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张对面的这位小哥，看上去不是很机灵，但是说话很真诚，北京孩子那种憨厚的真诚。一口地道的京腔，特别客气，特别谦卑，微微有一点紧张，也有一点激动。

“我要告住建委，您说我怎么告？”

“为什么要告住建委？”老张问。

小哥儿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定了定神，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为什么说他是喋喋不休？因为小哥儿一张嘴，不喘气地说了两个多小时，容不得别人插话。

小哥儿说了很多，话说多了，难免有些颠三倒四的，有重复多次的，有前后矛盾的。把小哥儿说的话归纳一下，大概意思是，他去社区申请公租房，一切手续都是他自己办的，而且办得很顺利，社区审核都合格了。特别强调一点，办手续时所有表格、文件上的签字都是在他自己亲自签字的，社区的工作人员也认可了他的签字。社区把各种手续报到住建委后，住建委通知他，他填写的所有的文件、表格必须重新填，因为上边的签字除了他签字外，还需要监护人签字。

小哥儿愤愤不平地地说：申请公租房手续都是我一个人办的，办的过程中，他们也没说要监护人签字，等我办完了，他们又说要让监护人签字。我知道社区也管不了这件事，都是住建委管，所以我要告住建委歧视我。

住建委质疑了小哥儿的签字，所以，小哥儿就愤怒。

看年纪，小哥儿有三十岁了，应该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为什么住建委还要监护人签字？

原来，事出有因。小哥儿自己介绍说，他18岁的时候，因为上学压力大，跟同学关系不好等等，得了一场病，就是抑郁症。然后，家里人背着他办了一个精神残疾证。他们说，办这个证有好多福利，可以挂靠一个单位，不用上班，还有工资，还上五险一金，而且，坐车、进公园都不花钱。小哥儿说，他们家好几个亲戚都办了精残证，所以，他们也偷偷给他办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小哥儿气愤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残疾证，我干什么都受限制。比如我每次去网吧，只要出示身份证，马上警察就来查我。住酒店，一出示身份证，一会儿警察就来了。我现在不敢去网吧，也不敢在外边住宿了。现在都是大数据了，都联网了，我的信息谁都知道。这次办公租房，就因为我有精残证，住建委一查就知道了，我的所有签字都没用了，必须要监护人签字才有效。

小哥儿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很注意稳定自己的情绪。

您跟我聊天说话，看我像有病的人吗？我的病早就好了，我能和各种各样的人正常交流，包括像您这样高级的人交流（这句话让老张觉得，他的认知还是有障碍）。我也能自己找工作，上班和同事正常交流。我还想自己开公司，我想开一个手工的店，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我自己什么都能做。可是他们从来不信我，还是觉得我有病，他们……

他们是谁？

小哥儿犹豫了一下：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父母很关心你？

不是，我父母跟我关系很不好。不仅我和父母关系不好，我父母之间的关系也不好。他们两个人整天打架，我从小就在他们两个人的打架中长大的，我们家非常压抑，一点儿自己的空间都没有。我当时得精神病也跟我们的家庭环境有关。

你父母是怎样的人？

他们整天在家里抱怨，抱怨社会抱怨亲戚抱怨我，听得我的耳朵都要爆炸了，我后来就幻听幻觉了，满脑子都是他们的抱怨。我为什么要申请公租房？就是要搬出来自己住，我想一个人生活，我一个人能生活。

我起诉住建委，就想告诉他们，我是正常人，我不是病人，我的签字是有效的，社区都认可我的签字了，你们为什么不认？我准备找残联把我的精神残疾证撤了，我不想要这个证，我自己能跟社会交流，我能工作，我能上班。

小哥儿有点儿激动了，说着说着，甚至眼圈都有点红了。

说了两个多小时，小哥儿心情好多了，临走的时候有点依依不舍，顺便还夸了老张一句：我跟很多心理咨询师聊过天儿，跟您聊是最好的。

看着小哥儿的背影，老张心里真有几分酸楚。

老张周围也有个别朋友也办了残疾证，都是所谓的肢体残疾，比如切半个乳房，比如断了几节脊椎，他们拿到残疾证时都喜气洋洋的，跟拿到立功奖状差不多。有了残疾证，从此坐车、逛公园，尤其是外地价格昂贵的著名景点，一律免费，一下就省好几百。老张特羡慕有残疾证的人，恨不得自己也打断一条腿，办一个残疾证，享受各种社会关照。

至于精神残疾，简称精残，老张了解得不多，精神残疾和肢体残疾是两种不同的残疾证，最近陆续有一些精残人士来咨询，老张才开始了解这个群体。据说，登记领取精残证的人数不少，当然，没有登记的精残人数更多。造成精残的原因很多，其中，遗传因素很重要，有的家庭，一家人都是精残，就是因为遗传。有些人成为精残和家庭环境有关，比如紧张的家庭关系，父母离异，缺乏安全感等。还有些人成为精残和青少年成长经历有关，比如娇生惯养的孩子，一点点挫折就会精神崩溃，特别是独生子女，精神特别脆弱，一件普通的事件或许就变成严重抑郁症然后变成精残了。出乎意料的是，精神残疾被社会严密管控，这些管控方式对精残人士可能造成了更多伤害。

看看残疾朋友的艰辛，不管是肢体残疾的，还是精神残疾的，其实都很不容易，领一份残疾证，免公交车费免公园门票这种社会关怀，与身心健康相比，没有可比性。当年去一趟大理鸡足山，听和尚们聊天，老张打消了出家当和尚的念想，为残疾朋友咨询，老张打消了打断一条腿领残疾证的念想。

这世界上，有比身心健康更重要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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