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宝玉

闲来无事,最妙无过于读书。

捡起来重读的是曹公的《红楼梦》。这本书的好,无需赘言。今日且来说一说怡红公子贾宝玉。

说正题前,忍不住把他的名字论一论。贾宝玉,贾是姓氏,宝玉是小名。贾府男丁他这一辈的排的是玉字辈。贾赦的儿子贾琏、贾敬的儿子贾珍、贾政长子贾珠、三子贾环,都是一般从玉字旁取单字为名。唯独咱们的宝二爷,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却连个正经的学名也不曾交待。要么曹公忘了,要么曹公此处亦是假语村言,诸位看官看过便揭了过去罢。

闲言少絮,说回正题罢。曹公借《西江月》二词批宝玉。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富贵不知乐业,潦倒不通庶务”,确是的评。观宝玉,他最喜在女孩子堆里厮混,他为人细致,晴雯替他倒茶冻着了,他赶忙替她捂暖。平儿被熙凤夫妇欺侮了,他热情地递上淘澄好的胭脂让平儿补妆。这样的男孩子,是个女孩子都爱与他做朋友的吧。可是,男孩子总有长成大丈夫的一日,一个整日只晓得在内闱厮混的男儿如何担得兴旺家族的重任呢?

宝玉的理想生活是什么呢?他说过他希望自己日日伴着大观园的女孩子们,哪天他死了,化了,洒在江河里,天下的水都是一处的,哪日想起了,便舀一瓢水对着哭一回,也是尽够了。

宝玉啊,你每日与姊姊妹妹们嬉戏作伴,可曾想过,是谁提供你这份悠闲的生活?头戴王冠,必承其重。你生下来就是荣国府嫡子,身份注定了你是荣国府未来的当家人,是荣国府的希望与荣光。你可有想过如何承担这份职责?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这话评宝玉却有不公。大观园才试题对额一回,却见得他才学俱佳,那些个清客、帮闲不住地夸“世兄天分高,才情远”,连平日见他便要气恼的父亲贾政,一边呵斥一边叫他题匾额,做对子。最后也用的全是宝玉的题额。到了元春省亲,宝玉独做三首,便是平日起诗社,怡红公子总是最积极响应的。说宝玉腹内草莽,我却要为石兄喊声冤枉。(笑)可我依然还是要说……

宝玉啊,你可以不爱仕途经济,你爱什么呢?你可有一技之长?你的满腹才学可周济得一日三餐?

宝玉最让人动容之处,便在于他感情的纯粹。他爱一个人便只爱一个人,只认定一个人。哪怕周围的人都劝他接受金玉良缘,可他偏只念木石前盟。他对紫鹃赌咒发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也是说给黛玉听的。

宝玉啊,你可知,赌咒发誓易,柴米油盐难。你林妹妹身子娇弱,你可有养活她的一身好本事?你的诗词歌赋可能承担起你二人的花前月下?

少年时读红楼,看的是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品的是少女情怀总是诗。成家后读红楼,看的是满纸的丫头婆子碎嘴子。闻的是那份烟火气。为人父母后读红楼,看的是子孙贤孝愚忠,忧的是家族未来。

所以,爱宝玉也恨宝玉。爱他的纯真,恨他的不上进。宝玉啊,世间多有人既做得了八股文章,搞得来仕途经济,也吟得来风月,品得来丝竹,活得光风霁月,潇洒自如,怎的你就不去试一试呢?

海棠诗社初起时,众人拟定别号,宝钗笑他“无事忙”又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一语中的,因富贵而闲,自然也就没有担承使命的紧迫感。读者可不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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