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的中秋,总是很快乐的。那个年代,物质相对馈乏,家境也不甚富裕,一年也就中秋时节,能吃上一两回板粟烧公鸡,而中秋节,必定是有的:黄澄澄的板粟被鸡汤汁浸透,满满的堆在碗里,透着润泽与鲜亮。就这么看着,都就觉得面儿兜兜的,香甜盈口。万般不舍地夹起一颗放到口中,那一个绵爽!—幸福与快乐是这么笃定!
当然,中秋节里的好吃玩意儿决计跑不脱的还有月饼,不会太多,但总会是我喜欢的:核桃仁馅儿和豆沙馅儿的,若是豆沙馅儿的,里面竟然夹着一个如落日般红亮的鸭蛋黄儿,那感觉简直是:人生可以不过如此了。只会掰一点儿,躲在旮旯里吃,剩下来的用纸包好,放在床垫底下,书柜后面,或别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再出去玩儿。然而,不管再去玩儿什么,满脑子都是那糥紫的豆沙和红亮的鸭蛋黄儿。又悄没声儿地蹩回去,再掰一点…无论多舍不得,它们总是过不了夜的。
中午吃完饭,就会和二宝,三宝,四宝,二根,老五拐,四结巴,白毛等等一些玩伴儿集聚到一起,开始琢磨起各自扎的火把。我算是干部子弟,但成家前一直住在城乡结合部,小时候的玩伴大都是农村的孩子,他们每个人,尤其是男孩,包括我,都会有一个很是乡土,甚至很奇怪的乳名。现在念叨这些名字,不由失笑而情怯。
中秋节玩火把,是我们这块地儿的风俗,滥觞于何时、何地、何因,不得而知,对我们也不重要,总之这是必须要玩儿的。所谓玩,就是双手举着点着的火把,做顺时针或逆时针的绕圈运动。早些年,火把都是用枯竹条,干树枝,稻草,麻秸杆儿之类的当原料,用铁丝在一根粗毛竹上绞缠起来。玩起来,蠢而费力,点着后,绕不了几下,就会散脱。有的喜欢玩儿的孩子竟会扎几个,散了就再点一个。
后来有一年,四宝的父亲买了一辆柴油发动机的货车。于是,那年四宝带着他的火把惊艳了全场。那个火把造型和现在的悠悠球差不多,只是悠球球的线换成了细铁丝,悠悠球本身就是把碎布头什么的用细铁丝缠成一个球状,布球是被放到柴油里浸泡过的。
那晚,四宝是唯一的主角,是神话。就跟马戏团的,他的火把可以前绕,后绕,过头绕,围身绕,交叉绕…各种绕。火球的轨迹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华彩的光圈,所过之处带着强悍的、呜呜的凛冽风啸,燃烧的持续力还特别强,把我们全看傻了!把我们羡慕要死!
于是,第二年中秋开始,我们那个村,清一水的“悠悠球”。和四宝关系好的,能顺点他家的柴油泡一下;关系般般的,会想办法从附近或更远的机修门店讨点废机油什么的浇一下。总之,各显神通,哪怕就是想鳖点子,也会整个“悠悠球”出来。
那年中秋夜,几十个熊熊燃烧的“悠悠球”,就这样在宽阔的河堤上腾挪闪跃。周围房子、树,人群等等一切的影子,散落在月光粼粼的河面上,孤坟零星的田野里,伴随着孩子们恣肆的尖叫,不停地闪躲。
夜很深的时候,才会想起还是得回家的,那时一切又变得无比寂静,头顶着白玉盘似的月亮,从后院翻墙进家。家人都已经熟睡,怕吵醒他们挨骂,蹑手蹑脚,悄没声儿地爬上床。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纱静静地洒在身上,良久却没有困意。村前住的二根应是还在外闹腾,外面忽的传来他的母亲尖利而遥远的声音:二~根~子哎~~,二~根~子哎~,喊声在风中变得扭曲而可笑,但却是让人心平神安。
多年以后,儿时的小镇已经变成了一座城市,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模样,月饼和板粟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味道,火把已然不知何时莫名消失于这座城市中。所幸,我早已不再需要它们了。
只是,今夜又是中秋,如果众生皆如蝼蚁的话,我应该在最为平庸的那更大堆中,既无聚喜,更无乡愁,虽有些离恨,却也无关中秋的风月。这样的中秋,其实是比较尴尬的:要赞一回皎月如盘那还得是晴夜(今夜果然是落雨的);默咏那些能记得住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离我最近的江畔也得有三百里;默咏“明月几时有,把青问青天”?可我再也没了举杯邀月的情怀与勇气。这些美丽的诗句中,来自鸿蒙时代的哲学问题,每每的无解,倒的确是会凭添几分莫名颓伤。
或竟然,颓伤或也是好的,颓伤或也是对的,无论是谁的中秋,总是需要一些心情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