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游列国一

一、夫差辱百牢 子贡消鲁灾

鲁哀公七年,即公元前488年初夏,鲁国曾地。

这曾地位于一洼地之中,往东是一马平川,如果晴天的话,再站到高处,眼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你会看到远方有一条隐隐的地平线,很多人都说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是沧海。但那里总是云雾迷茫,有时甚至是大团大团的白雾蒸腾,根本无法看的清楚。

一条官道从远远的树林中延展出来,穿过曾城后又向西延伸。

曾城城门大开,一座高台正建在东门边上,附近原有的建筑全部被拆掉了,就为建此台,台足足高出城墙两米,登台能遥望四方。

吴王夫差正趾高气昂的端坐在高台之上,向东遥望,仿佛看到了苍茫的沧海,可是他对水却不感冒,人家吴国可不缺水,那浩浩荡荡的长江水,那碧波连天的东海水,人家可是见的多了;于是他转过头来了,向西远望,“好,好看,那是什么山?”夫差抬手指向远方。

“岱宗。”身后的宰相嚭躬身作揖答道。

只见岱宗高高耸立,山腰白云缭绕,山巅更是苍茫一片。一眼望去,诸峰挺拔,林壑优美,山上绿树秀而繁荫,青翠欲滴,映照的整个齐鲁大地都苍苍翠翠的。

“好一座岱宗,巍兮!”夫差由衷地赞叹,但他的心思很显然并没有完全在岱宗身上,要不然,他也不会只简简单单地赞美了这一句话。

如果他知道,齐鲁青未了的岱宗在此后的数百年后,会跻身于五岳之首,那就算是挖空心思,他也会认认真真地做一篇大赋,赠与岱宗,也或许自己会和岱宗一样流传千古呢。

还有,如果他夫差知道,一千多年后的唐朝,有个叫杜甫的年轻人,竟把他眼前的这座山描绘的是那样的出神入化!

那就算说到天边,他夫差也必须提前来个会当凌绝顶,那样,哪里还会有后来杜甫的一览众山小呢?看来啊,什么都是机遇,可惜即使有机遇也不是人人都能抓的住的!

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

最最重要的,是夫差没有登山的心思和兴趣,人家此刻可正春风得意着呢!

“报——报大王,鲁哀公到了。”有侍从一路小跑上台禀报。夫差装模作样地正襟危了坐。

不大一会儿,鲁哀公满脸笑容地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季康子和一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

鲁哀公疾步向前,双手相搭成拱状,置于脸左侧,朗声说:“让大王久等了,蒋这厢有礼来了。”说着鲁哀公走到吴王面前,伸出了双手……

可夫差非但没有向他伸出手去,连最起码的起身都没有,甚至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右手轻轻地往右边一挥,冷冷的说:“坐吧!”

右边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一缶一筷一碟一钟,缶是大口缶,里面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哀公的脸刷的红了,他尴尬地收回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眉头皱了皱,悻悻地坐到了吴王指定的位子上。

身后的季康子虽然没有抬头,但他能敏锐地捕捉到哀公回头时那瞬间的激愤。季康子也是一样的愤愤不平,但他又无计可施,只能用眼去踅摸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和他并排站着的是一个身材匀称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双目微闭,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岱宗。

没有办法,他轻轻叹口气,紧随着哀公转过案几,在哀公的身后垂头站定。

“鲁公啊,”等哀公坐下,吴王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满,“你们准备的百牢怎么样了?”看着夫差那阴沉的脸,鲁哀公想说什么,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夫差倒不急,他端起了酒杯,却瞥了一眼案几上冒着热气的那缶清蒸粉牛肉,冷冷地笑了笑,对于砧板上的这块肉,他可不想一口吞下去,美食只有慢慢的咀嚼、细细地品味,才能不辜负美食的美。

他知道,如何才能彻底击垮鲁国摇摆在吴齐楚之间的想法。

悲哀的哀公,颓然低下了头。前几天,吴王夫差差人送来告知,说以后凡有会盟的时候,鲁国都要提供百牢之贡。

耻辱啊!

当时的鲁哀公姬封有点抓狂。

所谓百牢,就是一百份的太牢,一套完整的牛羊猪三牲为一太牢,一百份太牢就是一百份的牛羊猪。

当然,对于一个鲁国来说,拿出一百头牛,一百只羊,一百头猪那都是小事,只是这百牢之贡可是对天子的贡礼,鲁国敬奉周天子无可厚非,毕竟鲁国的祖先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公旦,那可是周武王的亲三弟啊。可如今,这吴王夫差竟然要求鲁国为吴提供百牢之贡,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

“这夫差可真是欺人太甚,”鲁哀公愤愤地想着,可他脸上又不敢带出丝毫的不满,只能挂着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面对着夫差,嘴里不停说着卑微的话:“已经在准备了,已经在准备了……”可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把夫差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还不免加上一声长长地叹息:“唉,谁叫人家刚刚打败了齐国,又打败了楚国,我们鲁国在这些大国之间是如此的弱小不堪,苟且偷生,目前也只能看人家吴国的脸色,人家是强国,和人家争锋那就是自寻死路,唉!”是啊,那个时候,不仅是鲁国,凡弱国,无不要做墙头的草,望风而倒啊!

鲁哀公的絮叨让夫差不悦,他一抬右手,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鲁哀公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只有微风拂过旗帜,细细的沙沙响声。

季康子也一下子难堪起来,他虽然低垂着头,但脸上也火辣辣地痛,虽说夫差办的是鲁哀公的难看,但作为一个执政大夫,不能让国君昂首挺胸在各个诸侯面前,无论对哪一个执政者都难堪至极。

季康子直觉忽地一下,后背上汗津津地难受,他想,此时要是有条地缝钻进去该多好!

鲁哀公悲哀地坐着,季康子悲哀地站着,他们两个唯有悲哀。

“吴王您好,我子贡想说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哀公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突然抬脚就来到了吴王面前,拱手施礼道。

鲁哀公惊惧地抬起头来,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季康子。季康子也正抬眼看他,眼光中同样带着疑虑和希冀。

目光相碰之后,就迅速撤离,仿佛冷水碰到了烧红的铁棒,刺啦一下就蒸发成了白烟,迅速消逝一样。

他们都一起抬头望向子贡,尖起了耳朵。

阳光暖暖地,年轻人健硕的身躯被阳光一照,笼上了一层金色,愈发嫌的伟岸高大。

这一声无疑是一石块,投进了一潭死水,瞬间就惊起了不小的涟漪。

按说,两个国君讲话,哪里有大臣们说话的份儿,何况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凭吴王夫差的性格,一定会大喊一声:“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给我拉出去碎了!”

吴王夫差身后四名带刀的护卫,也已经把手攥紧了刀把儿。从他们紧张的脸色和略带粗重的喘息声中,鲁哀公似乎都已经听出了他们正拽刀出鞘时,刀片的震颤声。

也是,人家吴国此时可是风头正盛,越王勾践怎么样,不是让夫差给抓了个俘虏,百般羞辱。就算是楚国和齐国这样的大国,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都大过人家吴国好几倍,也照样让吴国打了个晕头转向。

难怪,人家夫差这么牛。

可如今,这年轻人……

夫差遽然将酒杯放下,挺直了身子,右手抬起用食指指着子贡,一脸的惊异,连话竟然也变的结巴起来了:“你,你是谁,叫什么?”

子贡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让大王见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鄙人姓端木,名赐,鲁国人也。”

夫差惊劇,揉揉眼睛,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好几秒钟,再次不相信地问道:“你是孔仲尼门下的那个子贡,端木赐,孔老夫子?”

“不错,吾师正是孔老夫子,我是他老人家的不肖之徒端木赐!”子贡再次拱手,向远在西边国外的孔老夫子施礼。

子贡这个名字多次被人提起,可以说,在夫差这里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子贡游说、经商等各项事业都经营的是风生水起,特别是这次吴国伐齐,别看那嚭把兵书战策说的天花乱坠,但夫差心里明镜似的,那样绝妙的见地,绝不是他嚭所能见识到的,嚭有几斤几两,抬起尾巴拉什么屎,他夫差心里可是知根知底的。

当时看着嚭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样子,他夫差也很好奇,究竟这嚭是从哪里鹦鹉学舌得来的这般见识?

可当时为了能打赢那场仗,他夫差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冷嘲热讽,去刨根问底儿,只要打败了齐国,管他嚭从哪里学来的呢。后来就依照着嚭的计策去作战,还真打败了齐国,这样他夫差可就有点得意忘形了,一高兴,也就忘记了去追嚭的根溯嚭的源了。

如今他看到了子贡,曾经的疑问终于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原来嚭在朝堂之上滔滔不绝气吞山河的真知灼见,看来依的都是人家子贡的葫芦啊。

夫差没有猜错,吴国大败齐国,子贡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久仰,久仰,久仰先生大名,你的名声比孔子还大。”一听说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子贡,夫差激动地站了起来,向子贡拱了拱手,嘴不由得打起了秃噜,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的话来。

其实,这绝对不是夫差的恭维,也绝对不是夫差的一家之言。“子贡贤于仲尼!”这样的话,在鲁国士大夫的微信群里,如叔孙氏、陈子禽这样的人,他们重复的这句话可是不止一次的刷爆朋友圈,获赞无数,当然也不止一次传到他夫差的耳朵里,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所以在万分激动的时候,吴王夫差不由自主说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这些都被子贡坚决的一一予以辩止,但大家依然津津乐道,说个不停。

“大王啊,我听说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我的老师就像日月,是没有任何人能超越的了的,打个比方说,我的老师就像青天,谁也无法通过阶梯登上青天,我端木赐最多就像阶梯,看着高入云霄,其实连老师的十分之一都不及,说我比老师贤,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王你是一个明白人,相信你看的最清楚,不会像有些人,不明就里的乱说!”子贡凛然说道,“今天,子贡不是和大王来辩论这个话题的,子贡只想问大王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子贡,可是真是口才了得,不仅把夫差抬了起来,还把自己的观点表达的清清楚楚,又恰到好处地把话扯回到了正题之上。

“你说,你说。”面对自己心中的偶像,不管身份如何,也都会和常人一样表现出身不由己的欢喜和附和,夫差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他也不例外,有追星的热望和对星的仰慕,这让他此时似乎也顾不上大王的身份了,机械的连声答应着,只是在满心崇拜之下,他有点太过于激动,忘了让人拍几张照片,然后 发朋友圈儿了。

“大王喜欢周穆王还是周厉王?”子贡倒不急着说下去,颇有兴致的看着吴王夫差。

夫差笑了:“那还用说,当然是穆王,谁都知道他号称穆天子。”

这夫差的狼子野心,子贡焉能听不出来啊,但他不理会也不想理会,今天他有他自己的目的。

“那好,穆王他是不是特别重视礼?”

“那必须的。”夫差得意洋洋,似乎子贡对秦穆王的赞美,就是对他夫差的赞美。

“周礼说,贡不过十二,大王应该知道吧?”

“这?可是……”夫差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但他从内心里不能不佩服子贡的因势利导。

他不由得再次欣赏起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阳光中,子贡神采飞扬,五官俊朗有型,眉眼含威,鼻梁刀削般高挺,他匀称而挺拔的身材,白皙细腻而富有光彩的皮肤,无不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也难怪,身高一米八左右,练武后健硕结实的肌肉,紧致有力。

“这子贡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啊!”

夫差有点迷离恍惚!

“大王,穆天子不是也征讨过犬戎吗?”子贡见目标达成,就接着朗然说到,声音铿锵,底气十足,这句话周围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子贡的目的就是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句话,因为他必须要给夫差一个台阶下。

是,穆天子一生英勇无比,但他也遭遇了一场滑铁卢,那就是征伐犬戎之役,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有错能知改,依然不失伟大。

这句话,子贡连说两遍,第一次说完之后,他看到夫差有点恍惚的表现,心中禁不住一阵鄙夷,他连叫两次大王,等夫差反应过来,他再次将有关秦穆王征犬戎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鲁哀公难堪的脸色舒展开来,几次偷偷抬头斜视夫差,脸上都有了一些无法掩饰的笑意。

就连季康子也听明白了子贡的话意,他虽然仍然低着头,可他的身姿明显挺直了。

他们不能不感谢子贡,也万分佩服子贡!是子贡让他们从尴尬中解脱出来,让他们的内心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亏把子贡带在了身边,否则今天还不知道如何地丢人现眼呢!”

夫差也终于明白了子贡的话外之意,他那如猪肝一样的脸色很快也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爽朗地调侃道:“哎呀,没有想到啊,那么厉害的穆天子竟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哈哈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夫差笑了,在场的很多人也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和明白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夫差蓦地站起身来,神色凛然,他大声宣布:“鲁国进贡十二牢,取消百牢!”

起风了,一阵灰尘湮没了高台……

“本来,鲁国可以强大的,本来可以的!”

风过去了,尘落下了,天阴的更重了,回陬邑的路上,季康子不由得感叹,他想起了父亲季桓子临死前的遗嘱:一定要请孔夫子回来,切记,切记!

转眼,三年过去了,父亲的遗嘱自己并没有遵从,作为鲁国的执政卿,他只是听取了公子鱼的建议,勉勉强强召回了夫子的弟子冉求。

“孔夫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阵风卷过,带起了路边的树叶和枯草,仿佛一条土龙甩动着尾巴,从身边呼啸而过,季康子眼随着风的尾巴,忧郁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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