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到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走很长的路。我只是绕着我生活的园子,来来回回地游荡,在这个万物收藏、枯败随处可见的冬日的清晨。
即便如此,它也呈现出如此丰富的面向,让我看不够、猜不透。
(一)
踏出楼门,便闻到空气里微微的烟气。大雪节气,阴寒抵于至盛,想来暖气也烧得旺些了。
走过拐角的楼,如同每一个晴日的清晨,一面走一面将目光投向天边:自青白的底色中、干秃的枝桠间,探出一小片鲜橙,它像画卷般徐徐展开,牵引你的目光直跌入那一汪炫目的光之洋。这时候,你便和那圆圆的笑脸相遇了,尽管不能对视,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它赠予的欢愉和温度。
光线穿过楼台、密树的重重屏障,在落叶地上涂了一层柔亮,那些碰巧直立着身体的叶子,此刻被辉映得通透而惹眼,仿佛嵌在落叶王国的地灯,一个又一个的叶精灵正环绕它,好奇地打量。
阳光没能晒到的地方,还带着冥夜的清寂。落叶一动不动,专注于大地的呼吸。晨练人的脚板、蓝鹊嘶哑的喉咙,正暗暗考验着这群静默者的定力。
那些树根旁厚厚的叶被,在爽晴的日子里会猫在你鞋底下,唱出清脆的吱嘎吱嘎,今天踩上去却颇为绵软,也许是夜里吸足了霜湿的缘故。如果你蹲下来,仔细地看,会寻到晨霜的踪迹,白白的一层,附着在最表层的那些叶面上。捡起一枚,放到阳光下,它们像一粒粒不规则的小珍珠,毫不掩饰自己的光芒。
站起来,将目光滑向更远处。阳光在边角的小树林里投映下一片朦朦雾气,浅淡而温暖。使人联想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一抬头,发现光束正穿透黑暗,在头顶织出一条长长的、明晃晃的微世界,无数颗粒在其间欢腾。源头处,播放机的转轴吱呀吱呀地响。顺着它一路往前看,世界的尽头已在幕布上浓缩成一帧帧风云变幻。
(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张圆圆脸从橙黄切换成类似白炽灯的寡淡,我开始对它失去兴趣。尽管投影在大地上的,依然是一派灿黄。
我走到长长的石板路上,一面是人家的院子,一面是公园的栅栏。
我注意到,清晨的黄刺玫,梳蓬蓬头,打着哈欠。怀里还挂着一串串瞌睡的孩子:悬铃家的大脸妹,刺槐家的小卷毛,一直赖着不走、衣衫褴褛的流浪袋。它毫不介意,一一拥抱它们,以一株植物特有的的温情。
我注意到,如果洗去蒙在黄杨灌木脸上的尘埃,它会依然是盛夏油绿滴翠的模样,以稳固不变的核心,抵抗身外川流不息的变幻。
我注意到,树的躯干现在一览无余,扭曲或者笔直向上。它们仿佛被脱光衣裳,向世人、向彼此袒裎自己的真实和脆弱,却毫不畏惧。
我注意到,一些栾树的褐色果苞依然悬挂在树顶,这使它们看起来俨然安插在大地上的花束,叫人流连不止。
我注意到,一个戴着墨橙相间棉帽的小男孩,背着书包迎面走来。等靠近了,我瞥见他的小鼻子下正垂着一滴晶莹的鼻水。我想起刚刚被送上班车的女儿,心底蓦然涌上一阵无声的牵念。
我还注意到,我喜欢路人仅仅是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或者投来的匆匆一瞥里全无探究,对我漠不关心,这使我可以自在地行走,不用花时间去揣摩一切眼神背后的含义。但我却要在兴趣升起时,肆无忌惮地看向他们,这是多么一厢情愿的霸道。
(三)
没有去到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走很长的路。我只是绕着我生活的园子,来来回回地游荡,在这个万物收藏、枯败随处可见的冬日的清晨。
即便如此,它也呈现出如此丰富的面向,让我看不够、猜不透。
我开始往回走,顺道折了一段紫薇的枝,囊中果实俱落,留下一个个六瓣对称的敞口小圆壳,插在我的瓶子里一定很美。
这么想着,远远望见拾荒归来的老妇人,她背着麻袋扭头冲我笑,我报以脆甜响亮的"早上好"。然后我们用力地挥挥手,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