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单三条9号院,是冯唐心中最接近庙宇的地方。
那一年,冯唐还叫张海鹏,在协和医科大学读博,主攻妇科肿瘤专业。在那个年代考上协和,约等于预定了一个社会精英的席位,后半辈子吃喝不愁。
但冯唐迟迟无法迈过看淡生死的门槛。
偏偏他是一位治疗癌症的医生。
学医的最后三年,冯唐眼睁睁看着60多个病人手术、化疗、复发、再手术、再化疗,被折腾得像一堆没柴的柴火,火光熄了,身影还在病房里痛苦地游荡。没过多久,大半人都死去了。
而他的任务是:目睹这一切,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是安慰。
冯唐不甘心一辈子遭受这种绝望,弃医从商,就此开启倍速模式的人生。
他去美国读MBA,做麦肯锡中国董事合伙人,担任华润医疗CEO,忙得一年在飞机上吃一百多顿饭,开电话会议太久,手机电池烧干了,能闻见烤肉的香气。
短短三十年,冯唐看遍了许多行业山顶的风景。这已经不是老天爷赏饭吃,而是追着喂饭吃的程度。
但他还是不甘心,决心提笔写作。他说自己写东西根本不用想,憋不住了一坐,就像有人执着他手往下写。
他立下目标: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
在读者眼中,冯唐是作家中的怪咖,狂妄自恋、恃才傲物、喜欢折腾、文风怪异。他书中的主人公总是带着一股野蛮生长的架势,和他本人一样,喜欢输出观点,大杀四方。
他提出“天才论”:天才诗人在40岁之前要是不挂,就不算天才;还提出“文学金线论”,感慨99%的文章不值得存在。当记者问他自己的作品是否到达那根文学金线,冯唐笑笑:都放在电脑里,不用拿出来。
本以为冯唐只是吹嘘而已,40岁那年,他真的把藏在电脑里的东西公开,震惊众人。
这本书名为《不二》,因情色尺度过大打破了香港文学作品销售纪录,冯唐对它颇为得意,认为有望冲击“千古之作”。
读者对冯唐写情色小说实在见怪不怪,毕竟他是能把《飞鸟集》中“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翻译为“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的人,但这并不耽误他的口碑迅速向两极分裂。
有人觉得冯唐风流潇洒,用荷尔蒙书写文字,有人觉得他做作得要死,用文字进行性骚扰。
一位女作家直指要害:你的核心读者群是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的中年妇女,他们正在相夫教子,和绝经和绝望搏斗,渴望爱情。她们需要的是浪漫爱情和到深情拥抱为止的幻想,不是黄书,你这样转型,是自掘坟墓。
冯唐回应:现代医学看得仔细,男人也有绝经期,老骥明知桑榆晚,不用扬鞭自奋蹄。
2000年底,《北京三部曲》中的《万物生长》出版时,冯唐特意打车到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自己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不仅没得到好消息,还丢了手机。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小说是否畅销了。
从青春文学《北京三部曲》到《不二》,他完成了“在小说中无法无天”的愿望,并以特立独行者的身份立于不败之地。
冯唐其人,和读者幻想的多少有些差异。
现实生活中的他被朋友戏称为“塑料花般的好人”,待人接物礼貌谦逊,即便是言辞激烈的质疑,他也以比较温和、得体的方式回应。连冯唐自己都说:我讲文明懂礼貌,为女生开门扶老大爷过马路。
但他也解释道:文字世界的标准,是做既有规则的破坏者,这和现实生活中的好人标准完全不同。
谈到为何写《不二》时,冯唐回答:为了一些细碎的、肿胀的、一闪一闪无足轻重的原因。
肿胀一词,在冯唐的生命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总说自己心里有肿胀,要写出来,要化掉,才舒服痛快。对于这个词语,他能从医学角度将它解释得清清楚楚,但一旦要形容它带来的心理变化,却只能词不达意。
不过,冯唐的“肿胀”早有答案。
柴静在《杂种冯唐》中写过,冯唐有一次开车时,看见一只松鼠很小地站在车前,下肢站立,上肢屈起,两腮胡须炸开,它被吓呆了。冯唐的后轮子轻轻一颠,松鼠被压成了鼠片。
她说,人和松鼠一样,被命运辗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所以,冯唐宁可做一颗在火焰上翻腾不休、滋滋作响的糖,也不愿一遍遍被命运碾过,心安理得。
人到中年,冯唐的肿胀似乎消失了,整个人变得抽离又冷静。
曾经,他幻想靠写作一年挣成岭成山的银子,名气大到需要戴墨镜上街,签名售书时千万双手在面前挥舞,被扔臭鸡蛋、可口可乐或花朵。
但现在冯唐觉得:40岁过了几年,眼睁睁发现无常是常。
从前那个一心想做千古文章的冯唐渐渐明白,作品是否能流芳百世这件事,自己管不了,也不归自己管。而且,少年轻狂也是不对的。
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也有体现。
他不再痛惜流逝的夏夜,反而想买一个大点的院子,在每年花树开花的那几天,在树下支张桌子,摆简单的酒菜,开顺口的酒,看繁花在风里、在暮色里、在月光里动,留住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夏天。
他也不再反抗世界,而是写书怀念父亲,分享人生经历,劝读者早睡早起,不要撒谎,都去做一个老实人,少谈那些情怀理想、宇宙世界。
人到中年,冯唐“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的九字箴言,已比不上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无所畏。
他在《无所畏》的书封上写道:
“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怍于人,无惧于鬼。
我不用卧轨、不用早夭,
“春风十里,不如你”这七个字
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讲汉语的地方口耳相传。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了。
作者丨小 慧 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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