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手套

那一天,是哪年哪月,不知道。只记得天空是灰暗的,天气很冷,那种冷好像纯粹由北风吹刮来的。只记得从天麻麻亮跟着小叔叔去坐航船,迎着北风走向航船码头,风好像要把我吹倒,在河边等船的几分钟,大家都缩着手跺着脚。

那一天,走了很远很远的水路,过了许多许多桥,每过一座桥,都在心里计数着,穿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桥和闸门,确切数字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贴着小小的窗户,看着沿岸单调的风景,看着被航船破开的水花一波又一波后退,有时有水草在冲浪沉浮,我就盯着水草,倏忽就不见踪影。

那一天,我穿着新做的衣服和裤子,裹在破旧而松垮的棉衣棉裤之外,那件花布衣服的布料还是我选中的,是母亲第一次带我上公社供销社,在琳琅满目的布料中,母亲让我自己选一块布料作为过年的新衣。那时,只有过年才做一件新衣服,所以总是往大些做。 我很高开心,新年还没有到,可我已经穿上新衣的快乐,根本不在乎衣服的样式也不在乎是不是合身。衣服裹在棉衣外面,还有许多空闲,裤子更大,裤裆往下掉,裤腰折叠还要系一根腰带,裤子太长,加上里面的棉裤很厚很大,好像要掉下来一样,整个好像一个棉球。 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美好快乐的心情。

那一天,我还有一样特别奢侈的配饰——一双天蓝色厚毛线手套,手背上还用红色毛线勾着三朵梅花。那双手套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奢侈品,那是准堂姐夫送给堂姐的订婚礼。我太喜欢那蓝色和那三朵梅花,做梦都想戴上它,保护手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戴上手套,那是多么优雅美丽啊。不记得和堂姐磨了多久,不记得为堂姐割了多少青草,堂姐终于答应借给我做客戴两天。那天,我全副武装,新衣新裤新手套,跟着叔叔和伯伯去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参加婚礼。

那一天,先在水面上摇晃半天,到一个热闹的大码头,下船上岸去吃了一碗小馄饨,然后又上了另一只船,那船不马上开。此时,天空在飘着小雨和小雪,雨夹雪,我多么希望雪下大一点,漫天飞,那才好看。因为雨夹雪,我们哪里也没有去,只在船里等着。叔叔伯伯们在玩牌,我无聊极了,便数着码头上总共停了多少船,眼看着某只船来了又走,某条船上装着一舱的大猪,叫着拱着,味道飘过来很不好闻。我观察着岸上的行人,有围着红色毛呢围巾打着伞经过的女人,眼睛就会被那抹红色吸引住。

那一天,大概是傍晚时分终于到目的地,一个家家户户分散得比较开的村庄。大伯大妈一家出来迎接我们,我跟着叔叔伯伯,他们让我叫什么,我就甜甜地喊一声,他们摸着我的头,说四房老大家的闺女都这么大了。

忽然,我看到其中好看的姑姑也戴着一双蓝色的毛线手套,上面也绣着三朵梅花,和我的一模一样。我特别兴奋,连忙去摸塞在裤兜里的蓝色毛线手套。可是,可是,我翻遍了所有口袋,只找到一只,左手的手套,右手的那只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只手套去哪儿了?也许是叔叔看见了,帮我放起来了,不会啊,叔叔会马上给我的;也许是塞在包裹里,包裹在墙角边,等会再找吧……要是找不到了,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还给堂姐啊,那是她的订婚礼物啊!

我心事重重,当天晚上,我们这群远道而去参加婚礼的亲戚被安排在队里的大礼堂,也是粮仓,也是养蚕的地方,当然现在是冬天,这里是空房子。地上铺起厚厚的稻草,作为垫被,再在稻草上铺上当地手工编织的厚厚的毯子。连成一排,平生第一次这么多人打地铺睡通铺,特别开心。也许是累了,躺下来,明明是坚实的大地,可好像还在晃晃悠悠的船里,晕乎乎、晃悠悠,一只手套悄无声息掉落,我浑然不觉。

那一天,是伯伯家儿子娶媳妇的正日,大家伙都在忙着,热热闹闹。我们小孩子穿进穿出,特别兴奋。家里所有的房间都是敞开的,我看到姑姑住的房间门开着,我看到五斗柜上面有个果盘,盘里装着瓜子花生糖果,我们小孩进去拿着往口袋里塞,其中一个孩子抽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我看到那里端端正正放着姑姑的蓝色毛线手套。那手套安安静静、成双成对地躺在抽屉里。

我的心好像粘上了毛毛虫,痒痒地,心跳也不由得加快。我赶忙出来,跑到外面,看见大伯大妈在忙着张罗重要的事情,姑姑呢,不知道在哪里。我发烧的脸慢慢冷却下来。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啊,可是,我明明已经起了一个念头,一个让我脸红的念头。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我拿什么面对我的堂姐呢?

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又回到休息的仓库,把包裹和口袋再一次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右手手套真的不见踪影。我想,也许是在换乘间隙,在上岸吃小馄饨的时候摘下来没有放好,掉了一只;也许是在航船里脱下戴上、戴上脱下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只,没有两只一起塞口袋,我的棉裤那么厚,少一只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又一次靠近姑姑的房间,观察着有没有人在注意我,我看到大妈匆匆走进去,拿了一点什么东西,又匆匆出来。我等在能看到姑姑房门的地方,注视着,终于四下无人,我急急进入房间,拉开五斗柜上第一个抽屉,拿起右手手套,忙忙地把它塞进我的裤子口袋。转身出来,门口正碰上姑姑回来,我“啊”一声,把姑姑吓了一跳。她不解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我赶忙溜走了。

那一天,我把两只手套拼成一双,再也不敢戴了,我把它们叠在一起,放在叔叔的包里。回来还给堂姐,还的时候顺便把我讨来的和给我的所有糖果花生瓜子全部给了堂姐,好像在感谢她借给我手套,其实我知道我在赎罪,因为那不是堂姐原本的一双啊。

我不知道姑姑发现少了一只手套后会怎样想,她会不会联系到那天惊慌失措的小丫头,那声”啊“背后的惊恐和愧疚。我常常想姑姑怎样失望的神色。那失去右手手套的另一只也必将是弃之可惜留之无味的啊。

这件事过去大约四十年了,那是我记得的最早的事情,也是我记得最最清楚的事。一直有一种愧疚压在心上,如果我不偷拿姑姑的一只手套,而是老老实实跟堂姐说,会怎样?或者,就老老实实回来跟母亲说,或许想办法为堂姐补上一双,又会怎样?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不可能会有也许发生。

后来再也没有去过远方的大伯家,当然也没有跟姑姑把事情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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