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在聊斋第二卷里有内容两两成对的习惯。

比如《胡四姐》和《莲香》，写的都是三角恋；《珠儿》和《耿十八》都有死而复活的情节；《龁石》和《猪婆龙》都涉及独特的食物。

这几篇都背靠背，紧挨着。

《九山王》与《遵化署狐》也一样，讲的都是狐狸被人冚家铲之后设计复仇反铲的故事。

《九山王》中的李秀才只能隐约指向历史人物，而《遵化署狐》里的主人公就实打实的是真人秀了，开篇第一句：“诸城邱公为遵化道”，似乎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事实却不是蒲松龄说的这么简单。

首先，邱即是丘

努尔哈赤后裔，顺治之孙，康熙之子，鞑靼人大统领雍正突发奇想，说要避让孔子丘字之讳，让天底下所有姓丘的，都改做邱。

后来又改回来了部分，有些将错就错至今，实际是一个姓。

传说姜子牙后裔一支定居山东营丘，遂以丘为氏。丘氏是山东三千年的土著了。历史传统抵不过皇帝的心血来潮。

诸城丘家，在《聊斋志异 丁前溪》读后感里介绍过，是当地豪门之一，自明嘉靖丘橓中进士起，就进士不断。

而本篇中的邱公，即丘志充，是诸城丘家的第四位进士，和丁前溪可能还有血缘关系。

丁前溪以流行歌曲词作者而闻名，擅长小令，与今无法类比，反正不会是饶舌RAP。

关于丁前溪的性格人品，史料主要来自他女婿丘云嵻在《丁前溪小令·序》中的介绍。

丘云嵻，是丘志充的父亲，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庚子科第四十二名举人。授四川南部县知县。如果丘云嵻只娶了一位正妻，同时，如果丘志充不是丘云嵻小老婆生的，那么，丘志充有丁前溪八分之一的血缘。

丁家和丘家世交，互有姻亲。

丁耀亢的父亲丁惟宁之业师即为丘橓，丁耀亢的侄女嫁与丘志充之长子丘玉常；丘志充的次子丘海石与丁耀亢也是生死之交的损友。

丁耀亢我在第一卷《耳中人谭晋玄他是谁》里介绍过了。

在聊斋里，丁丘两家也各有一篇，还都在第二卷，缘分。

不过，丁前溪只是被发配辽阳去劳改了几个月，而本文主角丘志充则要悲惨得多，蒲松龄说：“罹难”，史实是被崇祯皇帝砍了头。

丘志充的孙子邱元武在顺治十六年中过进士，丘家此后成就最大的是康熙年间的一位举人。之后，到光绪年十九年，清朝都快OVER了，丘家才又出了一位举人。所以，后来的史书记载有些马虎，与丘家衰落多少相关。

关于丘志充的名、字、号、学历，各种记载都不相同。

聊斋第一卷《喷水》中的宋琬曾在清初逃往（1645年，即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南方，试图参加反清复明运动。弘光年号只存活了五个月，弘光政权一年不到即土崩瓦解，而宋琬的革命生涯更短，一个半月后就回到山东，准备参加满清的公务员考试去了，顺治三年中举，四年中进士。

宋琬在南方时，有次和人闲聊，说丘志充的姓名是“丘志统”。

而丘志充的字号，则有更多的版本。

乾隆《诸城县志·选举表》记载：丘志充，字左臣，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

道光《诸城县续志·列传补遗》记载：丘志充，字美甫，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丘志充的从弟丘志广曾经到监狱里探望丘志充，他写有《记方伯六区兄逸事》。

明末清初曲阜民谣歌手贾应宠在《澹圃恒言》里称丘志充为丘兆麟。贾应宠是丘志充儿子邱石常的朋友，邱石常曾经和他谈过丘志充的事。

马泰来先生认为丘志充字左臣，又字六区。

孙启新先生整理了许多资料，他的结论是丘志充，字左臣，又字介子，号六区，又号美甫。

我的看法，六区和美甫都与农作物相关，与丘志充的名无关，所以应该是号。平辈互相称字，但丘志充的从弟丘志广称其六区之号，似有尊敬之意。

丘志充的生年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不知道准确时间，第二种是1853年，第三种是1855年；卒年非常确定，崇祯五年，即1632年。

丘志广生于1595（我认为是1596年），卒于1677年，比丘志充小十岁多，只是个贡生，官至教谕，对于丘志充只能仰慕。

介子可能是字。介与充皆由外而入内，趋同。

写《湖心亭看雪》的张岱字宗子，他弟弟张陛字登子，张萼字介子。

左臣有官意，而充人乃周朝一种官职，所以，左臣应该为字。

孙启新先生的结论我认为是正解。

关于丘志充到底是哪年进士，也有两种说法，还都对。

丘是万历三十一年中举，过了七年，中贡士。所谓贡士，明清指举人参加会试而中者。不知怎地，丘志充没参加这一年的殿试，而是参加了万历四十一年殿试补试。

估计是父母中至少一人在考试期间去世了。守孝完毕刚好赶上下一次的考试。

丘志充一般被算做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二甲60名。考得还不错。

第二，遵化道是什么道

丘志充这个遵化道可威风着呢。蒲松龄说他“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

如此看来，丘志充不但可以检阅部队，还可以指挥部队作战，这只部队还是一只炮兵部队，拥有火炮一千门。

遵化署肯定是在遵化城内，围绕署衙办公大楼布置轰击，不需要远程炮火，而且士兵是用肩膀扛进城的，可见火炮是比较小的型号。

以明末热兵器装备情况来分析，应该是虎尊炮。

实际情况呢，可能和蒲松龄描述的完全不同。

丘志充进士名次让他直接留在了北京工作，步步高升。

他从基层干起，既在中央干过，也到地方锻炼多年。而且还是通才，在不同领域里担任过领导工作。最后做到了山西右布政使。山东称山左，山西就是山右。布政使，副省长兼民政厅厅长，主掌一方，称方伯。

所以丘志充又被人尊称为山右方伯，尽管他只是一个副厅长。

老丘这个山右方伯还同时兼着怀来道。

因为有巡抚在，布政使其实没多少实权，一般在省城就留下个左布政使充门面，布政使下的参议、参政，甚至包括丘志充这个副布政使都要到各地常驻才有事情做。

明代，布政使司下有督册道，这是非常设机构，有设有不设，也不定员；督粮道，相当于省粮食局下的几个处长；分守道，没啥实权，就是督促地方执行省里决策的一个岗位。

道道很多。

每个省另外还有兵备道和分巡道，那不属于布政使司系统的。

所以，丘志充应该是兼任怀来分守道，常驻宣化，即今天河北张家口宣化区，蒲松龄误记为遵化了。

在丘志充时代，宣化属于山西。丘志广有《山西怀来道传》，记述丘志充生平的。

所以，丘志充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到遵化任职的，也不可能指挥士兵打炮。（紧急情况下，如遇到叛乱，且巡抚不能履行职权时，有布政使安排军事的例子。）

丘志充天启年间历任磁州兵备副使、四川监军副使、湖广按察使司副使、和河南按察使，这期间是有机会兼任兵备道或分巡道。

他去四川监军这事儿，《诸城县续志·列传补遗》里记载：“奢崇明寇蜀，据重庆，朝廷命帅西征，以志充为总理监军。与贼连战佛头关、真武山，皆大捷，斩其骁将樊龙、樊虎，取重庆，复五十余城。天启六年，诰命有‘献捷逾三，论功第一’‘’之褒。”

《补遗》还真敢胡吹啊。奢崇明之乱主要是靠秦良玉平定的。要论功劳，肯定是这位女将军的首功。

第三，时间与简史

蒲松龄说丘志充任分守道后二年，派心腹手下到北京活动跑官。“（丘志充在担任遵化兵备道）后二年，......遣干仆赍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事未就......”

其实只是一年。

天启六年，丘志充由河南按察使升任山西右布政使兼怀来分守道，天启七年正月，即派人车载饷银至京，托太医院吏目王家栋行贿，谋升京堂，被东厂得知，下镇抚司狱。最多也就一年零一个月，急不可耐。

要说丘志充升官速度不慢了。天启五年十月才从湖北布政使参政升为河南按察使，天启六年又生山西右布政使，可谓一年一升迁，十三年里从一个工部科员升到了副省级，还想咋地。

估计此前没少干跑官贿赂的事情，尝足了甜头。

以丘家人的说法，丘志充是冤枉的。丘志广在《山西怀来道传》中称颂其“为魏党所罗织而拘之请室，卒死于法”。丘志充的两个儿子，丘玉常和丘石常有机会就为其父喊冤，喊了多年。

《山西怀来道传》里不止喊冤，还记录了许多丘志充的绯闻逸事，其中有一条模模糊糊的记载说丘志充和怀来的狐狸关系不太好，那几句话就是如今故事的起源。

说回历史。

从案情上看，丘志充肯定不是魏忠贤一党。

丘志充把钱给王家栋，王家栋只是搭桥，钱大多是转给阉党二号人物国防部长崔呈秀的。

王家栋拉着银子去崔呈秀家，到了崔家隔壁礼部尚书李思诚家门口，被巡夜锦衣卫给撞见扣押了。

王家栋到崔呈秀家里请崔帮忙捞人捞银子。

崔呈秀估计是看不上那点钱，让王家栋去自首，说钱是给李思诚的。

经过一番运作，崔呈秀成功打倒政敌李思诚，王家栋和丘志充就被抛弃，论罪下狱。

从这个角度看，丘志广说的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道理。

崔呈秀看不上丘志充贿赂的银子有多少呢?

根据供词赃银计有九千一百三十两。

我在《四十千》读后感里计算过银子与铜钱兑换比。

实际上各种奇怪的数据都会出现在史书上，天启年间的数据我就不查了，简单引用Gin在豆瓣上的数据，一两银子约合人民币752元。

则9130X752=6865760元。

与我们今天官媒上发布的副省级贪官数据大体相当。

按官方数据计算，一次跑官行贿近七百万元，不算少了，要么崔呈秀实在贪得太多，真没看上；要么崔呈秀急于搞倒政敌，权字摆中间了。

从时间上看，丘志充行贿到判刑，跨度两年，所以蒲松龄记为“二年”，如果做第二年解，也不算错，做两年后解，有点小误差。

四，妖的变化与捉妖记的演化

前面丘志充案情那一段，是《明史纪事本末》里记载的。而《本末》作者谷应泰比丘志广要小一辈，丘志充被处死时，谷应泰大概才小学毕业，等他写书时，距离事件发生年代就更加久远了，他补充了这许多细节，是《明实录》等正史所未见，应该算是脑补。

因为崔呈秀恰好是丘志充的进士同年，如果丘志充要去求崔呈秀，大可不必找王家栋来中转。

《本末》记载说丘志充是“怀来兵备（道）”，按说谷应泰是顺治四年进士，先于蒲松龄恩师施闰章一年担任浙江学政，对明末官场惯例不陌生。

所以，我前述丘志充不可能担任兵备道之结论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本末》是根据野史整理的一部历史事件集，参考了谈迁的《国榷》。而《国榷》中记录丘志充行贿的金额为三千两。

谈迁这个人，你要说他是史学家吧，还不如说他是文学家，他的史学著作里充满了妖魔鬼怪，不输于蒲松龄。

所以，谈迁的金额与正史相差太远，而谷应泰又参考谈迁，则可能被谈迁带坑里了。

还是这个谈迁，在《国榷》里记录了丘志充署衙闹妖，丘志充箭射、狗咬和铳轰，干掉了妖精，自己也被锦衣卫请去喝茶。

这是关于丘志充与妖精冚家铲互坑最早的版本。

谈迁把丘志广的短短几行字进行了艺术加工，完成了基本框架。

之后，就是宋玉书宋琬的版本，妖精已经进化成狐狸精。他还掺了很多私货，丘志充与狐狸的恩怨起源是为了争夺一名小鲜肉。

丘兵备竟然被宋琬掰弯了。

宋琬写诗在清代算一流，写玄幻小说却水太多，一个打怪故事变成了清水BL文。

丘石常和贾应宠曾在顺治八年和九年一起北漂，丘石常给他唐僧父亲的冤枉，于是故事被贾应宠又改编了一遍，只不过老贾歌手出身，细节虽然饱满，却又过于繁琐，不够吸睛。

最后，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出场，在他的巨椽之下，不是针对谁，前面那些作品都成了垃圾。

五、故事后的故事

《聊斋志异》完本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

直到斋饭赵起杲担任了严州市市长。

他缺钱，又想印书，担心印着印着就断供了，于是把一些看不上的作品删除不印了。

老赵的眼光，咳咳，需要去配个眼镜。除了《遵化署狐》，还有很重要的，比如《吴门画工》也没收录。还有《离乱二则》、还有《张氏妇》、还有《鸮鸟》。

有说赵起杲担心狐与“胡”音同，遵化又曾经是明清激战过的地方，有影射之嫌疑，所以没有收录印刷，我觉得可能是想多了。

但在中国，多想一点没坏处。

大清的文字狱可厉害着呢，遗毒几百年。

六、故事外的故事

聊斋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而另一部伟大的作品《金瓶梅》和《遵化署狐》中的丘志充也有点关系。

丘志充家藏有《金瓶梅》半部抄本，以及《金瓶梅》的续书《玉娇李》全本抄本。

《金瓶梅》另有一个重要的抄本源头是万历四十一年诸城进士王化贞的家藏。

崇祯五年，原辽东巡抚王化贞因为要为广宁惨败负责，与已经关押了六年的丘志充一起在北京被处斩。

两个人是同乡、同年、同日死。

而丘志充曾经想行贿的崔呈秀在崇祯继位不久即自杀身亡。

三个同年进士得到了同样的下场，似乎预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