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校头天晚上,我和冰一起去吃炒面。我从来不喜欢跟女生一起吃饭,因为我吃起东西来,就像一匹饥饿太久的恶狼,充满贪婪和欲望。那是平时窘境养成的坏习惯——不大口快速吞食,没办法解决学校食堂里那些便宜粗糙缺油少盐的饭菜,从而让自己活下来。
我的吃相离优雅绝不沾边,写文做人也不够温柔绅士。冰却说,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夏江你相信吗?我曾经给自己未来的男朋友定了一个标准,那就是必须能吃。
好奇怪的标准,为什么?
我从小就跟爸爸一起出席各种饭局,他们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保持斯文优雅,不能痛快吃喝。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连吃饭都要伪装,那他得给自己戴上多重的面具和铠甲?我不喜欢我的家庭,觉得压抑、严肃。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人物是谁吗?乔峰。我觉得大口吃饭喝酒的男子最有魅力!
谢谢你冰,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
不,我喜欢你那种不伪装自己的粗糙。
可是冰,我却并不喜欢你这样一直看着我吃东西。——其实我享受冰含笑看我吃东西的样子,但我害怕她的温柔突然击垮我那些强装的倔犟。
吃完饭,我和冰走进鼓楼洞。头上火车飞驰而过,几只野猫从轨道上飞窜下来。
我们从阅马场走上长江大桥,夜幕下山色掩映的黄鹤楼显得瑰丽雄伟,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声。
我们靠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二桥,一种离别的感伤,像一尾巨大的鱼即将从江心探出头来。我鼓起力气压住了它。
哈,冰,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黄鹤楼呢。门票好贵啊!
其实我也没去过。
等我有了钱,我们一起登黄鹤楼岳阳楼,一起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好哇,不过听去过的人说,黄鹤楼也没有什么特别。如果不是因为古人那些优美的诗词文赋,黄鹤楼也许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
是的。但这是个饿死诗人的年代,才华敌不过钞票的魔力。
谁说的?这个世界上不只是需要金钱,也需要动听的歌声,需要优美的文章。只不过文艺的价值,需要更长的一些时间才能显现出来。
冰,你也读过《荷马史诗》吧?荷马是个瞎子,你说如果荷马不写诗会去做什么?
荷马是天生的诗人,如果他不写诗总不会去希腊的广场上摆摊算命吧?冰很认真地说。
也许他会开家盲人按摩店,再不断开分店,做成连锁品牌,上市圈钱,荷马于是成了日进斗金的大老板。只是那时候,他可能不愿意再写诗,也写不出一首诗。
哈哈,是的夏江,很多人假装热爱文艺,只是将文艺当成进身和逐利的工具。真正热爱文艺的人,应该都是默默潜行的思想者。他们通过自己喜欢的艺术方式与这个世界谈话,表达自己的观点。夏江,我感觉你是真正热爱文艺的。你将来希望成为大富翁,还是希望成为大文人?
这个问题有时让我纠结,我希望能够兼得。如果只能二选一,我选择成为大文人。
你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认为每个人应该有两种生命:一种是物质的生命,也就是我们的肉身。一百年后,我们都会变成一把黄土,无论你生前多么富有,死后最终什么都带不走也留不下。
是的,另外一种生命呢?
另外一种,是我们应该还有精神的生命。人赤裸裸地来,最终空空而去,在我们一生的大报表上,相当于是正负相抵一切归零。如果有的人堕落甚至犯罪,那他一生就是负值。但是,如果我们从事某种创造性的劳动,比如发明发现,比如文学艺术,比如思想理论,那我们或者可以通过一项专利,一部小说,一首歌谣,一幅画作,一种崭新的主张、理论,促进社会的丰富和进步,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更美好。那么,我们就算死了变成灰烬,我们的物质生命也能通过我们的创造性劳动得到延伸。
冰凝视着我:夏江,你的心境比同龄人高,真心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梦想。
我会的。我肯定地对冰说。我从冰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自己。
起风了,天气应该是凉的,但我们反而觉得更暖和。
冰脱下外套,粉红色的毛衣让她看起来青春窈窕。
我们握手吧,冰。
夜空中星星闪烁,大桥上路灯明亮。我们双手紧握,虽然就要别离了,但我心里再无伤感。相反,我因为能够将对冰的爱情转化成友谊而感到喜悦。
我看了一眼我和思思那天晚上坐过的位置,心里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