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年少的时候,夏天的温度几近要把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我在故乡的海水里跟我唯一的哥哥一起一丝不挂地欢快地游泳,那时我绝不会去想我会拥有一个怎样的未来。我们从小就形影不离,我因为有他的存在而倍感踏实,同时对我必然比那些没有哥哥的人要幸福一万倍这件事深信不疑。年龄稍大但仍尚小的时候,当我们坐在驶向村庄对岸的小岛的船上,双手撑着船舷边沿略显破旧但依然耐用的木板,看着船尾后面因翻滚起来而变得泛白发响的海水,我们共同高声唱起某时从电视上播放广告时听来的不知其名的插曲,这个插曲本来就不长,只有短短的几句,但我们还是忘记了大部分歌词,这时候我们便用“吚吚吖吖”或者“啦啦啦啦”来代替,唱到“高潮”时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大声嬉笑起来。奇怪的是,十几年过去了,我现在不仅没有忘记那插曲的大概的旋律,甚至还记起了所有那时忘掉了的歌词来。你若是要听一听,我倒可以现在就唱起来。当我经历着这些无可替代的美好时光时,虽然我那时未必学会了用“幸福”来表达那种愉快的感觉,但我确实是无比幸福的,达到了别无他求的境地。幸福的人不会在那样美好的时刻分心去想任何其他的东西,我那时也从未想过我的未来是否也会这样幸福,只是看着船后越来越长的白浪天真地歌唱,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跟哥哥叽叽喳喳个不停,商量着等下到岛上要干些什么。
返程时的情景跟去的时候差不多,而且手上还多了从岛上带回的好玩的小玩意儿,贝壳或者小乌龟——自己捡的或者岛上的渔民送的,我们相互对比玩弄着,同样一路喧闹,唱着无比欢乐的歌。那船下的白浪的哗哗嚯嚯声跟我们的歌声组成一曲合奏,浪花溅向两侧仿佛在跳一场盛大的舞。我们想肯定有一条鲸鱼——一条跟船一样大或者更大的鲸鱼在跟着船走,只是它一直藏在水里不肯露面,就这样一直跟着,船一到岸,它也要走了——那浪花想来就是它呼吸时从身体里喷出来的,船停下来海面恢复平静,也许就是因为它游到深处去了。
生活在沿海一带,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十几年前在这片海的的沙滩上,有一头巨大的鲸鱼不幸地搁浅了,整个庞然大物就这样几乎裸露在空气中。然而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这种事却是幸运的。从前大家见过的大多都是中指大小的沙丁鱼这样的小鱼,再大点的也是一个人也可以只手拿起的了。可现在眼前的这条却足足有几十米长十几米高,就好像一栋房子建在了沙滩上。这可让人们大开了眼界,一时间鲸鱼搁浅这件事在镇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所有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大呼惊奇,这就已经是农村人能看到的新奇事物和大世面了。不知道是因为认定这可怜的哺乳动物已经无法救活了,还是人们根本就没想过要营救它,新鲜的东西谁不想尝一尝——毕竟鲸鱼肉——大家都没有吃过呢!
海边的渔民搬来了能找到的最长的梯子,架在鲸鱼庞大的身躯上,爬到鲸鱼高高的后背上,在众人的围观中挥动着早已磨到最锋利的砍刀,开始屠宰这大海送来的猎物。那鲸鱼也有灵性,刀子割在身上,就算是不会说话的动物也会感到疼——泪水从它眼中流了下来,掉下来与海水融为一体(这是后来叙述这故事的人不可不讲的情节,毕竟鲸鱼流泪这件事比鲸鱼本身让人觉得更加稀罕),同时还发出了类似于哀嚎的声音,那时候鲸鱼多无助啊,躯体越大,那么便要忍受更多刀割的痛苦。鲸鱼屠宰完之后,那割下来的鱼肉可谓是堆积如山,非常壮观。而整片沙滩都被染成了红色——但海水一冲,就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了。之后渔民们走家串户卖鲸鱼肉,那么多的鲸鱼肉最后竟然卖完了,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尝了个鲜。可是听说鲸鱼肉却不怎么好吃,而是有一种淡淡的苦涩味道,并没有让人们吃出意犹未尽的感觉。
小镇上的人迷信,这时人们开始因为鲸鱼流泪和鲸鱼肉苦涩这两件事而感到后悔,甚至是恐惧——他们认为这搁浅的鲸鱼是海中神仙的化身,本来要给世代宁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好运,但不幸搁浅了,可这神仙被屠宰了,好运也就没有了——人们不但深负罪恶感,而且认为接下来还有可能遭遇恶运,可能会有海怪出没,不为鲸鱼报仇绝不罢休,一时间这个说法也传得沸沸扬扬,整个镇子都充满了阴沉沉的气氛,出海的人更是提心吊胆,生怕被海怪顶翻船而丧命海中。
当我们听到这个故事时,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了——但在海水里游泳的时候,一旦涨潮,我们便飞也似的跑上岸去——生怕是那鲸鱼的兄弟姐妹们来报仇了,要是被抓住就会被活活吞掉。可是潮涨又潮落,退下去的海水下面只有烂泥和细沙,鲸鱼从未出现。不过多久,虽然故事依然在口口相传,但小孩子却总是勇气可嘉的,由于每次都安然无恙,我们以后游泳就不再感到恐惧了,反而是浪越大就越兴奋。我跟哥哥甚至在这时比起赛来,迎着咆哮的大浪毫不退却,然后被它推上岸,被推得最远的那个就算胜利者,因为哥哥比我更加瘦小,所以几乎每次的胜利者都是他。
诸如海怪之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但伴随着这些不存在的东西的渐行渐远,无忧无虑的欢快的童年,也同样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