人越来越少,下车的人越来越多。

第一间房子和第一盏灯出现时,公交车已经开始刹车减速,同时语音播报,终点站古隆中到了。随后在镇子的边缘停了下来。我浑身困乏地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拎了背包,匆匆忙忙的走下车来。最后一站,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下车的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在散落着塑料袋落满灰尘的水泥路上,一抬头,便看到了前面一座昏暗模糊的小山。这就是古隆中风景区了。

“苏轼曰,来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我说,身为襄阳人不去古隆中,枉为襄阳人也。”媳妇东林曾对我说,“古隆中山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在山顶能把襄阳古城看得清清楚楚。在古隆中随便走走,随处可见三国时期的历史踪迹,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便扑面而来。如果能在山下的古隆中旅馆住上一宿,便是再好不过的旅行体验了。”

这是五年前我跟东林旅游结婚时她对我说的。现在我是一个人来到古隆中。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走停停。真的要下雨了,风从旷野上刮过来,越刮越大,撞到山上又拐回头,就更大了。在灰暗的风里摇晃的是山脚下稀落的房屋,灯光也在风里摇摆。从一排房屋的拐角处冒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脸上堆着笑,慌里慌张地迎上来。

“住店吧,”他有点气喘,“天都黑了。”

“附近是不是有个古隆中旅馆?”我问。

“有,当然有。”

小个子男人说着,伸出右手,翘起一个指头,往离山脚不远处的一栋房子一指,磕磕巴巴地说:“那儿,就那儿。我就是旅馆的老板。你住过?”

“听说过。”

老板很高兴,在前头给我带路。说的是正宗的襄阳话,又有点短舌头。他说旅馆是自家的,开了十几年了,到过古隆中的人都知道,价格便宜,服务又好,还安全。我随着他走进一个院子,迎面是一栋装饰有点俗气的二层小楼,很小,上下各有三四个房间。旁边是两间瓦房,老板直接把我领进瓦房。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他看了看,又还给我,说,知道了,杨先生,我们这种小店跟农家乐一样的,不用登记。

我把身份证装进兜里,往上推了推眼镜。

“先洗洗吃晚饭,”他说着,帮我把背包放在一张高腿凳子上。然后冲着隔壁房间喊:“来了一个男的,姓杨,多下两碗面条。”一股股油烟味从隔壁飘过来,夹杂着一股葱花味,呛得我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女人答应着:“好勒,来了!”声音很脆生,像春天的莴笋。却从厨房里钻出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挺白净,挺帅气,抱着门框不敢进来,睁大两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看得他害怕了,又跑回厨房。

“我儿子,齐磊。”老板说着,帮我泼了洗脸水。“我老婆取的名字,随她姓。她姓齐。”

旅馆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和老板刚坐下,老板娘一路说着话走了进来,端着一大白瓷碗手擀面条。后面跟着他们的儿子,谨慎地端着碗,站在门槛外边不敢进来。

“进来呀,小家伙。”我向他招手。

老板娘的碗没端结实,过早地落到了饭桌上,汤水溅到了我敞开的西服里面的白衬衫上。她慌忙用毛巾给我揩,手有点抖。对不起,她说。她抬起头,灯光下的脸十分秀气,和身材一样,恰倒好处的饱满。我觉得有点眼熟,笑一下说我自己来。

她在围裙上搓着两只手看看老板,说:“那,我去端饭了。”到了门前接过儿子的碗放到桌上,离开房间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孩一直怕见生人,吃饭时老板娘叫了好几次他才从门外进来。面条做得不错,我吃得很舒服,很久没能吃上这么有味道的手擀面了。

我一个劲儿地夸赞老板娘的手艺。老板娘不好意思,只顾低头吃饭。老板倒是很高兴,不住地劝我多吃,坐了一天的车了。他说手擀面是古隆中旅馆的一大特色,来旅馆的外地人都喜欢老板娘的手擀面,只有客人来时她才做面条。今天又做了面条,可能有客人要来了,果然你就来了。

我对老板娘笑笑表示感谢。她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数着面条用筷子叼着往嘴里送。老板是个面色苍黄的小男人,一张瘦小的脸,鼻子底下生着两撇小胡子。如果不是他一口一个我老婆我儿子叫着,我都没法把他们俩看成一对夫妻。我就纳了闷了,这样一个男人下的种,怎么能生出这样帅气的一个孩子?孩子也不太像他妈啊!瞧那两颗虎牙,多可爱。

吃过饭,老板安排我到楼下靠右边的房间去住。老板娘说还是楼上靠右的房间好,站在窗户边上就能看到古隆中的一道坡,也安静,看书什么的方便。

“那间屋里很久没人住了,也没有电视。”老板说。

“下午我刚收拾过。电视抱上去不就是了?”老板娘说,“你不想找个安静的房间看书么?”

“对,对!房间越安静越好,能一眼看到隆中的小山就更好了。”

她竟然知道我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书。我随着老板娘上楼。楼梯里有些昏暗,大街上的路灯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塞满了整个楼道。

2

房间显得陈旧,但是干净朴素,不像很久不住人的样子。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张红漆剥落的写字台,写字台上甚至还有一座铜做的烛台,插着半截红蜡烛。一把和写字台配套的旧椅子。墙上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简单的年画,粉红的胖娃娃早已被时光涮得苍白。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多少有点现代气息,也是昏黄的,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环一环黄中泛红的光圈。这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游过不少古镇,比如同里,比如周庄,比如尧治河,即使在十分落后的乡下,也很难再见到这么古朴陈旧的旅店摆设了。

真的下起了雨,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雨点打在屋面上,哗哗啦啦响成一片。我倚着被子躺到床上,两脚垂在床下。有点累,每到一处停下来我都感到累。这两年才有的感觉,过了三十五岁,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往哪儿一坐,浑身瘫软,精疲力尽,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已经不再是可以无限轻狂的少年了,而坐车又的确是件劳神又费力的事。

响起了敲门声。是老板娘,拎着一桶热水和一个盆子,让我烫一下脚,洗洗再睡。

“赶长路烫个脚睡得才舒服。”她说,帮我把床铺理好。

“喜欢这房间吗?”

“很不错,”我说,“看起来似曾相识。”

我对这个房间充满好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想起来,多年前乡下那栋老屋里,我的那个房间好像就是这样的摆设。

“八年前古隆中旅馆最好的房间就是这样,我把它原封不动地从旧屋里移到了这里。”

“老板娘真是个有心人。”我随口一说。

老板娘笑笑,说:“你来过古隆中么?”

“记不清了。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这些年跑的地方太多了,混在一块儿连我自己都搞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老板娘不再问,说有事就到楼下找他们,临走前帮我点上了蚊香。我简单洗了洗,重点烫了一下脚,然后从背包里抽出短篇小说集《收获》就上了床。因为下雨,又因为房间靠山太近,房间里温度不是很高,很舒服。我躺在被窝里散漫地翻着手里的书,迟子建的《炖马靴》才看了几行,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又梦见了东林。她在梦里再一次哭喊不止,说我竟然在跟她结婚前和别的女人乱搞男女关系,到现在还没忘记,经常在梦中呼唤着那几个女人的名字。面对她的指责,我两手空空地摇荡,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也空荡荡一片。搁以前,我是挺喜欢女人。只要看见一个美女,我总想象着揭开她的裙子,里面该是怎样一种风景;把她搂在怀里按在床上,又该是怎样的风情万种。但跟东林结婚后,我对别的女人都不怎么感兴趣了。说实话,关了门熄了灯,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都他妈的一个味道。我费尽口舌,都无法让她相信我什么事都没干过,她说她亲自听到我在醉酒后的睡梦中说过梦话,就差给我录音了。

东林是我现在的媳妇,一个苦命的女人。从小不爱读书,小学毕业,连名字也写不周正,16岁就跟人到尧治河矿山做饭。做饭不到一年,就跟一个转矿的三轮司机怀了一个孩子。孩子满月那天,东林跟那人回他老家一看,唉呀妈呀,什么鬼地方,从梨店一路直上,几乎住在山顶上,公路都不通,几块薄地,就像挂在山坡上一样,屙屎滚屙尿流。家里徒有四壁,空空如也,穷得叮当响。东林不干了,把孩子一背,下山坐车回了娘家。

无奈,孩子是计划外生育,政府逼得紧,没办法,只得托人找下家。这次,这个孩子看着不错,白竹人,说是从浙江打工回来的,个子不高,白白净净。就这样,东林跟了这个孩子。谁曾想,这个孩子是个白血病,加上东林不咋会干家务,日子照样过得不舒心。这期间,九路一个三寸钉男人不知怎地认识了东林,也不知怎地就勾搭上了,东林还跟这人偷偷跑到九路住了一星期,为此,挨了她爸一顿暴揍。

白血病终究是活不长。白血病孩子死后不到半个月,经人介绍,东林就住进了一个年龄跟她妈差不多的男人家里。这成什么体统。东林她舅放出话来,你敢跟他结婚,以后就别再跨进我家门槛半步。

我已是她的第五个男人了。

我常常做这个一成不变的梦。也许不是梦,我睡前常会想起这个做了无数次的梦,尤其是一个在外游荡身心寂寞时。我怀疑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昏昏沉沉地又想起多年前。那时,我和东林在苏州打工,都喜欢旅游,一有机会就到处跑。我们工作时间都不是很长,所有的积蓄几乎都花在了路上。跑了多少地方她也说不清楚。其实花费最多的不在车上,而是住宿和门票。那时我们没多少钱但非常恩爱,饿了共啃一袋方便面,渴了同饮一瓶矿泉水,累了树荫下长凳小憩,几乎天天粘在一起。那时没有笔记本电脑,每次旅行前,我都要在手机上下载几集电视剧。躺在旅馆的床上,打开手机,举着手机看电视剧。她的手举酸了我再举一会儿。虽然旅馆里大多也有电视,但她说电视里广告太多,看着费劲。

一年前,大约就是这时候,从一次长途旅行中归来,她突然对我大吵大闹,说我竟然在酒后呼唤别的女人的名字,让她听见了。她一直在等着我向她道歉,可我跟啥事都没发生一样。不是我拉不下脸来,而是在我看来,她也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自己那么多事我一字不提,她却死命揪住我的小辫子不放,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道歉。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惦记过别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时,我几乎很少盯着别的女孩看。东林认为我在抵赖,越发激起了她的愤怒,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咬咬牙跺跺脚,从此对我不冷不热,还说早晚会离开我。

这一年来我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惦记着别的女人了?我们表面上没有分开,但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了。每天都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可她碰都不让我碰她一下。晚上各自看一会儿手机,然后各自睡去,就像互不相干的两个坐公交车的人。她还是喜欢旅游,但基本不跟我一起,都是偷偷摸摸地跟厂里一个叫张少许的苏北男人。连女人都没有了,上班之余,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旅游上。这些年来,一个人跑遍了我所能跑的几乎所有地方。我的工作,我挣的钱,只有一个去向,就是花在旅游的路上。

3

第二天我起的很迟。房间在山后,阳光进不来,拉上了窗帘的房间好像永远停在了凌晨时分,我的生物钟在这样的上午突然瘫痪了。

有人敲门了,是老板娘的声音。我胡乱套了衣服,起床开门,然后躺回床上。牙没刷脸没洗,蓬头垢面,却没让她吃惊。

“太阳很好。该起来吃饭了。想吃点什么?”她径直走进房间,拉开了窗帘,然后自然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要漂亮得多,头发鲜亮,衣服的样式有点陈旧但是十分合体,怎么看都不像是小镇上七八岁男孩的母亲,倒像一个韵味十足的美丽少妇。我似乎闻到了她身上少妇特有的气息。

“昨天又看了一夜的书吧?半夜我看到你的灯还亮着。”

“不好意思,我忘了关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边的书整理好放到桌子上。

“这么多年还看同一本书?”她看了看封面,说了这句很让我吃惊的话,“八年还读不完一本书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年我只看一本书?”我想告诉她,不管那一期,《收获》杂志的封面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也不可能好几年看不完一本书,但话到嘴边却始终没说出口,跟一个不看书的人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

她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记得这张床么?”

我惊讶地摇摇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还认识我么?”她又说,脸涨得通红。

“有点眼熟,”我勉强把微笑挂在脸上,她的目光让我无端地心虚。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你,不记得了?”她扶着椅背站起来,眼里有泪花闪烁。“那天晚上,古隆中旅馆,你把,我……”

我还是不明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疑惑和怨恨随着眼泪一起涌出来。楼下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然后是老板的声音:“老婆,老婆,我回来了。”

老板娘擦干眼泪答应了一声,开始向外走。出了门又回头,眼里再度充满泪水。“你该吃点东西了。”然后是一串盘旋而下的咚咚的脚步声。

下楼时我顺便看了其他房间,门窗都大敞着,让阳光和风进来。那些房间的摆设和装潢和我的房间完全不一样,一律的都是现代化,典型的小镇旅店。正如老板娘所说的,那个房间的确是最好的,至少是我最喜欢的。

老板买了很多菜,说足够我和他们一家三天吃的。我告诉他,我只是到这儿看看,听说古隆中的风光不错,待上一两天就离开。老板说,如果想真正的了解古隆中,一两天大概是走不了的,这里可以看的风景多,可以考察的名胜古迹也多,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几天吧!既然这样,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就怕古隆中真的没什么看头。已经上午十点半了,我和老板瞎聊了一会儿,老板说古隆中虽然穷了点,但可以看的东西还是不少的,来过古隆中的人都这样说。你可以看山,可以看水,可以看诸葛亮的茅庐,可以温习三国文化,刘备三顾茅庐以后才有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火烧新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败荆州走麦城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故事,所以,古隆中是三国文化的源头。你还可以到下面的一些小村庄里转转,玩玩农家乐,尝尝襄阳红油牛肉面,领略一下襄阳的风土人情。

我们正聊着,老板娘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面条上堆着两个荷包蛋。

“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就做午饭了。”老板娘说。

“对,先垫垫,”老板说,“午饭包你满意。”

我真感到饿了,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面条,汤汤水水的全倒下了肚。吃过后精神好多了,想出去走走。老板让我不要走远,差不多了就回来吃饭。我答应着,看了一眼老板娘就出了门。她也在看我,那种不经意的一瞥。我又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东西来。

4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这样写道:“隆中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澈,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

我从旅馆后面的小路上出来,从写着“古隆中”三个大字的门口走进去,买了门票,就上了山。半山腰有诸葛亮的茅庐,有诸葛亮耕耘的田地,三顾堂,三国英雄雕像,还有索道什么的,出其不意地散点各处。

昨天一夜大雨清洗,山上颜色分明,黑绿的树木,青翠的灌木,长满铁锈红的石头和暗绿的青苔,阳光照耀下发出清明的光泽。沿曲折不定的小路进山,一路上树影班驳,飘忽不定,像踩在水上。林子里蝉鸣稀疏,偶尔在某处传来几声鸟鸣。刚开始有点热,渐渐深入林中以后,山上风大了起来,清凉宜人,后悔没带本书上来,否则找一块阴凉的石头坐下,翻上几页一定是件惬意的事。在路边的岩石上,不时还能见到名人的题字,仔细辨识之后,竟然发现还有孟浩然、米芾的墨迹刻石,不知是真的假的。

如果说古隆中和其他地方的风景区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那么爬到山顶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山顶,站在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顿觉心胸陡然开阔。万里晴空长风浩荡,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让我产生一种类似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感。襄阳古城在脚下像布匹一样连绵地展开,绸缎似的原野,蘑菇一样的村庄,目光有鸟一般滑翔的快意。最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的是穿城而过的汉江。江面不是很宽,但江水清净,在阳光下如同一个舞者抛洒在古城间的玉带,水面上波光闪耀,不远处还有两条小渔船,一人摇橹,一人蹲在船头,可能是撒网,也可能是收网。

我坐在山顶上,倚着大石头。尽管多年来跑了不少地方,但却很少能够安静地坐在高处向远方长久地眺望。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需要常常作这样的眺望。那么高又那么远,让我想起倏忽已过的岁月,一晃就三十多了,马不停蹄,两手空空,却跟孤家寡人并无二样。我看着远处两眼发呆。风声过耳,周围一片喧哗。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上稍稍安静了一些,山下古城的深处升腾起氤氲的烟雾。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老板娘站在大石头边上,我不知道到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老板娘,你怎么来了?”我诧异地问。

“找你回去吃饭呀,都三点了。”老板娘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八年前我过来找过你。你还记得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老板娘就一直在暗示和提醒我,她的意思是我们见过,好像关系还非同一般。这就怪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甚至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觉得眼熟。世界这么大,眼熟的人多呢,而且漂亮的女人总让人觉得眼熟。

“你认错人了吧,老板娘?”

“不可能认错,就是你。你的声音这辈子我都忘不掉。”老板娘说,目光坚定,“八年前你和我好过一次,然后一走了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确信没有认错人?说不定那个人的声音和我差不多。你记得他长的也和我一样?”

“昨天晚上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楚你的脸了。昨晚看到你我就全记起来了,清秀的脸,浓黑的眉毛,跟酒瓶底底一样厚的镜片,喜欢看书,喜欢写小说。”

她的两手交叉着搭在高高耸起的胸前,不停地颤抖,显然比较激动。“不会有错的。孩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看他的脸形和眉毛。他是你的儿子。”

我立马从石头上跳起来,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儿子来了?荒唐,真是荒唐。我从不记得和哪个女人有染,现在连儿子都凭空冒出来了。不过那个孩子的确是清秀的脸浓黑的眉毛,特别是那两颗虎牙。对了,我小时候也有两颗虎牙,后来做牙齿矫正,拔了。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在哪里见的面?儿子又是在哪里出生的?

“就在这里,古隆中,古隆中旅馆。”她说,言辞凿凿。

“你不记得了?八年前你和一个女孩来这里,那可能是你的第一个女朋友。你们在古隆中旅馆住了一个星期。那时侯古隆中旅馆门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那时侯你们好像在热恋中,也许是第一次来古隆中,一切都那么新鲜,所以你们就在这里住了七天。那时侯旅馆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死,他们只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我在旅馆里当服务员。你不记得了?你说你喜欢我,说我长的很漂亮,我也喜欢你,你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那天晚上下大雨,你把我留在房间里不让出去,我们就,就那个了。”

不可能。我苦思冥想,想破脑壳,却丝毫找不到那天晚上的一丁点儿记忆,甚至连有关古隆中的记忆都找不到。我只记得第一个女朋友叫琳琳,襄阳朱集人,八年前问我有没有去过古隆中,我说保康离古隆中太远了,在书里去过。她说,古隆中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时间了我们去玩一玩。

老板娘默默地哭了:“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我嫁给了这个小男人,原来我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可是我发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想把它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嫁给他了。这些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的儿子在这里。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孩子就随我姓了。”

她说得很伤心,为了证明我们的确曾有过一段缠绵的往事,她向我详细地讲述了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情。随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初秋的某个傍晚,我和一个女孩在大雨来临之前来到古隆中旅馆,身上还带着旅途的劳顿。老板打发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把我们带到房间,那个姑娘淳朴羞涩,像一朵待放的菊花。她给我们做饭、打水,还带我们到古隆中附近游玩,一路小声地介绍古隆中和襄阳古城以及汉江。同行的女孩喜欢到处乱跑,我却喜欢待在一个山顶的石头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再看一会儿山下辽阔的古城和浩瀚的汉江。她常常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差遣下到山上来找我们回去吃饭,然后她知道我喜欢看书,知道我喜欢她。于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送水时被我留在了房间。在那个古朴的房间,她说我一看到那个房间就喜欢上了,在那张雕花的老式木床上,一会儿的工夫,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远方客人,把她从姑娘改造成了女人。若干天以后,她发现,她不仅被我改造成了女人,同时还改造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5

她的回忆如此逼真和深情,让我无法坚决否认。事实上在她的讲述中我似乎感受到了多年前的往事,但我还是不愿轻易相信,我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旧日情人和陌生的儿子,我不相信他们都是我的。因此在下山的路上,我们心里都明白,谁都没有说服谁。她已经不哭了,她说她又喜又悲,如同做了一场大梦。

回到旅馆已经五点多了,老板等得困倦,躺到床上睡着了。听见我们回来就起来了,他问我们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说不好意思,我玩忘了。老板娘说,她几乎在山顶上转了一圈,才在一个旮旮旯里找到我,要不是她把我带回来,我大概早就迷路了。我向老板点头,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已经吃过午饭,给我留了一份饭菜。老板让我先凑合着吃点,晚上整几个硬菜,陪我好好地吃上一顿,他叫老板娘把那些饭菜放进锅里再热一遍。

我找不到饥饿的感觉,草草地吃了一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累,也有点困,我躺到床上,头脑里交替出现东林、琳琳和老板娘的脸。我觉得这次古隆中之行不免有些怪异,仿佛一下子坠入云山雾海。其实八年来,乃至三十多年来又何尝不是如此。懵懵懂懂地活到了现在,想把前半生清醒明白地写成小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只是三十几年。正如老板娘说的,像做了一场大梦。山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晃晃悠悠的凉爽,很快我就睡着了。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我。我听到那个男孩在楼下哭叫着妈妈,他爸爸要打他,因为他放了学和一群小孩在铁路边上打闹,回家太迟了。我听到老板娘说:“不许你打孩子!”

“我打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行?”老板扯着嗓子叫着,“反了天了!”

“谁的儿子都不能打!”老板娘的声音,“要打你打我好了。”

我从房间里出来,站在二楼的过道向下探出头。老板仰脸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扫把,说:“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不听话。下来洗把脸吧,准备吃晚饭了。”

看来时间不早了,我一觉睡到了黄昏之后。院子里有了黑影,老板娘和孩子一起抬头向楼上看,在朦胧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孩子的脸,他的长相和我小时侯的确有几分相象。

晚饭十分丰盛,七八碗摆满了一桌子,梅菜扣肉,蒸肉,活鱼,猪蹄,还有好几个小炒。老板说,来襄阳不吃大碗席就白来了,要陪我多喝几杯。他说我这样的客人不多,不像有些来古隆中的外地男人那样小气巴拉的,住进旅馆像进了贼窝似的,时刻提防着他们。而且我脾气也好,能随遇而安,对住宿和伙食也不挑剔。

“我和老婆可是把你当成家常的客人来对待,你不要太客气,”老板说,端起酒杯,“来,我们再干一个。”

我和老板干掉了一个又干掉了一个,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送。酒杯很小,喝了一串也没什么感觉。这几年在外跑惯了,常在包里装一瓶老酒,一个人寂寞了就喝上几口,没想到酒量也跟着大有长进。老板娘坐在我右边,一直看着我喝,不时替我夹菜。她让孩子坐在我对面,抬头就能看见,他那清秀的脸,他那浓黑的眉毛,他那好看的虎牙,他在我看他的时候腼腆地低下头去。老板娘大声对孩子说,你要像这个叔叔学习,好好读书,将来能写小说,能挣稿费,能出书,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兴奋和苦涩的味道来。

我夸老板娘做菜的手艺不错。老板说,这算啥,她天天早上卖早餐,挺能吃苦的。油条现炸现卖,二指宽两截面团,拉长,扭在一起,两头用力一捏,往滚烫的油锅里一放,哧溜一声,冒出一股青烟。面团在油锅里打一个翻身,慢慢膨胀。捞起来,就着豆浆咬一口,嗤嗤作响,又黄又脆,满嘴流油,那真叫好吃。

可惜老板娘和孩子吃的不多,我们还在喝酒他们娘儿俩就离开了。孩子要睡觉,她也说有点疲倦,让我们继续喝,她想歇一会儿。

老板说:“你们娘儿俩先睡吧,吃完了我来收拾。这位老兄好酒量,我陪他好好喝上一回。”

我们继续喝,一边喝一边瞎聊。十点半那会儿我还清醒,去厕所撒了泡尿,我闻到尿里有股酒味。回来接着喝。酒一喝多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哥俩好的意气似乎也上来了。老板问我老婆孩子情况,我说我的婚姻没你这么美满,跟媳妇合不来,基本没夫妻生活,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就到处瞎跑散心消遣,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和年过花甲的父母。

“这话就不对了,老弟,”老板舌头开始打结,摸着小胡子说,“老婆还是个好东西,就像你老哥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从爹妈手里继承了这家旅馆,而是有了这么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老婆。有老婆好啊,没老婆的光棍日子不好过。好好疼你的女人吧!女人是需要疼的,爱情是需要经营的。”

我说:“还行。就这样过一年多了,过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不一样的老弟,当年我光杆一条时也这么想,习惯了就好,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儿。我一个修理电器的朋友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在旅馆的床下放了一台录音机,他捣鼓了一阵说能用了。只要床上两个人一动,床垫中间的地方就要下陷一部分,恰好接触到录音机的录音键,床上什么事都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段时间可真是让两只耳朵过足了瘾。对,就是你现在睡的那张床。我录了好多盘带子呐,后来出了问题,我去打开录音机时发现磁带不见了。我吓坏了,心想一定是被我爹妈发现了,就等着挨骂吧。他们竟然没再提这事,我也不敢了,赶快把那些磁带都给销毁了,也不需要了,那时侯我老婆终于同意嫁给我了。嘿嘿,你老哥我终于熬出头了,床上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媳妇啦。”

老板提到老板娘就眉开眼笑,嘴裂得像粪瓢,额头的皱纹跟花儿一样,一脸的幸福。我说:“老板祝贺你呀,兄弟我还得继续熬。如果能找一个像老板娘这样守在身边的女人,也过上个他妈的幸福的后半辈子就好了。”

我喝多了,舌头都大了,打不过卷儿来。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喝了半瓶,胡说了一通,回楼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听见外面的公鸡叫了。上楼时我看了一眼老板娘的房间,灯还亮着。进了房间我就倒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清醒了一下,从床上探出脑袋向床底看,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录音机。熄了灯,连脚都没洗就呼噜呼噜地睡了。

6

第二天又是上午十点左右醒来,后脑勺有点疼,精神倒是很好,神清气爽。窗外又下雨了,噼噼啪啪的大雨点落到古隆中的小山上,敲出了一个含混的古隆中的轮廓。我听到老板娘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敲了两下门她就推门进来了。

“昨天晚上没喝醉吧?”她说,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蛋汤放到写字台上。

“还好。老板怎么样?他喝了不少。”

“他呀,酒鬼一个,睡一觉什么事都没了。去他姐姐家了,说好了今天给他姐姐送药的。你喝点蛋汤。”

“谢谢老板娘,先放着,饿了我再喝。”

“别叫我老板娘,叫我小齐,”她坐到了我的床上,神情立刻黯淡下来,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八年前你就是叫我小齐的。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你的声音,我不会认错的。不信你听。”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廉价的小随身听,摁了一个键,我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风声,雨声,床铺声,肉体的碰撞声,男人和女人的叫声。像来自遥远的地方,穿过风沙之后的声音,落满了尘土的陈旧之声。

男人说:“不要走,小齐。留下来不要走。小齐我喜欢你。唔,唔,不要走。”

女人说:“别这样,不行。我害怕,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别,唔,唔,我,我也喜欢你。”

接着一阵床铺的嘈杂声,女人低声地叫了一下,然后是床铺和雨声的底子上来回重复的男人和女人的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旧了,残缺了,听起来总不饱满,尽管声音里还存着类似生铁一样的质地,有点像我的,但说实话,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声音。按老板娘的意思,那女人是她。但声音显然和现在有所区别,区别在哪,我也说不好。可此刻,老板娘涨红了脸,泪水经过鼻翼流到嘴里。我满脸疑惑。

“这盘磁带这些年我一直珍藏着,过几天我就要听听这个声音。这些年我不停地翻录,防止它坏掉,声音已经变化了不少,可我还是能听出你来。就是这个声音把我的一生都改变了,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老板娘幽幽地说,“可你还是不承认。我等了八年了,常常盯着停下的公交车看,希望你能从那些打开的某一辆公交车门里走下来。其间,你来过一次,是跟另一个女人,好像是结婚了,应该是来度蜜月的,我就没打扰你。现在你一个人来了,却装作是个陌生人。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跟他就没几次那种生活。我的一切都是留给你的。”

“这就是他当年偷偷录下的磁带?”

“是的。你和那女孩走后,我来到那个房间,想找到一点你留下的东西,就在床底发现了录音机,取走了这盘磁带。”

“不可能!”我大叫着,抢过随身听,“我要再听一遍。”

我仔细地又听了一次,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刚才听到的一样,生铁一样的男人的声音和老板娘的声音。还有发出叫声的男人和女人激情四溢的男女之事。此外是八年前的风声雨声床铺声。在录音结尾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异声,是我刚才所忽略的:混杂的声音之外一道醒目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尖叫了半截的“啊”,后半声被捂在了嘴里。那短促的半个声音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点像琳琳的声音。我把磁带倒回去重听,又不像了。来来回回听了五遍,还是不能肯定。

我茫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老板娘,她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候老师的正确答案。我放下随身听,缓慢地抱住了她,录音里的多年前的一个颤抖的好身子。

她抱着我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

我们抱成一团。时光在这个雨天的上午缓慢地流逝。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同在想像里一般,在古朴的客房里,我和一个名叫小齐的女孩身心凝结一处,我喊着她的名字,呼吸此起彼伏,然后是陈旧的风声雨声一起涌来,床铺欢腾,地动山摇,销魂勾魄。古隆中在风雨中静静地矗立,汉江在不远处穿城而过。突然,一声清醒的开门声,吱呀,一个人叫了起来:

“啊——”

我惊怵地回过头,打开的门前站着旅馆的老板,那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两眼圆睁,嘴巴洞开,右手放在他的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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