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不知道。
01
卖地的消息一来老秦就烦上了。他不知道土地没了，他以后还能干啥。
天还没黑透，就有水一样清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得村庄明晃晃的。庄子里没有狗叫。或者它们已钻进狗窝美美地睡着，或者进了主家的餐桌下，正等着主人施舍一点剩汤剩水。秦老汉手握锄头，踩着水一样的月光往地里走。明天，那块地就不是自个儿的了。一想起来，他的心总有些不舍。农人嘛！不种地还能干嘛？就像鱼离了水，庄稼离了阳光，咋活？
他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六十多年了。还有他爹他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后依然葬在这里。就像某句歌词写的，无论我走向哪里，我的心紧紧贴在你的怀抱里。月光在他脚底碎成一片一片的，就跟他的心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他越过岔子沟过了小河，来到自家田里。地里长着苞谷苗，齐了人腰还没有抽穗。宽大肥厚的叶片，月光洒在上面，像刷了一层白色的油漆。
在地头站下，老秦摩挲着苞谷宽展细嫩的叶片，像抚摸着他娃娃的小手，亲切，柔软。再有一场雨，这些苞谷苗就要抽穗了，个头也跟着蹿高，像一个个壮小伙。老秦手握锄头，弯腰钻进玉米沟里，一锄头一锄头锄着沟里的草。看着杂草一棵棵扑倒在地，心里一阵痛快。这就对了嘛，这根本不是你们待的地方。你们把上的那点化肥都抢没了，苞谷苗子吃啥哩！不吃，它们怎能长个？怎能结出跟手脖粗细的穗子。
老秦和邻居老蜗牛家的土地紧挨一起，地里都种了苞谷苗。苞谷苗子上了化肥没几天。化肥还是他托人去农机站搞的，也是他开着拖拉机从农机站运回的。那天，将化肥运到地头，他很快联系了专门开机耕车撒肥的老甄。老甄的那台撒肥机，跟着他有几个年头了。虽然机器小跑得慢，但好处是车轱辘不压苗，撒的化肥还均匀。同样是机器，二牛新买的大马力撒肥机，就不如老甄的耐用。除了几个小年轻贪图快找他下地撒肥，村里有年纪的人，宁可排号等着，也要老甄的机器来撒。
撒肥那天，别人不愿意跟着，老秦却欢快地跳到机器上的脚蹬上。看着化肥一粒粒地漏进开沟犁里，那种感觉，就像亲眼看着麦粒和苞谷粒，从棒子上搓下流入场院一样，心是满足和快乐的。大概这些苞谷苗也知老秦的良苦用心，施了肥的苗子，长得比别家都好。就连老蜗牛家的都比不过。
锄着杂草，看到苞谷苗贴着地表又钻出新的茬子。老秦弯下腰，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掰掉。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如同爆竹炸裂一样迷人。老秦扬了扬唇，看着被他亲手干掉的仇敌，开心极了。
02
苞谷叶子划上老秦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一道道锯齿一样的口子。痒痒的，轻微的疼。老秦直起腰，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苗，风来，它们的身体也跟着摇摆，像海浪像涛水，更像一块被风撩起银白色的油布，怎么看都不厌。
胳膊上的划伤开始疼起来。像有蚊子落在上面。夏季，正是蚊蝇泛滥的季节，蚊子叮咬胳膊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老秦不想动手驱赶，也不想去摆弄它们。这种沙沙的感觉，过了明天，也不再有了。他的心，又是一阵失落，像丢了珍贵的东西一直找不回。
当老秦还是小秦时，当他还是妈妈眼里的孩子时，他对下地干活是恐惧和厌恶的。尤其放了暑假，天上像扣了一个热蒸笼。鸡儿狗子猫呀，都知道寻着阴凉地凉快去了。而他，不仅不能去大树下吃冰棍儿喝汽水，还要经常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夏天，苗子长了一地，野草也跟着起来了。家里种得最勤最多的，数苞谷了。苞谷苗齐到人腰时，那些野草们形成不了气候，当下最要紧的是追肥。追了肥的苞谷苗，经一场场雨水的浇灌，小苗才能往疯了长往高了拔。他记得最早的时候，追的是氨水，一种液体肥。速效，味道大，粘在叶片上就会将叶子烧变色。氨水是液体气体混合，易挥发，平时要用瓷罐子密封着。拉了氨水回家，父亲或者母亲背在身上，将装它们的容器上面的管子，插进犁沟器里。犁沟深深地没入土里，由前面驴一样拉扯的人，拉拽着往前走。
遇到人手不够，小秦也会被安排当驴拽着绳头，只不过一起当驴的，还有母亲。给苞谷苗施肥又累又热，让他至今记忆犹新。好在没几年，氨水就被固体尿素替代，也算是农业史上的一次伟大改革。相比于湿淋淋味道刺鼻的氨水来讲，尿素耐储存耐运输，施起来相对容易，很受农民喜爱。
一次施肥，让小秦记忆犹新。小胳膊小脸儿，被苞谷叶子划拉的一道道口子上，像有人在里面撒了一把盐，疼疼的痒痒的，难受极了。每每时候，他就暗暗发誓，以后要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大学离开农村，去城里找份好工作。等安定下来，再把父母也接进城里享福，从此远离这片黑土地。只可惜，愿望是美好现实却打脸。他成绩平平，几年下来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取。依照爹的讲法，几代人都在黑土地里滚爬，脑子早被土坷垃糊上了，哪能耍得了笔杆子？没考取高中那会儿，小秦还挺郁闷的，经爹这么一开解，心里慢慢舒坦了。嗨，不是那块好木料，即使上了刨子机，也打不出好家伙什！从此，小秦就认命了。专心跟着爹娘下坡上坡，农忙时成为家里的主劳力。爹娘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等到找了女人成了家，孩子们相继出生，爹娘也油尽灯枯相继离去。小秦，慢慢熬成了老秦，跟爹当年一个样，一门心思研究种地，几乎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土地上。土地是他的命根子，是给一家人带来丰盈生活的主要来源，是他眼里的金蛋蛋。秋天，粮食丰收了入囤了。看着家里用卖粮的钱置办的家具、大人孩子的衣物，还有过年的烟酒糖茶，他的心觉得格外满足。他清楚，自己对土地的感情，已深深埋进了生命里。
03
锄了一个来回上了地头。地头挨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生产道。身子一歪，挨着锄柄躺在土道上。隔着一块地，是马老三家的。马老三是和老秦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兄弟。前年在家吃着饭，手一抖头一歪，倒在地上没起来。送到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宿，愣是没救过来。胡大炮，地也在这片儿。前前年老婆走了。去年，儿子把他接去了青海，地也不种了，给了本家一个兄弟。这辈子能不能回得来不好说。还有最边上的大亭子，老婆一辈子没有养下娃。两个大人在一起过活几十年，少了牵绊倒也清闲别人都很羡慕。谁料三年前，老婆子突然撒手人寰，撇下大亭子一人守着空房子，像那秋后的茄子身子骨立马不行了。吃喝拉撒都要有人身边伺候。村里为他申请了低保。前阵子，他被几个穿白大褂地抬进哇呜车里，车子哇呜哇呜叫着往市里医院跑。听说在那治疗了一阵子，就被送到了市养老院。唉，这些老哥们儿呀，分的分散的散，这辈子，恐怕见不着面喽。
星子越积越密眨巴着眼，老秦突然觉得，它们就是他的那些老伙计，正在瞧着他，想跟他说说话。他仰着头朝天望，咱们哦，要经常凑在一起聚聚呦。望了一会儿，又去找那颗织女星。那是上了天的老婆子。这才几年啊，身边的人一个个地走了。就连跟他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的玉红，也离开他有三个年头了。
那年，也是在这片地里，地里种满了苞谷苗。心爱的玉红大中午就偷偷跟来了。东瞅瞅西望望，看着机耕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拉着他呲溜钻进了苞谷地。人头高的苞谷苗，相互拉着小手围成了一道绿色屏障，将里面的两个人儿，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在里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甭想看见。
那天，玉红的身体热烘烘的，像刚从炉子里拱出来一样，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友谊雪花膏的味道。那味道经日头一晒，香香臭臭的，弄得他鼻孔酥酥麻麻。玉红红着脸，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她白皙的脸贴上他的脸，就像沙砾上滚了一个剥了皮儿的鸡蛋，让他有些飘飘然。他那被日头晒红的脸，酱红酱红的，像从面酱缸里刚钻出来。玉红的小手圈上他的脖颈，吧唧，一个香吻粘住了他的嘴儿。他的心怦怦地似要跳出胸膛。他把人往外推了推，粗着嗓说雪花膏的味道顶得他喘不过气。也不知那天玉红哪来的勇气，这个以前跟他说句话都脸红的浑妮子，偏偏就爱往他的怀里钻，嘴里说着，就要让你喘不过气。弄得他的胸膛和脊背上的汗，一条条地往下坠。
那天，他们的感情就像上了膛的子弹，再也无法回头了。回家后，她跟她爹闹跟她爹对着干，扬言这辈子非他小秦不嫁。若是他爹硬是把她许配给别的男人，就抬着她的尸体去成亲吧。他感动她为了爱情宁死不嫁的真诚。他对她的爱又加深了一层。他在心里暗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这辈子只对她一人好，不让她受丁点儿的苦。
他们结婚了有儿子了，虽然婚后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可他们心贴心牵挂着对方。婚后，他们没拌过一句嘴，连伤人的话都没说过。他们是村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艳羡了多少人？可上天，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家伙，就是见不得他们好，偏偏让老婆子得了害死的病。没两年，就撇下他和孩子走了。当时，他害死的心都有了。可他不能死，他得活着，省得她在天上记挂着他。
04
想着念着，老秦竟然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媳妇正在苞谷地里撒肥料。“你个老货，就知道躲在地头抽烟，麻溜地干完了好回家。”
玉红低着头，又往犁沟里撒了一把化肥。老秦灭了烟，跟在后面呼哧呼哧用镢头掩沟里的化肥。一会儿工夫，头上的汗一条条地往下坠。
风把苞谷叶子抖得哗啦啦地响，一道刺目的亮光朝着生产道射了过来。土路上像刷了一层白漆，路两旁的狗尾草，一个个披了件白斗篷，摇头晃脑地在风里浪。老秦坐起身，冲着车灯的方向骂了一声娘。不大一会儿，摩托车突突地跑到他跟前。嘎地发出一声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上的人戴着头盔 ，把玻璃盖子掀上去，两只小眼紧紧盯着路上躺着的老秦。
“是谁？大半夜躺在路上不要命了？
“是我，我不想活了，你赶紧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呦，是秦叔啊！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跑来地里干嘛？”
“我就乐意在路上睡，你管得着吗？”老秦嘴里哼哼着人没起身，口气非常不善。
“不是我说你叔。明天的事儿难道你不知道？”老秦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不知道。然后直起身，摸上锄头下到苞谷地里。
“秦叔，明天这块地就不是咱的了？推土机一来，这些苞谷苗都得被推倒，你攥着那劲儿干嘛不行！”小青年后面他的话没讲完，就被老秦无情地打断。
“少扯犊子，明天不是还没到吗？这块地今天还是我的。我在自个儿地里怎么刨别人管不着吧。”
摩托车手腿架在车上，当怪物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把玻璃盖子从上面拉下来遮住脸。
“你就是刨个坑儿把自己埋了，也没人管。”
那人踩起油门，摩托车忽地窜了出去。留下一句“神经病”在土路上飘飘晃晃的。
第二天凌晨，天刚麻麻亮，庄子里响起第一声鸡鸣，山杏就慌慌张张地找来地里。当看到公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两半腚瘫在地垄上抽着烟，大惊失色地喊：“爹呀，这块地都卖了合同都签了，你还在这儿干啥哩！”当她瞧见老汉锄头上挂着的新土，还有地里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垄痕，声音一下子就变急了。
“要是让丰财知道俺没拦住让你往地里跑，指不定要怎么训俺呢！收拾收拾，咱赶紧回家睡一觉。”
老秦像没听见似的。把手里的烟灭了，头没抬，捡起锄头又要往苞谷地里钻。山杏一把撮住锄柄：“爹呀，你咋不听劝呢！这地就不是咱的了，何必费那无用的工？”
老汉夺过锄头继续锄草。锄了几下突然问她：“你们是不是也盼着这地早点卖出去。”山杏刚想说，“那可不？你去庄子里听听，哪个年轻人听到卖地不一蹦三尺高？也就是你们这些老顽固把这些地当宝贝供着。”
她没等开口，就看到了公爹脸上的愤怒。连忙把话舌压下去。
“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村里叫咱咋弄咱就咋弄？哪有可商量的。”
“放屁。那些当官的，心里咋想的我能不知道？他们无非是想卖了地，从中捞点好处。只是可惜了我这一地的好苗子！”老秦说着说着悲从中来，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山杏本想着替上级领导说几句情，说他们也是按照上级指示来。再说，地卖了村民们有了钱，才能拿着去城里买房买车，将娃弄去城里的小学读书，让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有句话不是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嘛。听说城里的学校，既宽展又明亮，黑板一溜长，光光滑滑的还是触摸屏的，连粉笔都不大用了。孩子们坐在那样的教室念书，得有多美。
别人是不是这样想她不知道，反正她就是这样想的，家里的男人也有这种想法。如今，村里的年轻人都不爱种地了，宁可荒了地，也要去城里做工。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一亩地一年的收入。遇上个天灾，一亩地的收入恐怕连半个月的工钱也抵不了。如果绝收，半个月工资也泡汤了。
05
当太阳爬上树梢，将明晃晃的日光洒向大地，老秦头儿弯着腰，正忙着扯苞谷苗旁边新冒出的小岔苗。这种苗子留着就是祸害，成不了大器却能把养分给夺走。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由远及近，眨眼就来到跟前。它们挥舞着铁铲，如野羊下坡野马奔腾，在机耕道上践踏出一溜儿的尘土。
一群穿着有模有样的领导干部也跟着冒出来。他们头戴草帽掐着腰，指挥着推土机有条不紊地驶入庄稼地。黑色的轮胎像绑了钢轨，很快杀出一条“血路”。那些苞谷小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无情地碾压在车轮下。
一辆辆推土机并排一起，像一排刚劲有力的士兵得了号召，踩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冲去。眨眼间，满眼的翠绿成了铁铲的手下败将。村里人不知啥时候围成了一堵墙，指指画画，有叹息声也有欢快地笑声。老秦拄着锄头的手微微发颤，眼泪不知不觉滑进眼眶。同乡王老五，手持镰刀凑过来跟他套近乎。
“喂，老秦。你家是五亩地还是七亩？等拿了钱你有啥打算？”
老王厚着脸皮去摸他腰间的烟，被他狠狠瞪了回去。
“老皮，你管我五亩还是八亩？咸吃萝卜淡操心。”挨了骂，王老五的脸倏地红了。
“唉老秦，你咋说话唻！”王老五弯腰提鞋的工夫，老秦已经挤出人群，气得他站在原地骂：“好你个老秦，有种你以后别登我的门儿。”
嘻嘻哈哈的声音，像吵闹的羊群让老秦觉得异常聒噪。他摸起锄头，悄么声地站到一棵老槐树下朝地里望。昨日还直挺挺翠绿翠绿的苗子，推土机每到之处都被压在脚底。经过阳光的暴晒，很快会消失殆尽生命的劲头。老秦不敢想也不敢往下看，回转身朝家的方向走。
晚上，喝了几杯酒，他恍恍惚惚看见老婆子坐在炕头戳他的额头。
“你个老古董。如今啥年头了，村里的地闲得越来越多了。年轻人都不爱种，累死累活也收不到几个钱，只有你死守着不放。你那老思想也该转变了。你一辈子窝在土坷垃里还没趴够？大财没发小财也没见着，难不成你也想你的儿你的孙，也跟你一样守在这里？你以前总说，吃了没文化的苦，现在卖了地有了钱，让丰财跟他媳妇去城里拿个首付买套房，让孙子上城里的学校去读书有啥不好？”
“等将来他把书读明白了，再报考个啥子农业大学，毕了业就回咱秦家村，用新知识让这些土地变出宝来，就再也不怕地荒在这里没人管了。要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咱们的娃娃们都往家里跑，还不稀在城里待了呢！”
老秦睁开眼从梦中醒来。爬下炕，披了件外衣就往儿子的房里走。他打算跟儿子儿媳好好商计一下，只要他们承诺将来孙子小智能进个啥农业大学读书，他就同意他们进城买房。还会把卖地的钱一分不留，送给孙子当学费。对，这事儿必须好好商计商计。
水一样清冽的月光又洒落下来，照得道路明晃晃的，老秦忽然感觉脚底有劲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