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

化妝

弗朗索瓦·布歇(François Boucher,1703-1770)的中國風油畫《化妝》(La toilette)

公共汽車上,她湊著小鏡子在化妝。我一向覺得在車上化妝是高等技能。完全沒法理解為什麼眼線不會塗歪,或口紅沒擦到臉蛋上去。在電影裡,發生這種事的機率總是百分之百。

車子搖搖晃晃,偶而一個急轉彎,這可不比捷運,毫無穩定度可言的。但是她十分安然淡定,對著小鏡子(拿著鏡子的手上另夾著眉筆和睫毛刷),似乎在某種神秘的韻律中,那是她跟公車之間的,旁人無從置喙,並且也無能理解,她的手勢或動作與公車晃動的頻率相合,那或許高級到類似某種內家功夫,完全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她在塗她的眼線,精細的,眼半閉,拿筆的手挑著尾指,緩緩的,然而精確的在眼臉上拉過去。眼線下是長睫毛,可能是假睫毛,非常長,一排灌木叢似的排在她的眼皮上。她使用睫毛刷,一根一根,輕巧的沾著睫毛,之後是我未能料想的神妙效果,乍然間,被接觸過的睫毛便肥厚而且變大變長了。車子一個急煞車,她立時收住手,翹著尾指,險險的在臉旁停格。在那剎那,極準確的讓自己凝結在時間與空間中。

那是我下車的站。我搖搖晃晃扶著兩旁座椅的椅背下車,經過她時,偷喵了她一眼。非常美麗的女子啊,那化妝或許尚未完成,不過已然很美了。

    我下車後就一直想著她這樣美了為什麼還要化妝的問題。

    我跟男人一樣,不大會看女人到底化過妝沒有。我發現你問男人他女朋友(或老婆)化不化妝,通常都得等待,這不是可以立即得到答案的問題。就除非對方是明顯到臉上總是紅紅白白,或者是他自己曾經枯等過女朋友化妝結束。

    女人的化妝是類似魔術的事。我有位好友,從來不化妝,至少我一直以為她不化妝。有個夏日我們去爬山,爬到半腰上我實在是熱得受不了,旁邊有溪流,看上去清澈潔淨,本人便蹲下去捧水往臉上潑,剎時暑意全消。我野人獻曝跟朋友說:「你要不要也潑一下臉?很涼呢。」她說不要,怕把妝給弄壞了。我這才知道她化了妝的。朋友多年,我居然從來不知道這個「秘密」。每次看到她膚色透明般的白裡透紅,修眉入鬢,嘴唇血色明潤,還一直以為那是「自然美」。我於是佩服起現代化妝術,真真是奪天地之造化。不像從前人,化了妝就一定讓你知道她用了多少化妝品。

    我不化妝,就只塗口紅。不是不愛漂亮,是因為太會流汗,臉上吃不住妝。

只要往臉上抹了點什麼,可能是封住了毛孔吧,不幾分鐘就開始汗如雨下,「粉流成河」,我覺得這是老天爺啟示我別把錢和時間化在「資生堂」和「密斯佛佗」(我們那年代的化妝品名牌)上,改而花在「九歌」和「洪範」(這是我們那年代的出版社名牌)上。後來比較會寫字,而比較不會化妝,跟我這張臉不爭氣有關。

    有個製作人,大美女一名。到她家裡談劇本。一開門嚇了我一跳,以為應門的是她家菲傭。大美女素面的時候簡直……我必須要說:簡直就是「白紙」一張,平凡以及貌不驚人到了嚇人的地步。

   後來我們開始談劇本,一邊談我一邊記錄。美女製作人開始化妝。那真是嘆為觀止。她在臉上上粉,上完了把化妝水往臉上噴,噴過一遍之後,手持小風扇吹臉,頭上仰,要等臉上水珠乾掉。等臉上乾了,前述程序又來一遍,如是六次。這樣整下來,那張臉,不騙你,真的也「奪天地之造化」,晶瑩剔透,吹彈得破。我沒法理解為什麼塗了那麼多層粉之後,反倒造成一種幾乎透明般的白晰效果,這件事真的很神秘。年輕時看到的這個「化妝前」「化妝後」的經驗讓我一生難忘。原來不用動手術整容,也可以「判若兩人」。

   化妝一事,理論上是要增添美色的。至少我那個年代,就算把臉上化的紅紅白白,眼皮上一道厚而黑的眼影,或許「觀者」沒法欣賞,但當事人自己是認為可以增添美色的。但是現代人的化妝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時常在捷運上看到十來歲的女孩,假睫毛一重不足,會黏個兩三重,厚厚一大片,感覺或會把眼皮給拖下來。站在面前的時候,她一眨眼,我就臉底生風。因為流行美瞳片,假睫毛底下有時會出現綠色或著金色的眼睛,真是十分之奇幻。化妝之於她們,我覺得不是「美容」,比較像扮演。從假睫毛到鑲了水鑽的美甲,全副武裝之後,她們就成為另一個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絕不是自己。

這是3D真人版的photoshop。Photoshop被歸類為修圖工具,但是事實上,它的功能接近「變造」。被ps過的圖畫,相片,往往和本尊差距很大。我們在交友網站裡ps,在facebook上ps,在微博上ps,自拍時ps,拍別人的時候也ps。我這幾年去照相館拍的登記照,每一張都ps過,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修片,沒有一張像我。有一次出國海關人員對照我和護照,因為看得太久,我就跟他解釋:我拍照的時候化過妝。當然沒有化妝,不過被ps成了另一個人。

現代比人類歷史上任何一段時期都更喜歡扮演。過去「扮演」是專門技術,現在扮演是日常生活。常常在報上看到大企業或公家機關在有活動的時候,大老闆或高級幹部要cosplay成影片漫畫或卡通裡的角色。在「變成別人」的時候,這些上位者,不管他本人原本如何的精明幹練不苟言笑,都會突然顯得笨拙和天真起來。

   做自己是很累的。化妝(或扮演)帶我們逃離自己,暫時的成為不需負責的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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