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这辈子注定了在劫难逃。
他并非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但他一直是深藏在我心底的灵魂。
那一年，我十六岁，刚上高中。
小小的县城，破旧的学堂，灰色的教室。
教室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花池，花池里是盛开的月季花。很感谢老师把我的座位分在靠窗的位置，我喜欢守着窗，看那花开花谢。
鲜花盛开的条件似乎很简单，只要有充足的阳光和水分，这就足够让它们将生命中最美的东西尽情绽放。爱情也是如此，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以生生世世刻骨铭心。
那天是高中的第一天，有细细的雨轻轻滑过月季花的叶子和花瓣。
这是升入高中后的第一堂语文课，我静静地等着老师走进教室。
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丝般细雨从天空飘过，斜织在校园里，淋湿着古老的学堂。在那一瞬间，我好像忘记自己的存在，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前世。
在二十几年前的乡下，书是一种奢侈品，我很喜欢读书，我读一切能被我拿在手里的书本报纸。
只是在我所生存的那个环境里，课本以外的阅读是被禁止的。小学时期，我那么喜欢的语文老师，一直评价我的作文有独立的见解，称赞我是个有个性的孩子，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没收了我藏在书包里的武侠小说，当时我并没有在课堂上而只是利用课间的时候看了几眼。我想，如果没有这个插曲，那么这位老师会是我心中最完美的语文老师。
初中的时候，我遇到了学生生涯里最反感的老师，很不幸，他是教语文的。在某次的作文中，他指责我写得太过悲惨并责令我改成光明的结局，我与他进行了血战到底的对抗，并且从此对语文课产生了最强烈的反感，因为它禁止我的思考，压抑我的思想，蔑视我的见解，忽略我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所以，每次考试我都会故意把语文考坏，以此来表达我尚不成熟的抗议。除了中考。我当然知道中考对我意味着什么，它的成功是我能继续读书的唯一通道。
中考前，我一直担心几年来对语文的反叛会让我惨败。
不过结果终于如愿，我接到了本县唯一一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平静地整理行囊，平静地来县城报道。并非没有欣喜，只是不知为何那样年少的我已经学会了把情感内敛。
二
此刻，我坐在教室里，静等着即将到来的语文老师。我想，如果他象小学时那样，没收我的书，我会为了保护我的书而誓死反抗，如果他象初中老师那样指导我的作文，我会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他毫不留情地进行嘲讽。
而我从未想过，这个人，却原来竟是左右我一生的人。
我常想：究竟用几世的转山转水转佛塔，才换来今世与他的相逢？
在如烟如雾的雨中，他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他个子不高，穿浅色的衣服，浓密但稍嫌长点的头发，远远地，看不清相貌，以轻快却不失稳重的步伐走向我们教室。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奇怪，如何能同时使用轻快与稳重去形容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在那时那刻，感觉在雨中渐行渐近的他，竟飘逸如武侠小说里风流倜傥的侠客。
我看着他微笑，如同看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走得近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宽宽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幅大大的眼镜，嘴角带着淡淡的平和的微笑，一切都象一个教师所应该有的那样子，除了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深遽但却带刺的眼神。
就象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可以同时用轻快和稳重去形容一个人的走路，我同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同一张脸上能同时出现平和的微笑和带刺的眼光。我看着他越来越接近我的教室，或许在不经意之间，他把头扭向我这边的窗户。
我心跳加快：他在看我吗？他看到我在看他吗？
虽然天空还是飘着细雨，虽然这细雨斜织的天空是如此迷蒙，但并不妨碍我清楚地看到近在窗前几尺远的他那一瞬间眼睛里的笑容——不带刺的笑容。象一个慈父在看他调皮的孩子，象普渡世间的佛在看着他手边的芸芸众生，象久围的挚友亲切的问候……我又陷入恍惚之中，一个人一双眼睛，可以同时让人拥有这些感觉吗？
在我的如外面微雨般迷蒙的思绪中，他走进教室。他的发梢还沾着些许雨丝，他的脸上是平和的微笑。
我还没有从恍惚中惊醒，就听到他在说话：同学们好，我叫萧敬轩，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们将相伴走过未来三年的时光。
在那一瞬，我眼前仿佛出现无边的湖水，湖面上大片大片火红火红的莲花刹那间一齐开放。
三
我想起了《窗外》，一本已几乎被人遗忘的书，一个曾经风靡了几代人的故事，迄今为止最感人的师生恋。初二的时候读这本书，曾为康南的结局痛哭：不为他和江雁容的各分东西不能相守，只为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竟然毁掉了一个满腹才华的优雅男人。
佛说：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如果结局注定了是一场劫数，那么即使面对泪水，我也会带着笑。但是，我宁可在伤痛淋漓的苦难里挣扎，也不愿意在行尸走肉的生活下苟延残喘。在我看来，康南的结局无异于行尸走肉，生不如死，这种感觉，令我最难接受。我想，是缘？是劫？怎么可以不问？如果这劫数会令你的爱人万世难复，你怎么能够不问？如果当初江雁容料得到她爱情的结果就是诗一样的男子康南变成一个又病又脏又老又糊涂的酒鬼，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去爱吗？
我抬头，看到他正坐在讲桌前批改作文，不知道他看到了怎样的文章，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我知道那是他为我们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他说：“同学们，这篇作文我不给你们规定标题，不规定体裁，不规定中心思想，不规定字数，我只要你们把最真实的自己写出来，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的限制，只有一个要求，写你自己。你有多大的想象力就尽情地发挥吧！”
我激动不已。从小学里开始设置作文课的那天起，我就在期盼一个不给限制不给命题的命题，一直以为，这就是一个梦，永远不能实现，可今天这个梦在高中的第一次作文课实现了。
我草稿都没打，埋头疾书，整整写了七页。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呈上我的作业，竭力掩饰住内心的紧张，静静地等待着他将会给我的评价。
今天的晚自习，在我们班值班的正是他，他在为我们批改这入学以来的第一篇作文。
我胡思乱想了一会，便把注意力集中到物理作业上了。
休息的时间到了，学生们就象从笼子里被放飞的鸽子涌出教室。
我也想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以免坐得发了霉，当我站起身，却发现他已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走到我的课桌前。我怔住。
他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并示意让我也坐下，然后，微笑着问我：“你是那么喜欢读书吗？”
我咬咬嘴唇，故作轻松地说：“是的，我在你布置给我们的作文里写得很清楚了。”
他笑笑，目光温和又慈祥。“你在里面写道：我没有想过未来，在这平淡的岁月里，读书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看着他，不再说话，我想知道，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究竟想要表达一种什么观点。
“你说你很想看那些大师们的杰作，只是没有那么大的购买能力，你尽最大努力考上高中就是因为听说县城里有一座图书馆，你想去那里看书，考上高中是你能来县城的唯一途径。
我用力点点头。
“可是，我怕你是要大失所望了，因为在那个图书馆里，并没有几本你所希望看到的书，大部分都是关于种植养植或者各级政府的一些文件而已。”
听了他的话，我真的非常失望，但他没有让我失望太久，他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私人图书室可以供你使用。”
我又怔住，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释道：“我曾经也是个书痴，二十几年之间，也积攒了一定数量的书，有你最喜爱的民国时期那些文人的作品，有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这些大师们的全集，还有很多你从未听过名字的。我相信完全可以满足你三年之间的阅读需求。”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那种内心的狂喜是无法压制住的，我知道我的激动肯定表现在了脸上，因为，他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可是我居然忘了说声谢谢老师。
四
“不过，我还要跟你探讨一个问题，因为在你文章中提到了另一个现象。”他笑过之后，表情显得很严肃。
我当然知道他要谈的是什么。我努力使激动的心镇静下来准备应对他的提问，我希望在他的面前能做一个有主见又条理清楚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满腹牢骚没有逻辑的普通学生。
“你也听过我的课了，你觉得讲课方式或教学方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或者说有哪些需要改进的？”他又恢复了他的笑容。
看着他满带笑容的脸，满含笑意的眼睛，我如浴春风。可是，我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与我的想象中的不一样。我该如何回答他？一个老师来问一个学生，他的教学方法有何不妥，问这个问题，他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静静地说：“老师，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教学方式，可是，你讲的课，我听得明白，听着有趣，我喜欢听。”
“那么，你不再讨厌语文课喽？”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那么一点点揶揄的状态在里面。
我笑笑，不语。
“所以，真正让人讨厌的只是个别的老师，而并非语文课本身，是吗？”他接着说：“你看，是否学好每一科，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却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因为一个你所不喜欢的人的缘故，让自己的一门功课亮红灯，这是用别人的愚蠢来惩罚自己。你说，我是应该说你太善良呢还是说你什么好？”
我低下头，咬咬嘴唇：“你直接说我更愚蠢好了。”
他哈哈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我笑道：“这是你的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
“每一个聪明人都会偶尔做点愚蠢的事，况且，那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纠正。”
我叹了口气：“可是我的语文成绩一定糟透了。”如果我知道我日后一见钟情的人竟会是我的语文老师，那么在初中那三年，我一定会以最好的状态来学习这一课程，以最好的成绩迎接他的到来。
“不会啊，”他又笑了，“你中考的语文成绩是全县第三名。”
“啊？”我很是吃惊，“老师，你是在安慰我吧？”
“呵呵，你不相信吗？你觉得以你那种学习态度不能取得这样的好成绩是不是？这正好证明了你的另一个结论或是你的感觉吧，也是错的。你说语文课禁止你的思考，压抑你的思想，蔑视你的见解，忽略你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其实这只是当时你那位老师给你的感觉罢了，因为他是语文课的老师，于是在你心里便把这一学科当成了他的替罪羊。”
“语文跟别的课程不一样，越到高年级，对课本的依赖性就越小，我不是说可以不用学课本，但这一科成绩的好坏，更多的取决于你思维的宽度，在你们这样不经事的年纪，思维的宽度往往取决于阅读量的大小。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笑着点点头。
“我觉得很悲哀。因为现在的人把责任全部推到教材的编写和体制上面，于是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用自己的方式不负责任了。
“一直以来，语文都是被人误解的一门科学，大家都当把她等同于汉语，认为不过是一种语言的工具罢了。这种观念不过是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不用心找借口而已，而且错得一塌糊涂。语文课不应仅仅是掌握汉语的工具，这是一门包含了德育，美育，与智力开发并行的科学。只是，这一点，懂的人太少……”
我看着他，心里产生了另外一种敬意。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产生了那种朦胧的所谓一见钟情，那么现在，却是由于有了一定的了解而产生的尊敬。
我微笑着对他说：“老师，一直以来我就这样懵懂的活着，从来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你今晚这些话让我有种顿悟的感觉，我决定以后我也做一个语文老师。”
他听了我的话，笑了，笑得如同晴空万里的阳光般灿烂。
五
时间，就那么静静地流过，我将这份感情珍藏在心底，默默地接受着来自他的观念和知识。
三年，我看遍了他的藏书，这使我的眼光看得更远，也更学会了如何把心底的东西深锁。
而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更重。
最初的时候我曾想，如果身份的差别是我和你的障碍，那么请给我时间，请等着我长大，等我长大了去嫁给你。
慢慢地，我突然觉得，其实相知相恋长相厮守也未必就是感情的最幸福境界。因为，在一天一天过去之后，长大了能不能嫁给他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能够看到他的微笑，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当时间静静地滑到高考前夕，我才突然发现：分离就在眼前。
已经习惯了去看他的书，并跟他讨论书中的思想，习惯了象个大人一样跟他讨论语文课的教学方法，以及中国语文教育的现状，习惯了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痴痴地看他的微笑。
但是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高考一天天临近，我心里感到越来越多的痛。
我可以脸上不动声色平静如水，可越是这样，心里的痛就越浓。
高考如期而来，我自认发挥得还好，我会如所预期的那样，考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去做一个语文老师，用他的方式，去影响更多的孩子。
可是，天知道我有多不愿意离开他。
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我是否还能再象现在一样离他这么近。
最后一科考试，坐在我左边的同学突然让我脑中灵光一闪。这个同学我是认识的，他今年是第二次参加高考了。
我想，如果我考失败了，便可以再复读一年，那么，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再多看他一年。他不一定是我的任课老师，可我一样可以离他那么近，可以跟他探讨那些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可以看着他的笑容感受自己的幸福。
这想法让我激动不已。
让我再看他一年，以后无论天涯海角，不再牵挂……
六
最后一科，我如愿地挂了。
当我走进高四的门，坐在一群愁眉苦脸的同学中间，看着他们以失败者的姿态面对着自己的未来，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但是，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入学的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老师，他宿舍的门始终紧锁着，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我试着跟我的班主任打听他的情况，听来的结果让我在刹那间崩溃。
他被调走了。
他去了别的学校。
原来在上苍注定的这个宿命里，人的力量竟是如此渺小。
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却无法掌控世界。上苍用他强大的权利和独有的方式，来嘲笑你的愚蠢。
我一直都是有主见又坚强的女子，从来都学不会哭泣，但那天夜里，我静静地让眼泪淌了一夜。
很多天，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直到收到老师的信。
他在信中，提到了我高考的失败。
他对我说：这次高考，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意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我工作的某些原因，我们没有时间做一次详谈。这是我做为老师非常大的遗憾。
但是我坚信，你有勇气面对所有难题。
好好复习吧，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等着你去给他们正确的指引。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同时出现在某个语文教学的研讨会上。
七
许多年之后，我已是小学里的一名语文教师。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一双双明亮又纯洁的眼睛，心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每感觉到疲倦的时候，总会想起他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句话：我坚信，你有勇气面对所有难题。
是的，我必须要拥有勇气：面对所有的不如意，面对与他天各一方，音讯全无。
我必须学会相信宿命：他不是上苍派来陪我度过一生的伴侣，他只是来帮我寻找迷失的灵魂。有一首歌里唱道：“所有拥有与失去，都值得珍惜，也许只是短暂停留，我想，那也足够”。
也许这一生，我无法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也无法改变我想要改变的，但至少应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永不抗拒生命交给我的责任。
八
驿站
郑智化
走一回，看看这悲欢人间
爱一次，尝尝是甚麼滋味
漫长的旅程，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
走过很远的路，又回到路的原点
轮回啊，何处是我归去的方向
姻缘啊，交会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所有拥有与失去，都值得珍惜
也许只是短暂停留，我想那也足够
没有永恒的事，一切都在不断重复
我热爱这个世界，但绝不骄纵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