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

  阿娘从贺兰府的荷花池里被捞起来的时候,我在贺兰兮的栖霞宫里,身边的还是妍碧,妍碧曾是我的贴身婢女,她从小陪着我长大,她被嗜赌的父亲卖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墙高院里,遇见了连卖身契都没有就可随意给出的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怜,我们一起受过鞭笞、一起吃过一碗馊饭、一起在无人又寂静的深夜悄悄躲在花园里给对方枯黄寡淡的发髻上簪一支灯笼花,我们约定好了,以后逃出去了一定要戴尽这世间所有的珠花发簪,可是,不等我们逃出去,天意捉弄下,我又掉进了另一个魔鬼窟,我自私又畏惧前路艰险,妍碧本已与那马夫王生私定终身,我固执带她入宫,惹她怨恨,那是她第一次用淬着毒的眸子看我,不发一言,可那时年少,我顾自欣喜,以为她懂我。

  皇帝年幼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宦官祸乱朝纲,后宫也是各站各的队,连我那长姐都是那皇后最强劲的对敌,皇帝很少翻我的牌子,我乐得清闲,只是这后宫深渊,没少被挤兑,苦的寒九腊月,我这宫里,连块儿烧红的炭也找不见,我位分小,婢子也没有几个,亲近的只有一个妍碧,她从小被迫学会的泼辣,让我躲过了很多奚落,只是从进宫开始,她再也没有热络的叫过我阿芷,她恭敬的喊我娘娘,像我们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看的木偶,死板呆滞,御膳房偶尔发善心,符合时节的点心也会送一些来,妍碧最爱吃的桃子酥,我欣喜的递到她嘴边,她却退了又退,直到顶着了檀木架,她面无润色,嘴里只答:"奴婢福薄,不敢劳驾娘娘,"我惨然一笑,"妍碧,我们当真,成了如此境地?"她还是垂着头,留我一人,和我当初领她入宫一样,我以为的默许。

  "你出去吧!本宫有些乏了,"是我的错,可如今这无      尽的寒苦,我一人还是畏惧,我该下地狱,但我要带着妍碧,就像在府里和妍碧偷了半块饼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就因为旁边是妍碧陪着我,我可以噙着笑生生忍下所有痛,我好像要不得好死,因为我破坏了唯一对我好的人的幸福。贺兰兮这一阵儿风头正盛,独得皇帝专宠,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劲儿,也不知与她对立的皇后该作何感想,我是作为她的附庸品被送进来的,我只需要安静的看着,保我娘的平安即可,况且,她也不信我,怎可能拉我入她的阵营, 入了秋,初时的灯笼花开的正艳,它不得牡丹海棠般华贵,也不如百合兰花等知敛,它天真蒙昧,肆意绽放,倒给这沉闷的周围添了些许活力,我摘下一朵,转身想别在妍碧的头上,可她微微一躲,花掉在了地上,失了所有颜色,天气转凉,花期实是短矣,我想摘些来磨些口脂,奈何太冷,我只得披上我唯一的狐裘,妍碧也早早给我备上了汤婆子,我十分畏寒,妍碧还记得,这便使我愉悦。

  深更落的霜还未消融,满园春色显得萧瑟,我的灯笼花藏在深处,它只等我,太阳初升,御膳房的小太监才将早膳慢悠悠的送来,妍碧训斥了他几句,只是再疾言厉色,我在这后宫独身一人,也是毫无用处,那小太监陪着笑脸打了几句官腔,我看妍碧憋着脸红,心情大好,挥了挥手,便打发他下去了,妍碧如水的杏眸看向我,没了很多陌生,我恍然觉得,日子这般难熬倒也未尝不可,只有我们两人,再是清苦便也值得,良久不语,我看着她不停在布菜,她又是之前的神情,恢复成了木偶,我尝了一口青笋,有些淡,我口味偏重,却还是在这盘无味少盐的小菜中咂摸出了几缕清香。

  "你为什么还这么懦弱?这里不比贺兰府,在那里你顶多挨一顿打,受几顿饿,在这儿,你不反抗,就只有死!"我愣了一下,停了箸,抬头看着早已退到一旁恭恭敬敬的妍碧,她的眼里带着不屈与铮然,仿佛又是很久前与我并肩的妍碧,外面万里晴空,这样的好天儿,这阴冷的宫里,倒是不常见,映得人心情敞亮,像刚挂了骨朵的花儿,"我真高兴你可以这般心无芥蒂的与我讲话,好像我们不曾离心,我知你恨我,但也明晓你与我之间的情分假不得,在这吃人的后宫你还能如此拥护我,我便欣慰,却也不悔,只是我自生下便是多余,白白挂着贺兰家幼小姐的名号,我娘是妓,可着实痴情,我那便宜爹是个倒赘的,也是怕妻,不愿为了一个贱妓有任何损失,便在我娘有孕并毫无金银之后再无了消息,我娘痴狂,硬生生闹大了此事,我那爹又害怕有碍名声,扛着他那大夫人及岳家的威胁与辱骂,让了我娘进门,虽名为妾,却是处处不如下人,不仅那大夫人处处刁难,那些仗势的下人的嘴脸也是丑恶,我娘的日子不得一天安生,我却好像铁了心要来这世上,堕胎药、三天两头的踢打,也没绝了我的念头,十月之后,我依旧呱呱坠地,我是生来受苦的,我娘神情恍惚,疯疯癫癫,那群人便将矛头嫁接于我,你来之前,我挨饿受冻,冬天总被人泼上一盆冷水,我被那些贵人小姐喝令跪下给他们当马骑,我那挂在身上的破布不抵寒,冬天我总生了满身的冻疮,我那爹也不是爹,他是当家老爷,从未施舍一个眼神于我,我便开始恨我那疯娘,却没意思,她也满心她的薄心郎,我只是捎带的,连下人也不如,后来你来了,不是说救我于水火,但也给了我一盏明灯,我生性自私冷硬,学不会怜悯,我只偷偷窃喜你父亲卖你,这便有人与我作伴,分担苦痛。我没有卖身契,却这副肉身都是他们的,我娘还在那儿,我得护着她,她生了我,那便有恩要还,下一世,就能轻松些。如此,我来这宫中,也只是给他们升官的路上多一份保障,只是你看我那长姐也不愧是深侯府门里出来的,我便闲了下来,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不缺吃少穿,倒也是好的。我无为生事,也无力争宠,只是这后宫阴冷,我实是畏寒,非拉你入这地狱。你恨我应该,我也该受着,只有你我从前两人时的日子,我也不多奢想,只求你还在这儿,留我一份念想。"

  我絮絮叨叨了许久,盘中的菜没了一点儿热气,院子里的木槿花开了雏朵,衬了瑟瑟秋景,妍碧还站在那儿,我不敢转头望她,我害怕望见一汪秋水,和我们之间愈来愈宽的嫌隙,"你就从未为我着想!对吗?你我相依为命十数载,你就如此不信我?亏我念你悯你,久久不予那王生一个准信儿!你便是这样糟蹋我们之间的情分?你与我说这此多,我也不会怜你,我和你亲近,无非就是我两命运相近,你的遭遇我也没有少受,况且你还占着贵门小姐的名头,这是比我好上百倍的,也是罢了,我从小为奴,晓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只是从此,你为主,我为婢,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碧和阿芷,希望娘娘以后,莫要再为难奴婢。"

  我的手莫名的开始颤,手指上有干体力活长年累积下来的茧子因天气干燥裂了开来,涩涩的痛,沾着灯笼花的香气,我强迫自己低下头,理了理外衫,"本宫有些累,要歇息会儿,你把这些先撤下去,再给院子里的菊花浇些水!"我余光看到了妍碧欲言又止的样子,竟松了一口气,我害怕她步步紧逼,我只能像现在这样自欺欺人,我也只能如此,她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我透过窗子看见外面细碎的阳光洒在绿叶上,她走了,步履轻盈,像不沾尘土,我留不住她。

  后来我们心照不宣,仿佛真的揭过,可这不顺心的事,却是接踵而来,贺兰家能放心让我进宫,是精打细算过得,我虽姿貌尚可,贵门小姐讨巧的活计我却是一样不通,和一个粗使丫头无甚区别,如此,我便不会抢了贺兰兮的盛宠,我是要平淡度日的,也认命,可是,皇帝这两天却是不知为何,总会经过凌云阁,我愚笨,也没有家人可以倚仗,对前朝的事是一窍不通,皇帝要来,我侯着,其他嫔妃的恶毒与嫉妒,我受着,我唯一的祈盼就是妍碧,可她离我好远,我却还在妄想那一株灯笼花的情谊,我只是个贵人,位分低,之前也不加恩宠,与皇后贵妃之流是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命运捉弄,我成为了这红墙之中的众矢之的,我识得假意,却自知躲不过,譬如皇后笑殷殷赏赐的琉璃镯子,我刚出她的宫门,后脚便有个太监撞到了我,还来不及戴的镯子应声而碎,麝香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我的周围,那个太监立时惶恐的跪地求饶,我有些木然,妍碧扶我起来的时候,我转头看了看她,她秀气的眉峰皱在了一起,我荒芜的心里这时长出了花,生生不息,皇后宫里的人也出来了,没有一丝阴谋败露的慌乱,倒是坦荡问了安,赐了那小太监乱棍的刑法,此事就这样了了,我谢了安,坐上了回宫的步辇,秋景尚好,海棠花正盛,只是我的灯笼花瑟缩在角落,无人问津,有一丝秋风,我裹紧了斗篷,妍碧又低下头,与这秋景无缘;

  迎面一顶华丽丽的轿辇,远远的,我便看见了那耀眼的金钗步摇,是贺兰兮,我那天仙样的长姐,我福身行礼,蝶兰的香气愈来愈近,我无意识的绷紧了身体,"是妹妹啊!近日来得皇上盛宠,这小脸儿啊!越显滋润了,让本宫仔细看看,也沾沾这龙恩!"蝶兰的香熏得我头疼,胸腔里犯着恶心,贺兰兮却并不打算放过我,她蕴着怒,我知道,她高高在上,强迫我抬起头,这是她给我的屈辱,如小时候一般,我强忍着不适,伏低做小,"臣妾不敢,臣妾福薄,承不起偌大龙恩,只皇帝垂爱,念臣妾可怜,方有这半会儿比天的恩泽,贵妃娘娘人中凤姿,想是皇上时常记挂娘娘,那如水的赏赐和贡品,皇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娘娘,臣妾卑贱,又哪能和娘娘相比?"一贯的奉承阿谀,我想在一个地狱辗转另一个地狱的时候,带着妍碧好好活着,我的鼻息里带着浓烈的蝶兰香气,我听见她微微嗤笑了声,"妹妹还是和少时一样,怪不得得了皇上的宠爱,罢了,我们姐妹一场,本宫不能薄待了你,让外人看了笑话,自你进宫,本宫还未送过你什么,可巧,前两日,皇上赐了本宫南月国进贡的螺子黛,本宫给予你一些,也是为我们一同伺候皇上尽了些心,"太阳渐渐西斜,宫里的阳光总不会长久,明明才过午时,也可能是秋季的缘故,我的头疼的厉害,贺兰兮的影子在我面前晃了又晃,她的声音远了又近,我听不甚清,谢了恩,又是一阵好似打远处来的场面话,全凭妍碧在后面轻轻托着我,我方不至于犯大讳,终于,随着蝶兰香味的消散,我眼前成了灰白,耳边杂声骤起,妍碧一直喊我娘娘,我想回她,却根本做不到,很久的慌乱,秋风有些凉,妍碧的手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像我少时和娘住的屋子里唯一的那樽糙工的陶器。

    我看见了我那疯娘,她老的不成样子,鬓边白发丛生,但她发髻齐整,还别着一支木簪,那是她的情郎送给他的,她靠在破落的门边,冲着一地枯叶笑着,她在等谁呢?怀着一腔痴意。入眼的流苏,平复了我起伏的心情,身上汗涔涔的,我有些难受,又实是半分力气也无,唤妍碧,却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各类笑声入耳,震的我的头又隐隐作痛,我撑着起来行礼,皇帝带着一身沉香气味坐在我的塌边,扶我躺下,一贯肃正的眉目显少的有了些许暖意,"爱妃辛苦了,寡人很是期待爱妃为寡人诞下的皇儿呢!来人,将边靖送来的阿胶膏拿来,芷儿定要好生补养,以保安康啊!"屋里都是香粉的味道,皇帝的话没听个完整,只是皇儿二字却未让作为后妃的我感到欣喜,我如坠冰窟,这是天降的悲哀,帘外各宫娘娘的插科打诨,可那一双双似秋水的眸子明明蓄着恨、泣着毒,这吃人的宫里子嗣单薄,她们这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小姐尚且无子可依,我这贱妓所出生下皇子,岂不杀她们的脸?我护不住他的,即使那些人没有动作,贺兰兮也不会放过我的,我陷入无限的哀怨和荒凉中,皇帝唤我,我才回过神来,我匆匆承错,又谢了恩,那群人片刻又如退潮的水一般散了个干净,我放下了心,软在了塌上,却四处望不见妍碧,我焦急的唤她,她没来,倒来了一群我叫不上名的婢子,为首的那个面相稚嫩的厉害,还是个花苞似的孩子,她唯唯诺诺的走上前,行了个恭敬的礼,"奴婢辛七,参见娘娘,我们原是福寿宫的,是内务府差遣我们过来好生照顾娘娘的,"我不在意,草草回了声,仍然向外张望着,那小孩儿也是个顶会察言观色的,她向前了一步,"娘娘莫不是在找妍碧姐姐?奴婢方才看见妍碧姐姐进了栖霞宫,"脆生生的音儿,这才引得我看向她,那一身凌人的劲儿,也是小,倒还不会隐藏,"你来这儿之前,掌事嬷嬷没交过你规矩吗?为奴为婢最大的忌讳是什么?你不清楚吗?这本不用本宫多言,你此时是要拉下去被杖刑的,本宫念你还是个没长起来的嫩芽儿,倒也不与你计较,但本宫这儿,万万也是留不得你,你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我没听见你的来处,你也不必再花什么心思,我这肚子现在金贵着呢,本宫良善,这席话你带回去,也是有差可交,如何?"春困秋乏,我这醒不到一会儿,又开始犯困,只想尽快打发了她,睡个踏实的觉,小孩儿还未及笄,那股子傲气也是嫩生生的,此时是肉眼可见的不安,眼圈儿也红了半截儿,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娘娘!奴婢惶恐!主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不敢有二心!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在娘娘面前乱嚼舌根,奴婢罪该万死!望娘娘原谅奴婢这一次,奴婢以后一定尽心为娘娘效力,万死不辞!"困意席卷,耳朵不甚灵敏,好一会儿,我才重新看向她"你以为话说的明白,你能活着走出去吗?谁是你的主子与本宫无关,她以什么要挟你,本宫也不关心,你现在出去,对外的话你随便诹,本宫留你个体面,她杀你剐你,是你们的事。出去吧!本宫要歇息了!"小孩儿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遣她的人不知是放心她,还是低瞧我,我懒得再看她,遗留的香粉味道还是浓郁,我仅剩的耐心快被消磨个干净,"余下的你们去门外侯着,稍下自会有人给你们安排活计,先退下吧!"瞬刻,恭敬之后只留下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儿,我该说的话已说尽,不忍也不曾有,我也是困极,或是腹中胎儿的缘故,又晕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妍碧在掌灯,摇曳的烛火映在帷帐,驱散了方才起久久的灰暗,"你如何把那小孩儿打发走的?"从睁开眼,我一直眼量着她,我不关心那个小孩儿,只是她沉默着,我想和她说说话,我这肚子争气,这宫里人人又都是会使眼色的,分例自然就多了些,满屋子里的烛火,照的敞亮,未到时节盆里就早早累起的炭,这是我之前都未敢想的,我走了很久的神,差些忘了问起妍碧的话,全屋的灯点好之后,妍碧退到一旁,神色冰冷,倒是这烛火和炭料也融不了的,"回禀娘娘,那奴才是太后使进来的,也是蠢,刚来就打了趔趄,奴婢不好直接发她去福寿宫,倒是因了娘娘的福,内务府那帮狗奴才也是势利眼儿,急着贴我们凌云阁的宫门,奴婢就随便找了个由头,塞她进了内务府,重新发落。"我面前的妍碧神色倨傲,她该是这般凌厉的,从来便是,"她说了什么惹我恼怒,你便不好奇?"我听见窗外吹过的风声和秋海棠枝叶浮动的沙沙作响,妍碧的脸在一瞬成了煞白,我看见她挽着帷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这座殿房有些年久失修,透进些风,惹得烛火飘摇不定,再起声时,妍碧的音儿是有些抖的,"娘娘明断!哪容奴婢多嘴!"我不看她,只盯着窗上的一个小口出神,“阿碧,王生死了……”,这是秘密,妍碧应该知晓,我自私,拦截了她的耳目,我转过头,直直的看着妍碧,她僵在那里,眼里的流动的水光都仿佛定格,她也看着我,又好像并没有,好一会儿,她缓缓复苏,眼里盛满了怒火,全然无了平日里可使人溺亡的波光粼粼,“贺兰芷!你这般狠心,我们相依为命的情分你是半点都罔顾,你就是这样见不得我好?你拉我陪你入这地狱,我是婢子,我认命!可你连高墙之外的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留与我?你非要赶尽杀绝,这样你方宽心?安心我与你在这宫墙内老死?有何意义呢?入宫的这些日子,我们形同陌路的日子,你可还开怀?也罢,阿芷,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其彼时年少,情谊深重,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天意所为,我不怪你,也仅仅如此了,我会去求掌事嬷嬷,为我另择他处,你今后多多保重!”

  蜡烛一点一点燃尽,我的胃腹开始刺痛,今一天,我就喝了些汤水,吃了些冷食,连着全身都疼的要命,也是奇怪,从前那般苦,白天被打的全身没一点儿好皮肉,晚上还能爬起来去厨房里偷吃的,现在却好似怀了龙种,这身体都金贵了起来,“妍碧,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我,”已过亥时,宫里的秋虫在这深夜闹得还是很凶,我看见一盏烛火上停了一只飞蛾,一直被灼烧,又一直靠近,也是可悲又可贵,妍碧长久的不语,神色换了之前的那副心虚样子,我们好似那并蒂莲,她通我,我晓她,我只看她,便能见她。许久,她踌躇着开口:“阿芷!我们这样扯平,不行吗?你已有孕在身,皇帝护你,这宫里,人人便都是你的狗!你可以不再需要我,我们之间的沟壑填不平的!我们从此就在这宫里当个真正的陌路人,可以吗?”我静静听着,秋虫的叫声衬着,我的周身冰凉,不知是沾了深露,还是妍碧那席话,我想唤她,但我看她像突然失了所有气力一般,我就藏下了所有未结的果,“妍碧,我们何堪如此。”夜凉如水,细细的风顺着破了的洞里渗进来,我的胃腹绞痛难忍,她走了,一步一步的离开我的视线,携着半身重露,她没回头,我却不敢再唤她,这才想起,我本是想把我的梦说与她的,那个少年时的梦、那个只有我与她的梦,夜深的像要滴出墨来,我被疼痛侵袭,却再是进不得梦。

    等那蜡烛燃尽,天光复起了微亮,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夜漫长,我连思念都在游离,我朝门外唤人洗漱,一个嫩尖儿似的小孩儿诚惶诚恐的进来,端水的手都在微微的抖着,昨天确是被吓着了,我轻声问她名字,“回娘娘,奴婢名唤七香。”盆里的水泛着波纹,还缀着点点花瓣,“过来伺候本宫洗漱更衣吧!一会儿还要去福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呢!”我看着那个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拿着沾水的手帕给我擦洗、梳妆、更衣,她的气息都是顿着的,“你不必如此的怕本宫,以后你近身伺候,无需担心重蹈谁的覆辙,本宫不与你详尽,这宫里风言风语甚多,想必你也耳听一二,你若多事,本宫不留你,昨儿的姑娘,你也是瞧见的,你只管做你本分的事,本宫自不会发难于你。”我说着话,她整理衣襟的手打摆子越发厉害,我落音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似的跪在地上谢恩,东边儿显了鱼肚白,我扶着七香,朝着福仁宫走,头又开始疼了,胃里也反着酸水,御膳房赶着时辰送了些酥饼,可我这肚里闹腾,一口也吃不下,凌云阁是后宫的偏殿,走去前面的正殿是要费些时辰的,我没有位分,自没有步辇可乘,我旁边的小孩儿安静的过分,即使我宽过她的心,她还是不能心无旁骛的待在我身边,今年的秋天来的急烈又鲜艳,火红的枫叶在枝头眺望郁郁的暮秋,枯叶在地上垒起小小的墓冢,海棠花也要落了,和我那在深处生生不息的灯笼花一起,消亡在这个年年余香的霜秋。

  心思神游着,腹痛竟也缓解了不少,这宫里晨起的忙碌落定,我才到了福仁宫前,向各宫娘娘请了安,迎着彼时这些世家小姐切肤的目光,在这红木椅上如坐针毡,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笑意盈盈,吩咐她旁边的侍女独独给我端来一碗红枣银耳汤,我谢恩的间隙,皇后悠悠的开了口:“ 我们一同伺候皇上,这数载也是本宫看着各位妹妹在皇上面前尽心的,奈何在本宫和淑妃相继为皇上诞下皇子后,这日子长久,各位妹妹却是再没传过喜,幸好,这芷贵人算是给妹妹们的头上簪了只金喜鹊,这子孙绵延的福气在后头呢!”我在末位,只杳杳看见皇后头上华贵的凤冠和发髻上独一的金步摇,那是贺兰兮和我那整一族梦寐所求的,不知这吃人更甚的后宫能否让他们遂愿,再等我回神,各宫娘娘们已经开始讨论起绫罗绸缎和胭脂粉黛这些我望而不及的话题,她们没施予我白眼,我却也断是不配与她们同席而语的,我只沾了我这肚子的光,才求得这尾席之位,深秋风寒,身后的婢子是个不体己的,我到底念着妍碧的好,由是刻薄了许多,说是巧,又是铺天的香气席卷,我那长姐姗姗来迟,慢悠悠的步调,长裙拽地,倒是比主位上的皇后都风光,那位定是暗暗咬碎了银牙,与我何干呢? 我只留着对妍碧的残想,在那金衫苏绣的旁衬中,我看见了与我一夜之隔的妍碧,她的神色如旧,我来不及做给她的新衣如今体整的在她身上泛着朝色,周围暗潮汹涌,我无暇顾及,只能看见妍碧顺从的站在贺兰兮的身后,贺兰兮那副神色我从小是看惯了的,幼时我与妍碧饿极,仗着身子小巧,不少去厨房里偷吃食,偶然被贺兰兮撞见,此后,我们沦为了她新的乐子,厨房的恶婆子们盯死了我们,我们连饼渣都没有了,寒九的天气,我们要跳到碎着薄冰的河里,求得她扔在地上的一块糖糕,冻疮在水里破了,渗着冰渣刺骨的疼,妍碧身子康健,并无大碍,我却躺了整整半月,梦里都是贺兰兮眼里呼着寒气的不屑和嘴里那句“贱人”,魇了半月的我还是拖着半条命醒了过来,旁边还是目光殷切的妍碧,我看见她的额上草草包扎着,上面还沾着污血,她只顾惊喜,拉着我不停确定,我拉住她欲解我衣衫的手,问她伤为缘何,她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我便猜到了一二,又能怎么呢?无望的恨意妄加罢了,大抵是我那爹也害怕闹出命来,便第一次发善心制止,这才让我两在那吃人的魔窟捡回了命,“妹妹,按说这宫里我们是一家府里出来的,应是更亲近,不过妹妹这天大的喜事,第一时间却没分享于本宫,令本宫这长姐委实心寒,”我的思绪在悲伤中惊醒,慌乱之中撞上了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来不及归于平静的心绪在贺兰兮的眼里崭露无遗,又是梦魇中挥不去的戏谑,本该的体面一瞬成了空白,下意识的依仗在对面冷眼旁观,我强撑着起来福身行礼,“臣妾想知,该是皇上先行知晓,谢娘娘关心,也愿娘娘心想事成事事如意。”那些过往的不堪泉水般涌来,我的手在广袖下颤的厉害,贺兰兮上扬的眉眼和妍碧淡漠的神色让我聊胜于无的慰藉亡在泥潭般的昔时,“皇后娘娘,臣妾身体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

  再多的敷衍我是半分都再挤不出,周围所有眼睛仿似长在了我身上,那沥了茶叶的水里都好像映着我狼狈的样子,等来皇后的放行,往外走的时候步子都是虚浮着的,七香也在害怕,她只稍稍搭着我的衣衫,指下却拧了紧,“走吧”,我这两天未曾吃的多些,肚里的也喧腾,刚才那碗枣子汤方撑的我走这段路,我顾不及安慰身后的姑娘,天沉下来了,我的灯笼花要落了,那落花磨成的口脂剩的多,妍碧都不曾看过,明明这是相依为命时少有的欢喜啊!步子落得快了些,豆大的雨滴停在发梢上,身后的丫头仿佛这才从梦中惊醒,忙手忙脚的给我披衣服,“娘娘恕罪!奴婢该死!”小孩儿在我身边总是不得安心,气是没有,倒是好笑几分,“御花园里的灯笼花要落了吧!”小孩儿明显愣了一下,“奴婢不曾注意有何甚灯笼花”,她一副思考的模样,胆怯都少了一些,“算了,可能是本宫记错了,现在是海棠花的季节,那劳什子野花,苟活富贵之中,也是白白污了一众贵人的眼”,许是浮空 一场梦,又许是海中一粟沙,我的灯笼花,终在这青天白日里湮了踪迹,初冬肃清,差一场雪,断了念想。

  小孩儿张了张嘴,有什么话要说,又咽了回去,我嘴角勾了勾“回去吧!吩咐厨房做些桃子酥,多放些糖,口中略有些发苦,”衣衫沾了雨,贴在身上又腻又重,回到宫里,七香赶忙塞给我汤婆子,又急着换我的衣服,我只呆滞着看着外边儿,雾也沉了下来,融在雨幕里,那些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的花骨朵儿,葬于泥泞,被迫换了一幅人间,小孩儿裹得厚厚的,像个张开的蕈菇,看着她消失在茫茫中,恍惚中又是头也没回的妍碧,忍不住的发冷,汤婆子险些掉在地上,一转眼,呛鼻的香味招招摇摇,蒲柳似的身姿晃在我眼睛里,雾里的人影透着虚光,倒也遮不住贺兰兮那傲慢的眉眼,不过两日,妍碧与我像成了隔世的路人,她还是在贺兰兮身后,只是眉心的光灭了,她不是少时的她了,我们之间阻着的,这浓雾也看不清,贺兰兮的心思昭然若揭,我连跪礼都再懒得行,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缓缓放下手中的汤婆子,站了起来,一个耳光重重的落在我脸上,刚被养起来的细嫩皮肤火烧似的疼,“贱人!和你那娘一样,狐媚子的功夫倒是精进,不过可惜,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胚子!妍碧!灌!”一贯的话,没有新意,只是她最后的杀手锏是妍碧,数载年岁,她懂得如何伤我,我下意识的捂着肚子,看着妍碧一步步向我走来,她的鬓发有些乱了,那件新衣添了褶皱,不过戴了支玉钗,增色不少,想着想着,竟兀自笑了起来,不等她犹豫,一掌距离时,抢过那汤药就喝了下去,立时暖和了不少,肚子却开始剧烈疼痛,好像有东西下坠,鲜血浸透了衣衫,那是我未出世的孩儿,和我一般可怜又下贱,这也算为她积了福报,她不应被我连累受这一世罪业,再也支撑不住,我倒在了地上,钻心的疼,鲜血还在汩汩流出,又是那句梦魇中的‘贱人’,可是我的阿碧不要我了,她漠然的看着我,十数年的相须为命,我竟无从看起,贺兰兮踩着精致的绣鞋,如往次一样,异同的是,这次要绝了我另半条命,原来,我那无辜的孩儿,都不够相抵,我又有何等孽障,要受此波折,我心里滔天恨意,又何人能偿?她们走了,余温消散个干净,我那疯娘眼含慈祥看着我,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看着我,徐娘半老,都依稀辨得年少貌美,她朝我伸出手,明眸善睐“阿芷,到阿娘这儿来,”我是害怕的,她不曾这么温柔对我,可是我好累阿!阿娘看我迟迟没反应,就走过来抱住我,好香阿!这是娘的味道,我那眼泪再忍不住,湿透了阿娘的臂膀,“阿娘,我好疼啊!你为何这麽久才来,为何我要受这此多啊!”娘只是拍拍我的背,再无言语,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细不可闻的抽泣声从我耳边传来,我费力睁开眼睛,七香站在床尾,掩着面,为我啜泣,皇后的侍女在床边看我醒来,忙回去向主子复命,妍碧也在这儿,她看着我,眼里多了丝莫名的情绪,我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却喉头哽住,徒留怆然。

    “七香,桃子酥可拿来?”那丫头被吓到的模样,忙不迭的奔向桌子上的食盒,倒是妍碧顿住了,欲走的步子硬生生转了个头,她如何看我呢?带着不同于相怜的悯意。酥饼还是温热的,糖放的很足,甜的有些发苦,身子还是疼的,酥饼进口咽不下去,只得细细抿着,妍碧还站在那儿,心上竟也开始泛起疼,像无数蚁虫啃咬,那咬了一口的酥饼都成了多余,一直在床边静静候着的七香也看出了端倪,借口煮些阿胶,退出了房门,“我也是爱桃子酥饼的,你不必有何甚顾虑,妍碧,十多年的情谊,有何对你不住的,你多担待,我实是没甚偿你,只有一句轻飘的歉意和忠告,望你保重。” 其实王生,早与那青楼里的花妓苟合,染上花柳病,死在了城外,我怎能把这些告诉妍碧呢?之前是不忍,如今是不值,恨也罢,她心里能好受些,这便好,总归回不去了,又有何分别呢?屋子拢了些炭,暖意袭身,我重新钻进被子,雨声清晰可闻,伴着妍碧的脚步,愈来愈远,仿佛还有远处扑簌簌落下的灯笼花,一夜之间,祭奠一场秋的消逝,她是在门前稍停了会儿的,“她会是我吗?”声音落了嘶哑,怕是淋了些雨,我不作答,她也就此,良久,撑起了伞,徒留我瞳孔里聘婷袅袅的背影,长河遥遥,她如何是你?

    七香这时也回来了,急着倒茶,可能想问我些什么,趁缝儿偷偷看我,让人心生愉悦,“你方才为甚要走啊?”她开始眼神躲闪,出口的话变得笨拙“奴婢` 奴婢是怕娘娘起来身子不爽,也想让娘娘能暖暖身子,还有,我看娘娘和妍碧姐姐间是有话要讲的,”她说着小心翼翼的端来了阿胶,碎发散在鬓边,多了稚气,“把碎发梳上去吧!装的深沉些,这宫里最喜吃你这种烂漫的女子了,”她是慧心的,再不言语,默默替我掖掖被子,又退到一旁静静站着,阿胶吃了两口,又没了胃口,放到一边,想着梦里,心里都空了一片,“七香,我梦见我阿娘了,你说我那含冤而死的孩儿怕是恨死我这为娘了吧,不曾入我梦看看我,可这世间有何好呢?有何好呀!这宫里吃人啊!从我这儿就该结束了。”七香来不及答我,又是那群人,让人不得安宁,我欲起身行礼,似曾相识的画面,皇帝又忙扶住我,客套云云,赘述都嫌累,皇后和贺兰兮都来了,我猜得到她们此行目的,我还有价值啊!我那无辜孩儿也不能白白丧命啊!“芷贵人不必难过,兹事体大,本宫和皇上会给你撑腰的,你只管大胆说出来,谁蔑视皇威,胆敢谋害皇嗣!”说也好笑,句句为我,又不是我,皇帝捏捏我的手背,以示安慰,贺兰兮还是吊着眉梢,浑然不怕的模样,贺兰府把她养的跋扈娇贵,自以为攥着我阿娘的命,便想让我栽罪于皇后的那碗枣子汤,可这不是她的贺兰府,她露出的马脚,够她死上百十回!我的手紧紧抓着缎面,“是贺兰兮!贺兰兮灌给我红花,害了我的孩儿!”我直指贺兰兮眉心,指尖颤抖,贺兰兮猛然慌神,她料不到的,蠢极了!她跪在地上,凤钗掉在了地上,沾了土,更是慌神,掩耳盗铃的藏起来,徒增狼狈,木秀于林风必摧,可是她太优越了,不懂。

    皇帝大怒,宣内务女官彻查此事,将贺兰兮幽禁于栖霞宫,事了作惩处。随后拂袖而去,又得了片刻清净,角落里的七香呆立住,我招手唤她过来,她才惊醒般惶恐的跑到我身边;“这种事宫里最常见,没有谁永远福泽加身,要随心,更要无愧,方得始终。”她顾着低头,“谢娘娘教诲,奴婢谨记”,接着她又忙着去煎药,雨已经停了,枯黄的花叶上颤颤盛着一汪水,花易落,月难圆,明堂堂的月亮也倒是被遮住好久了,喝了药,时间也晚了,小孩儿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块儿红糖,殷切的要看着我吃下去,眼神湿漉漉的,像雨后的桔梗,不忍心的接过来稍稍抿了一口,“好了,本宫睡了,你出去吧!”她应了我,扶我躺下,替我盖好被子,退下的时候,步子顿了良久,顾自为难着什么“娘娘,那块红糖,是妍碧姐姐偷偷塞给我的,她说您怕苦,”说完,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那块糖也被她草草收走了,口中的味道散了,苦吗?好像都忘了!谁又在梦中等我啊?在一簇簇雨水中浸到腐坏的灯笼花花根中; 在雨后的清新中睡得倒安稳,凉风习习,没有张牙舞爪的鬼魅,什么都没有,我摸着枕下巧致的红髓玉簪,少有的一夜无梦,第二日,天还没大亮,门外吵闹,喊七香,没人应答,想挣着起来,  这时却冲进来 两个嬷嬷死死的箍住我的胳膊,不容我再有任何动作,七香奔进来试图拦住她们“你们这些蛮婆子,放开娘娘,娘娘身子还在疼啊!吹不得风的,你们放开她呀!”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却疼的无法欣赏,任由那婆子拖着我走,七香追出来好远, 身上的夹袄红的像血,在凌冽中深刻,是贺兰兮,面色狰狞,几日的打击让她连脂粉都忘施半分,可她仍狠毒的俯视我,那双金莲似的脚重重的踩在我手上,我退不得,疼痛到麻木,勉强听着她口中的污言秽语,断断续续,能有什么新鲜的呢?气急败坏罢了,“贺兰兮,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是我的错吗?即使是,年年复此,天大的罪孽也偿不清吗?我该还你什么呢?你又有什么为我所有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揪着我不放?”我又疼又冷,寒风钻进亵衣,地上的冷气也席卷一身,意识开始模糊,她又扇了我一巴掌,我倒在地上,再使不出一点儿劲儿,没有多少时间了,总归要落幕了。

    她说我阿娘被推进荷花池里淹死了,她还说贺兰府被抄了,她成了弃子,要被赐毒酒了,她不甘心,要拉着我陪葬,这宫墙外的风云变幻我又从何而知呢?我应该惦念阿娘,可奇怪,那场梦,像成了诀别。我听着她絮语,一帧一帧,全是愤恨与怨念,又有什么用呢?临了的恨有何意义呢?不知多久,天光已经大亮,她似是发了魔怔,晃悠的朝着门外走,我费力从地上起来,浑身都像被四面八方射来的针击中,差点又要软下身去,妍碧进来,扶着我坐到床上,她不说话,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我缓了良久,没有看她,所以才能不懂,我靠在帷幔上,忆起当年,萧条又苍白,像这秋冬不接,也忆无可忆,“今日是你生辰,祝你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那年这时偷了一块山楂糕,我和她一人一口,以为会定此不变,竟不知,到这般相看不解的地步,“我枕下给你备了个玉簪做礼物,你待去取了,莫嫌寒酸,我没得过贵重的赏赐,那是唯一一件,我视若珍宝的,阿碧,你意欲何为,我无从得知,可我们走到如今,也算恩义将近,莫再扯着我了,纷纷扰扰,你喜乐便好。”

    她好像剧烈的颤抖,紧紧握着我的臂膀,红了眼眶,泪欲滴,惹人怜爱“你何敢!何敢啊!我不是为了你?那贺兰兮欺你辱你,你又是个木头,贺兰府气数将尽,贺兰兮虽蠢,但也是深府世门里出来的,她不能只被褫夺封号,她要永无翻身之日,我方安心;”泪水无了踪影,那副恨世的模样倒和贺兰兮有了几分相像,“你杀我儿,为我?阿碧,你是如此慰藉自己的?你不过什么都想要,失去又不甘心,你恨我,那王生怎会白白枉死呢?我儿替他抵命,平了恩怨罢了,”她陡然放开了我,心虚般的转过了头,便如此吧!没有后话了。

    贺兰兮终被赐了鸩酒,贺兰府覆灭,我已没了存在的必要,一条白绫成了我的归宿,我早早的为七香那小丫头谋了个好去处,把傍身的银两全给了她,那小丫头抱着我哭个不停,穿着个素色夹袄,活脱一个粉团子,谁家的少年郎好运气啊!我们这么娇俏的小姑娘。妍碧在白绫挂上房梁时闯了进来,脸上泪水纵横,也不曾见过她此模样了,她说对不起,又无端端失了语,哭个不停,婆子拖着她,至门外,我还是想断了最后一丝念想“你不要寻我,我向皇帝讨你的命,便是不想与你同归,阿碧,我们碧落黄泉,生生不见。”她很久没有说话,被拖远了,我也不会答她了,被悬于白绫之上,与这世间,终无了瓜葛。

    呼啸间,耳边的风声夹着阿娘的吴侬软语“沅有芷兮澧有兰”,下一句却再也听不清,想是,阿娘也忘记了,这样吧!也就没有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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