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座

      她打开车载音响,一阵轻松的鼓点,是女声翻唱的《no woman no cry》,才第二句我就听出是谁来了。

      “Joan baez?”我问,我以为我已经听过她所有的歌了,看来这个想法和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一样幼稚。

      她一脸惊奇,对我竖起大拇指,虽然只是刚巧是我喜欢的歌手而已,我还是有点洋洋得意,像刚才那些玉米一样,颇为自得。琼贝兹的声音如此独特  ,像一条林间流淌下来的小溪,沿岸青草依依,野花散布,清澈的河水下能看见五彩的小石子,偶尔跃起一个浪花,让人心醉。音乐的汪洋大海里只有这样一条小溪,看一眼听一声我就知道是她。

      认识贝兹是因为齐豫的缘分,《橄榄树》风行的时候我还小,只知道是一种油料作物,大些了偶然听见她的英文专辑,封面是张简单的黑白照片,说是照片更像是幅印象派画作,都是经典歌曲,演绎也极为精彩,就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齐豫声线自有特点,我却总觉得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甚至弹吉他唱歌总有贝兹的影子,齐豫更像贝兹, 而不是贝兹更像齐豫,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那盘专辑里有齐豫翻唱Joan baez的一首歌:《diamonds and rust》,我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惊为神曲,四处搜索关于这首歌的信息,听到baez的演绎时,差不多可以用热泪盈眶来形容吧!那段时间电脑播放器都是单曲循环,整夜整夜的循环,想想已是很久以前,我不知道那些夜晚是否对我有什么影响,也无从猜测她对齐豫有何种程度的影响,或许齐豫自己不这么认为甚至对影响一事一无所知,她或许也只是听了首歌而已吧!这么说希望齐豫不要生气,可影响总是在我们不曾发觉的时候浸润我们的灵魂,有时候是阳光雨水,有时候是毒汁麻药,能被正确的影响是何等幸福啊?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从来不会老,总有那么些人永远光芒四射,上次看见贝兹是在一个无聊的酒吧,喝得昏昏欲睡之时,贝兹抱着吉他出现在墙上,是同样昏昏欲睡的酒吧老板打开了投影机。贝兹已经头发斑白,从容的弹着吉他,一边对着麦克风低吟浅唱,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情景,今天想来依然让我心动不已。

      本来觉得喜欢齐豫已经是无以复加,哪知遇见baez才知道,没有最喜欢,只有更喜欢。我想我这样算不算得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应该不算吧?毕竟通过齐豫认识并疯狂的喜欢上贝兹之后我也还是很喜欢齐豫的,顶多算得上三心两意吧?

      “想什么呢?又傻笑?”她问,当然这种三心两意的事我还是不说为好。

      “现在好想听《diamonds and rust》”我说,真的很想听。

      “哈!满足你!”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点,开心的宣布,我理解她的感受,自乐乐,与人乐乐,与人分享的快感只有喜欢音乐的人才能体会。

      她折腾了一会音响,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大越野的音响效果真的好,比我家里的木质音箱听起来还舒服。每个和弦,每个鼓点,甚至连两句吟唱中间轻微的吸气声,都是那么熟悉。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她说,听起来像是她对自己说的,我把半开的车窗完全放了下来,贝兹的声音飘出了窗外,在夕阳下的稻穗上流淌,在杂草丛生的边坡上流淌,在路边的排水沟里流淌,在她沉迷的神情里流淌,贝兹可以在所有的地方流淌,流淌过的地方,都变得那么安静了。直到前面出现一辆拖拉机和一辆集装箱大卡车。

      拖拉机停在路中间,大卡车在前面,我想是追尾了,我停下车走上前去查看究竟,拖拉机拉着一整货箱的稻穗,胖乎乎的拖拉机司机大哥坐在驾驶位上悠闲的抽烟,看来并不曾追尾,我用问询的眼光看着他。

      “过不去啦!”他笑呵呵的指指前面,前面的大卡车司机看起来有点奇怪,穿着白衬衣,戴着白手套,还有一副黑框眼镜,严肃的这敲敲那看看,正在绕着他的车子到处检查。我走到大卡车前面,前面的公路上一片狼藉,泥土夹杂着巨石还有几棵东倒西歪的小树堆满了路面,旁边的山坡缺了一个角,又是塌方。

      我转身看看大卡车上并无其他人,白手套是大卡车唯一的司机,我看了看车牌,“黑A”。

      “师傅,东北人啊?”我问。

      司机转身看看我,点点头。

      “跑得够远啊!”

      他无奈的笑了笑。

      “你等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小时了。”卡车司机看看表说,我看了看我们停车的地方,只有一条爱坡,确定安全之后我走了回去。

      “塌方了?”她抱着手站在路边问。

      “嗯,怕是一时半会过不去了。搞不好要在这过夜了,如果调头,最近的县城大概也在五个小时以外了。”

      她站着想了想,回车上翻手套箱,拿着一小块德-芙巧克力下来,掰了一半给我,果然丝般顺滑。

      “还有吗?”我问,此刻的德-芙前所未有的好吃。她遗憾的耸耸肩,看来她也是饿了。

      我把登山包拿了下来,翻出火腿肠,还有三根,我拿了一根递给她两根,她接过来想了想又掰了半根给我,我想她是真饿了。

      “Gong产-主-Yi?”我问她。

      “嗯,现在你的财产比我多。”她嚼着火腿肠说。

      细细的火腿肠一下就进到肚子里了,杯水车薪,我又翻出一袋小萨临走丢给我的牛肉干,另外一袋在中巴车上喝米酒的时候吃完了,我撕开全部递给她。

      “我不是太喜欢吃牛肉干。”我说。她接过来全部倒在手上,认真的数着,一共有八小条。

      “不喜欢吃你会买?”她递给我四根。

      “是骗我来那个骗子买的。”不过我还是接了过来,我也饿了。感觉牛肉干比火腿肠进肚子的速度还更快些。不吃还好,吃一点更饿了,我咽着口水看她,她吃得慢些,也吃完了,也在咽口水。

      我又翻了翻包,她期待的在旁边看着,大概在幻想我是拿出一只烤鸡呢还是一只卤鸭。我拿出那两截干瘪的香肠,我遗憾的苦笑着,这玩意可无法生吃。

      “刚才在路边我还以为你背着一整包故事呢!原来是背了个冰箱!”她说。

      “噢!原来是想听故事才停车拉的我啊?”

      “也倒不是了,我是看见你挥舞着书”她指指副驾驶座位,她说的是《孤独天使》。

      “我当时是想,一个会看书的流浪汉,总不至于粗鄙,还有你旁边的小狗,喜欢小狗的人总归不会是坏人吧?要不让我随便搭个人我还真不敢。”

      “那可不一定!”

      “就是,还真是个坏人!”她笑着说,我想她还在为刚才的玩笑耿耿于怀。

      就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我想生堆火,好把香肠解决了。我扯来一些枯黄的杂草,又爬到旁边的矮坡上捡了一些枯枝,小树林里枯枝不少,她跟着我来回几趟也弄来不少。

      野外生火我小时候就会了,小时候的春游都是要爬山要野炊的,生火是老师手把手教会的,如今的孩子们早就不会了。我搬来三块石头,两块大的在两边当,小点的在后面,三块石头构成坚固的灶体,留空的这面朝着我们来的公路,这边是风口。枯黄的杂草先堆进去,上面架上几棵细小的枯枝,我把杂草点燃,杂草点着少了一会又灭了,只剩一堆闪着红光的暗火,我赶紧拼命的跪在地上对着火星吹气,一阵逆风吹来,烟雾全扑到我脸上,嘭的一声火又着了。我跪在地上转过脸流着眼泪不停的咳嗽,她身后晚霞已经红满了天,她抱着手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一阵风又吹了过来,她微卷的头发随风轻摆,这样的微笑我是在哪见过,齐豫在《the story of Chy’i》的封面上?还是贝兹在舞台上站在Bob Dylan旁边看他卖力表演的时候?

      “难以置信!”她对着趴在地上流泪的我鼓起了掌,篝火已经熊熊燃起来了。

      我又搬来两块石头,把睡袋垫到她的石头上,找了两根细枝剥去树皮,把香肠插进去,加了一些粗些的枯枝进去,烧烤就开始了。

      如同为了配合空气里诱人的烤肉香味,拖拉机上传来笛子声,苗岭的黄昏?或者早晨,我只知道一首笛子曲的名字,就像只知道一首二胡曲名一样。香肠开始哧溜哧溜的滴油,卡车司机还在戴着白手套认真的检查,此刻已经拿出一块帆布垫在地上拿着一把扳手钻到车底下去了。

      我不知道是人选择了职业还是职业选择了人,Bob Dylan离开故乡背着吉他到处寻找,或许他是偶尔听了贝兹的歌,心情才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也许齐豫也是这样,想着我的这些老朋友,我也想了想自己,我想起大概是十六岁时的一个傍晚,也和现在一样晚霞满天,我刚学会抽烟,对着晚霞吞云吐雾,我觉得我很忧伤,那种感觉好极了,我觉得忧伤真带劲。我想起那些单曲循环听《diamonds and rust》的夜晚,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很忧伤的工作?也许有吧?比如诗人,听上去很忧伤,或者仓库看门人,一个人坐在冬天的夜晚看起来很忧伤。谁终将从事什么职业,也许一生下来便已注定,后来所有的努力,也许都是为了去肯定这种注定。我想得自己都有点头晕了,香肠差点就糊了,她的香肠已经烤好了,看起来心情和烤好的香肠一样好,晚霞和烤香肠竟然很搭配,我猜不出她会是做什么的,我也不会问,我不爱打听,哪怕是我感兴趣的事,从小就这样。

      笛子声追着最后一片晚霞飘去的时候,我们的香肠也烤好了,拖拉机大哥拎着笛子走了过来。

      “嘿!烧烤!”拖拉机大哥笑眯眯的说。

      “快来快来,坐!”我招呼到,大哥从旁边抱了个石头坐了下来。我客气的把我的香肠递向他。

      “吃过晚饭啦!”大哥摆摆手,抱着笛子笑呵呵的看着篝火。

      我曾听说过火腿肠里其实没有火腿,只有面粉,现在看来不无道理,一根真正的装满肉的香肠下肚后感觉好多了。她也吃完了,心满意足的从车上拿出纸巾擦着嘴,看见我看她不好意思的笑了。

      “大哥借我试试!”她指着大哥怀里的笛子,大哥递给了她,她擦了擦笛子,放在嘴边尝试着。

      “初中时学过,不知还能不能想起来。”她又吹了几个单音,颇为响亮。

      一番尝试之后,她开始吹出完整的旋律,笛声在已经黑下来的夜空盘旋,卡车司机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旁边,抱着手倾听,并没有戴白手套。笛子适合在空旷的地方听,笛声像一群勇敢的精灵,在黑暗中四处奔跑,前面的还没跑远,后面的又追了过去。一曲终了,拖拉机大哥笑呵呵的频频点头,我鼓起了掌,还她为我生火鼓的掌,卡车司机也跟着我拍起了手。

      “献丑啦!”她吐了下舌头把笛子还给了拖拉机大哥。我招呼卡车司机坐下,他也抱来一块石头落座了。

      我突然想起我的还有啤酒,我从背包里翻出我的三罐大理啤酒,风花雪月。我递给拖拉机大哥一罐。

      “不敢喝这个啦!痛风!”大哥指指他穿着短裤同样胖乎乎的膝盖。我又递给卡车司机。

      “看来今晚也走不了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卡车司机看看被封死的道路,接了过去。 我又递给她一罐。

      “本来戒酒了,这两天又喝起来了。”她接过啤酒说。

      “因为心情不好?”我问。

      “大概可以这么说。”这算承认吧?

      我拉开我的那罐,喝了一大口,又打了一个惬意的大大的饱嗝,她捂着嘴笑了,抿了一小口。

      “这个车好开吧?”卡车司机也喝了一口,看着大越野车问我,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非常好开!”我骄傲的说,可这并不是我的车,我看看她。

      她看看开车司机的大卡车,又看了看越野车,不置可否的笑了,相比大卡车,还好吧!

    “来,碰一个!”我们碰了一下杯。

    “要喝大家一起喝啦!”拖拉机大哥起身往拖拉机走去,拎着一个塑料桶回来了。看来塑料桶是这边出行的标配。

      我们喝完了啤酒,又传喝着拖拉机大哥的塑料桶,果然还是米酒,她起先不喝,后来也跟着我们喝了起来,喝完一口又传下去,说两句话,传过来又喝一口。篝火劈劈啪啪的烧着,不知不觉,本来还有一半的塑料桶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我先去睡啦!明天必须开到长沙,没办法!”卡车司机惋惜的摇着头站了起来。

      “还早吧?”我说。

      “没办法,一个人跑车,碰上能睡的时候,自然就困了,你们喝,不好意思了!”卡车司机告辞了,虽然高兴,他走回卡车的步伐依然像他的白手套一样,一丝不苟,我想他的酒量深不可测。

      “木星!”她指着东边的天空说,我和拖拉机大哥一起仰起通红的脸看过去,在我们没发觉的时候,黑暗的夜空早已挂上了一条璀璨的天河,木星没有在河里,而是在河岸上,在弯弯的仿佛一把细细的钩子的月亮旁边,一闪一闪。

      “我们叫仰阿莎。”拖拉机大哥仰着圆圆的脸说。

      “仰阿莎?”我颇为惊讶,仰阿莎一直陪着我?

      “嗯!仰阿莎,月亮的情人。”

      “她就是我说的美女!”我对她说。

      “仰阿莎?名字好美!”她说。

      “敬仰阿莎!”我对着木星举起塑料桶,喝了一大口,递给拖拉机大哥,大哥接过也喝了一大口。

      “我也去睡啦!酒量越来越不行啦!你们慢慢喝,酒留给你们啦!”拖拉机大哥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往拖拉机走去了,不一会他就在路边用稻穗给自己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床。

      “那是仙女座”拖拉机大哥开始打鼾的时候她说,她指着头顶,画了一个W,我看上去,茫茫星空,无数眼睛顽皮闪烁,哪有仙女啊?

      “过来一点,顺着我的手指看!”她看我一脸茫然。我把石头挪了挪,离她更近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上去,仙女没看到,却闻到了淡淡的发香。

      “哎!你也真是无可救药!”她又划了好几回了我却更加茫然了,她又想了想说:

      “看星座必须要联想,脑补一下,一个美丽的仙女,半躺着,两手伸着,腿微微分开,记住是外国仙女哦!”

      她不停的比划,我使劲的联想,终于大概看出那么一个外国女人,披头散发,姿势怪异,而且我怎么看都是有四只眼睛,莫不是已经喝多了?

      “那是御夫座”她指着旁边,还好她及时放过了我,听名字好像很简单。其实不然。名字听起来简单的都更加了不得!她解释竟然要想象一个人手持御鞭,还要反抱着一只山羊,这只山羊还要奇丑无比,丑到能吓退泰坦巨人!老天爷!当我尽最大努力看出一个人形来,再努力就怎么都只能看见他手提一瓶啤酒,细长细长的酒瓶,喜力或者粉象……我觉得我想象力就够丰富的了,可现在看来跟古希腊人比起来我就是一块石头,坚硬的花岗石!

      “又傻笑?看出来了?”她不明就里。

      “狮子座在哪?”我赶紧顾左右而言其他,她看着天空想了一会。

      “那要先找到北斗,北斗的旁边就是狮子座,那,就是那!”她找到了,高兴得不得了。我也好高兴,这回真的看出来了。

      “狮子座最亮那颗就是轩辕十四。”她说,这颗星我听说过并且记得。听起来好像跟咱们中国人有点关系似的,具体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了,也不好意思问。

      “我给你看双鱼座!”她的手指在星河里游弋,看来双鱼座并不好找,像是茫茫人海里的某个人。

      “找到了!”她用手指在北方画了一个大V,她还是带着我胜利找到了,双鱼座并不显眼,这个我也大概看出来了,两条可爱的鲸鱼!

      星星看着我们把最后一滴酒都喝干了,篝火也闪着微光想要休息了。

    “好久好久没看过银河了。”她说。我还在仰着头尝试往塑料桶里滴几滴出来,每次我喝到找酒喝我就是不可救药的醉了。

    “你说此刻会有人和我们一样在看星星吗?”她看着星星说。

    “多得很!据说希腊人从古至今的传统就是喝醉了看星星!”我胡诌。

    “真的吗?你知道的还不少嘛!”她相信了,幸福的点着头,为有很多希腊人陪她一起看星星。

    “不过此刻希腊应该是白天吧?还有,为什么要喝醉了才看呢?”她一脸困惑。

    “不喝醉了谁能想出这样荒诞怪异光怪陆离的星座啊?”

    “啊?你又来?”

    看来这回真生气了。 我抬头看着星星,我发现只有抬头看着星星的时候,世界才会那么小。

    我们把座位放平,我躺在驾驶座上,她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本来让她睡帐篷睡袋,她坚持Gong 产-主yi的精髓是有人睡驾驶座她就不能睡帐篷。

    我记得我快睡着的时候她问我:

    “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

    “呵呵,你是狮子座!”

    “你是双鱼座!”喝醉了我的直觉才会苏醒,鲸鱼的眼里世界是如此美好,何况是两条,说完我就睡着了。

    后来我醒了一回,我口渴的不行,我把车内的灯光旋钮调在关闭的位置,轻轻的拉开车门下车找我的背包,翻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我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星低垂在夜空中,我想那是金星,我以前唯一认识的一颗星星。

      她蜷缩在座椅上,手枕在脸下,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我想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我拿来睡袋,小心的打开,轻轻的盖在她身上,然后我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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