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擒龙
古奉春很不开心。
他原本主张在来宾海峡以西堵截狄文泰的水陆二师,不料雍国水军都指挥使张冕却极力主张去彭加监东面海域去寻获狄文泰所部,只在凌州留下少部分兵马警戒。
张冕与古奉春不同,他是雍国宿将,在蓬莱洲与以西巴尼亚人水陆皆曾交兵,去岁因功升职,这才回返南海,于彭加监所驻兵舰无甚敬畏,或者说即便听说过蔷薇舰队,也不曾当做敌手。
更糟糕的是,吴愈很是服膺张冕,两军集议时出言赞同张冕的方略,让古奉春很是没脸。
东洲兵太不识趣。古奉春心里这样抱怨,但并没有嫉恨二人。以军事画略而论,张冕的方略并没有错误,古奉春也知道若是狄文泰此时要回南海,最稳妥的便是走柔嘉海峡。
无他,易借力而已。
这也正是古奉春不想去彭加监以东的原因。
柔嘉海峡一来离岐国更近,二来离蔷薇舰队更近。古奉春挑来宾海峡,便是不想将邺国海军惹出来。若说周国与邺国谁更可能救援受到围攻的狄文泰,自然是邺国无疑。古奉春宁可放狄文泰回到东岐,也不想去惹出邺国海军平白为狄文泰增添助力。哪怕在东岐、西岐之间来回追逐狄文泰部水师,也好过在彭加监附近撩拨那群女土匪。
张冕的强硬态度和吴愈的不识大体,导致了古奉春画略成空,只得启程随行,赶赴彭加监海域。作为教训,古奉春固执的将吴愈留在了登兰娄,命其在两日后前往凌州附近警戒。吴愈自然只能遵命。
晴空万里的时候,古奉春很少上甲板,要么待在纲首室中召集会议,要么在舵舱与舟师和舵手议论海事。
这次他登上甲板,却是因为随船千牛军指挥使、五大夫谢润来禀告说是天上有异物。
“什么异物,这不是个大号的孔明灯吗?”古奉春上的甲板后看了一眼说道。
“还请都校详查。”谢润恭敬的奉上千里镜。
“咦,好似有人。”
“正是。”
“不对,还有字。”古奉春收起千里镜交还谢润,问道:“瞭望手可看得清是什么字?”
“仿佛是个‘岐’字。”
“这……”古奉春沉住气没有再说什么,心里暗叫晦气,连忙吩咐道:“向张将军发告,便说有岐国飞舟载人,正往彭加监而去。”
“是。”
古奉春不时用千里镜观察着远方天空中错落着的几只飞舟,直到谢润重新回来。
“张将军如何说?”
“张将军要我等速往彭加监去。”
“没了?”
“没了。”
古奉春克制住怒气,尽量平和的说道:“便就告诉张将军,我们舰船老旧,行不得激浪,愿为将军后劲。”
“这……”谢润一时犹豫,却被古奉春瞪了一眼,连忙说道:“卑职遵令。”
“传令各舰。”谢润一走,古奉春立刻吩咐亲兵道,“远远跟着那几个飞舟的航向走,但要避开彭加监。”
“是。”
“君上,米汁还有半桶,可要用些?”陈维嘴唇干裂,但仍先问赵羡。
“大卿先用些。”
“臣不渴。还请君上先用。”
“凌州还远吗?”赵羡没有去接粥碗,而是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问道。
“不远了,君上。再有三五个时辰便到。”陈维起身取过千里镜望了望,“咦?有船。”
“船?哪里的船?可是朝廷的虎翼军么?”赵羡仿佛吃饱喝足般起身,兴奋的说道。
“不似,倒像是雍曹的兵舰。唔,果然是曹国兵舰。”陈维缓缓说道。
“曹军?可是先前说的往来遮断国中交通的那些恶客?”
“应当是他们。不过臣以为恶客倒未必。”
“嗯,大卿所言有理。”赵羡点点头,随即又高兴起来,“既能看到曹国兵舰,想来距离金洲不远了。”
“君上英明。”陈维说道,“此前雍曹兵舰令狄贼颇为忌惮,传说是在兰邦停靠。若得在兰邦降落,亦能方便前往凌州。”
“好,好。大卿,我们便吃些米汁吧,还有干粮也用些,不必再俭省了。”
“臣遵旨。”陈维想劝赵羡莫要盲目乐观,但看他难得露出笑意,便没有多言。
“蔷薇舰队护卫商民是本分。”一个戎装男子说道。
“他水陆二师俱全,偏偏寻我等庇护。”另一个精瘦男子说道,“不过是心怀叵测,欲以我等为刀盾。”
“狄伯威倒是豪杰。肯只身相托,全然不顾水陆二师。”马乔兰笑道,“而且所托之事,偏偏是蔷薇舰队分内之事。”
“这倒是。此人少年老成,我原以为他会托我等送至东岐。不料竟只是请托到凌州去。”先前的精瘦男子说道。
“郑振威不必介怀。我亦作此想。”马乔兰笑着缓和着气氛。
坐在上首的女子听了,也只是点点头。
倒是先前那戎装男子说道:“未见得是少年老成。”
“哦?”马乔兰眉毛一跳,心里有些不满,脸色便冷了下来,“倒要请张指挥赐教了。”
马乔兰说完看了一眼上首的女子一眼,被后者笑的发毛,又连忙补救道:“我实在想不通这些难事,只得劳烦张指挥解说。”
张胜倒是没有在意马乔兰前后言辞的区别,他只是默默脑袋,向上首女子行礼后说道:“卑职以为,这狄伯威倒是年少气盛多些。”
屋中其余四人各自好奇的看着张胜,张胜接着说道:“卑职以为,他是想让虎翼军送他回东岐。”
“哼。”坐在上首的女子闻言冷笑道,“却原来是瞧不上啊。”
她的声音不知怎地十分粗哑,仿佛六七十岁的老妪一般苍老,偏偏面容却如三十许的妇人般精致。
“禀将军,卑职也是妄自揣测。”
“但说无妨。”
“狄伯威素以知兵闻名。设若易地而处,卑职当有三疑问。一者水陆二师人多不易匿迹,何以瞒天过海回返国中?当以轻舟简从先行回国,再谋水陆二师回返为上。二者轻舟简从安危难测,谁可为之与雍曹兵舰争锋?卑职初以为当属我蔷薇舰队。细想之后,又觉得不妥。设若两军兵舰相迎,敢问将军会与雍曹交锋吗?”张胜说完,便看向坐在上首的静海中郎将蔡元美。
马乔兰却是快人快语:“将军如何不敢?雍曹兵舰哪能是我等的敌手。”
“敢问将军会与雍曹交锋吗?”张胜再问一遍。
“你以为呢?”
“卑职以为不会。”
“为何?”
“非将军不敢,实狄伯威不值。”张胜说完又补充道,“若狄长安在此,将军自然会与雍曹交锋。”
“继续说。”
“是。既然狄伯威能揣度到将军不愿与雍曹兵舰交锋,那便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在凌州的虎翼军。只有虎翼军凭借朝廷天威,与二百年来成例才会与雍曹兵舰交锋,甚至雍曹兵舰还会退避。全因朝廷天威犹在,而雍曹不敢腹背受敌的缘故。”
“嗯。”蔡元美点头说道,“这正是狄伯威偏要去凌州的原因。”
马乔兰也恍然大悟起来。郑晟听了只是有些妒忌,并不肯轻易出言赞同。
“狄伯威第三个疑问可是何以轻舟简从赴凌州吗?”马乔兰出声问道。
“正是。”张胜点点头,“商船人多嘴杂,他又非无名之辈,难免走漏消息,到时人孤势单,若有意外便是大亏蚀。如此便首选兵舰,左近兵舰也只有我等最适宜。他只需差人买的一轻舟,便缴款来求护庇即可。”
“这却不能便宜他了。”马乔兰有些气恼。
“他身份所在,倒不在乎银钱。而且我等也不好搪塞。”张胜说道。
“不过他这次连仆从也不带,可是有什么阴谋诡计?”马乔兰眼珠一转,问向张胜。
“这却非在下能料。”张胜向四人一行礼,“或者并没有什么诡计,只是他年轻气盛,胆魄非凡罢了。易地而处,卑职可不敢只身来彭加监。”
马乔兰翻了翻眼珠,似乎觉得张胜不够勇敢,正要说什么,却听蔡元美笑道:“你这是说我等太凶了吗?”
“卑职不敢。”
“不必当真。”蔡元美将笑谈揭过,便扭头看向一直不曾吭声的董安,“这狄伯威既有胆来,我等不能失礼,便由以静护送他去凌州好了。”
“卑职遵命。”董安起身说完,重又安静的坐回去,好似石佛一般。
蔡元美吩咐若干公事,舰队集议便告结束。董安出门未久,马乔兰便追上来问道:“董振威,你想几时出发?”
董安全似没听到,只顾自己的走着。
“哎?董石头,董石头。你给我……”马乔兰刚想呵斥一番便被董安回话堵住。
“速来。”董安并不回头,说完脚步又快了几分。马乔兰总算得了答复,连忙小跑两步,便就跟在董安身后。
董安出了静海军驻地,便就往西去,来到驿馆,按牌寻到,打了两下门。
“你是?”狄伯威一身便服,袖子与裤脚俱都挽了几层,额头斜系一条乌涂涂抹额,看不出原本颜色,衣裳也有些水渍玷污,透着寒酸。
“董安。”
马乔兰还在吃惊于狄伯威只穿了一双鞋子,董安已经与狄伯威说了起来。
“哦。原来是董振威。失礼。可是要启程了?”
“正是。”
“那我这就走。”狄文泰看出董安话少,便就不啰嗦,回身返屋。
马乔兰左右看了看,才问向董安:“这……这就要走了?”
董安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
“他不问问什么船,有没有护卫?”
董安皱了皱眉头,没有表示。
狄伯威马上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许家什,有的是破网,有的是行囊,还有渔民惯用的叶子哨与船型枕。
一行三人来到了彭加监静海军军港,下了马车,董安便当先往戊字码头赶去,狄、马二人只得跟上。
行到半路,狄文泰脚步一顿,身后的马乔兰险些撞上,好在狄文泰随即又迈步向前走去。马乔兰看了看戊字码头,心道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三人与码头兵士验看过兵符将令,随即登上了这艘狄文泰眼中的怪船。
随着董安一声令下,原本停靠在码头的车船解开了缆绳,并借着风力缓缓驶入海中。马乔兰此时才能趁机歇息。又将怀中密信检查了一边,想了想见到虎翼军副都指挥使该当如何说话。浑没在意董安和狄文泰。
董安却是安静的出奇,只是在舵舱与火长和舟师安排船务,下令脚夫分作两班,催动前后六轮,舟师说今日风向偏东而不偏南,风力借助有限。董安并不在意,仍旧下令张帆。
狄文泰却并不肯待在舱中,而是四处闲逛,不一会便逛到了甲板上,正遇到马乔兰。
“马虞侯,这船可是邺国新造的?”
“正是。”马乔兰说完,心里暗啐一口,怎地说起话来竟像董安一般。
“哦。”狄文泰只是以为涉及邺国机密,对方不远多谈。索性不再问,只是与马乔兰说些南洋风物。
“狄世子果然智勇双全。”马乔兰恭维一句,不待狄文泰推拒,便说道:“想来是要利用虎翼军才故意到凌州的?”
“这……”狄文泰闻言一笑,随即脸色一变。
马乔兰只以为他被说中心事,心道果然并非少年老成。
“某并非刻薄人。马虞侯莫要误解。”
“不会,不会。”
狄文泰知她成见已深,也无暇再去解释,只是好言说道:“马虞侯,可否借千里镜一用?”
“哦?有何不可。”马乔兰干脆的将千里镜交给了狄文泰,却见他望向天空,连忙回身抬头望去。
“那是……什么鸟?”
“飞舟。”狄文泰收起千里镜,语气平静的说道。但心情极为紧张,将千里镜紧紧的握在手里。
“哦?我来看看。”马乔兰闻言便伸手讨还千里镜。
“哦。请。”
马乔兰接过千里镜,入手后觉得上面有些汗水,便狐疑的看了一眼盯着天空的狄文泰。心道不应该啊,难道是飞舟上有什么要紧?
她连忙看去,却是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孔明灯一样的物事,似乎写的有字。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便就放弃了。想从狄文泰这里打问一番。
董安快步走来,见到马乔兰手里拿着千里镜有些意外。
马乔兰倒是不见外,一拍董安肩膀说道:“你也瞧见了?”
董安点了点头,上前和狄文泰说道:“曹舰五艘,请避舱中。”
狄文泰闻言点头,却不就走,而是反问道:“何时可抵凌州?”
“今晚。”
狄文泰问道:“何时?”
董安摇了摇头。
马乔兰见两人像是稻草人和木头人一般,觉得二人无趣,便就往船尾去,一来问问火长曹国兵舰情况,二来还可以和军兵们谈些飞舟的事情——总比看董安说话有趣。
狄文泰也没再追问,便准备下船舱,董安则要赶去查看脚夫们的情况。临别时狄文泰突然说道:“这船没有水密舱,夜里近岸须得小心。”
“嗯。”董安闻言一愣,随即知道狄文泰并不是让他看灯塔行事,而是提醒曹国兵舰的袭击。
随即董安笑了笑。
狄文泰倒是没有多想,雍曹兵舰多年争锋海外,兵船坚固而且耐久,这艘新船没有水密舱,不说炮击,就是挤压冲撞,也够他吃一壶的。况且那些百叶轮大归大,却也是这船的要害,想来是个大麻烦。
“君上,君上。”陈维轻轻唤醒赵羡,“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赵羡有些兴奋的站起来,这才发现周围都是温热的气息,并没有天上凉风习习。
他踩了踩脚底,这才确信已经落地。他连忙顺着陈维打开的舟桥下了飞舟。脚踏实地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左顾右盼,分别还有五艘飞舟的人手或搬或抬取了资材前来与他汇合。
他仔细看了又看,只觉这处哪里都好。待与诸人集合,他才发现少了一人,连忙问道:“大卿,林卿哪里去了?”
“林太史已经殉职。还请君上节哀。”陈维说道。
“这,这可,那……真是痛失肱股。”赵羡一时有些慌乱,末了悲痛的叹道。
“君上务必保重。”陈维说道,“臣等行止还需君上定夺。”
“便照前议实行。”赵羡强自镇定下来,主动维持原样布置,如此能让大家好受些吧。
“遵命。”陈维等大臣连忙应命,准备搭乘凌州的宵夜马车去凌州城。
“禀君上,林太史虽然殉职,但此前已经写好禀章,便寄在臣这里。”陈维伴随赵羡慢慢走向被大臣拦住的马车,低声向赵羡说道。
“哦?”赵羡心情大好,语气又转为悲痛,“不过林卿还是不能复生。只算得差强人意。”
陈维没有应声,而是上前打开车门,请赵羡先登车。
这种宵夜马车最多能坐四人,内有各类果蔬、点心,还有泉水和椰汁,精致的还会有小铁锅与小火炉。
赵羡等三人都无心饮用,只盼得早早进城,住进州衙才好。那凌州州衙与中原不同,全似一个大要塞,内外几重布置,便是飞鸟也难侵入。
凌州既然也不闭门,那自然有守门军兵。
赵羡等人来到门前,便被城门卒拦住,要求下车入城。陈维连忙下车,去与军兵通融。守门卒却是极为认真,不肯收受贿赂。让陈维颇觉头疼。
“嘣”一声。却是那车夫跌落在地。
几个守门卒立时警惕起来,便要拿住陈维,免得担了干系。
“贼子敢尔!”陈维看清来人,大喝一声。却不是冲着守门卒,而是冲着那“新马夫”。
“陈武司后会有期。”狄文泰朗声一笑,催动马匹,冲着城内疾驰起来,惹得几个军兵喝骂。
随即“嘟——嘟”尖锐的哨子声响了起来。
狄文泰闻声皱眉,一边驾驭马车,一边翻出那叶子哨,也大声吹起来。
二者声音的细微差别,倒教凌州居民一时分不清,因此并没有人立时拦住狄文泰的车马,让他逃逸远去。他疾驰一阵,便就转向城东,顺着广源河的水门道路又疾驰出城。
瞅准时机,便将马车驰向副道,转向码头而去。
驽马不堪久驰。行到半途,狄文泰已知马匹乏力,索性猛抽两鞭,又急勒缰绳。只听得后面车厢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动,借着便是呜呼哀哉的痛呼声,想来是被热水热汤烫到了。
狄文泰从容的拉开车门,看向一脸痛苦的赵羡,恭敬的行礼道:“微臣讨逆将军、安江郡守、兴安伯狄文泰,见过君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