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23年的光景,姥姥那时候差不多八岁了,她的小名叫秀。

初夏的时节,万物葱茏,田间小路两旁的野草藤蔓发了疯般的生长,在早晨阳光的的照耀下带有一种很狂野的味道,偶尔一两株牵牛花在藤蔓上绽放着,就像一个个小喇叭,在清晨的微风中颤抖着,好像在跳着优雅的舞蹈。

秀坐在牛车上,爹坐在前面赶着牛车,两个人很少交谈,只听见牛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和爹偶尔用鞭子抽打牛屁股的声音。看着东面天空的那抹还不太耀眼的阳光和片片轻薄的象白纱一样的云彩,能感觉到今天肯定又是一个大热天。

秀刚在炕上被爹拍醒的时候头脑里还一片混沌,浑身像跟面条子一样提不起劲来,现在在这清晨的阳光照射下也慢慢清醒了,她知道今天要替着爹在田里看庄稼,因为昨个晚上睡觉前爹已经跟她说过了,所以今早起得这么早她也没问啥。洗脸的时候用手蘸着水摸了摸头发,把睡的凌乱的头发理顺了,在后脑勺编了一个粗粗的麻花辫,用头绳紧紧地扎上,顿时整个人就清爽了很多。

拿着瓢从瓷盆中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水是昨天晚上奶奶做高粱面窝头时候在锅底下烧的。自从去年因为疟疾把四妹的小命给夺走了,家里就轻易不敢喝生水了。爹把装窝头的搭子挂在秀的脖子上,两人就匆匆忙忙上路了,没有惊醒在隔壁搂着五妹睡觉的奶奶,因为五妹闹夜,奶奶一晚上也睡不了安稳觉,天亮前五妹睡得沉,奶奶也赶紧补点觉。

在牛车上颠簸了有半个钟点,终于到了秀家的庄稼地。这里是丘陵地带,周围地势高些,秀家的田就位于这片洼地里,如果下场大雨,这里的蔬菜瓜果和粮食是很容易涝死的,因为水根本排不出去。天旱点反倒好些,无非爹辛苦些,起草贪黑地从井里面挑水浇,总算还能有些收成,就这片地还是爹给东家打了五年长工换来的,也不大的片地,有一亩左右吧。东家把它转给爹顶了五年的辛苦工钱,爹还高兴地不行,感觉一下子成了地主一样。

今年不错,入夏以来没下过大雨,田里一片丰收的景象。玉米棒子已经有巴掌长了,长得大的可以掰下来煮着吃了,花生也都坐果了,只是还是一包水,还不实诚,在地边上看到不知是谁拔的花生蔓子扔在那里,白白的花生还嫩的很,爹看到这个情景,忍不住骂了句“哪个驴羔子干的?”幸亏花生还不熟,要不然损失肯定很大,说不定还能被人偷个精光呢,所以爹说要用心看护。

最近五妹老闹病,平时秀经常照看五妹,但五妹上次发烧也把她吓坏了,她害怕五妹再象四妹一样病死了,她也不懂怎么照看,所以她宁可来看园子也不敢在家看妹妹了,因为奶奶办法多,懂得也多,妹妹由奶奶看放心些。

爹从牛车上拿下来一个破锣,本来是古铜的颜色,现在已经发绿了,递到了秀的手里,指了指地头的瓜棚,跟秀说,“你躲在里面别露面,看到有人到地里面的时候就敲一下锣,如果是小偷会被吓跑的,轻易别出来,否则人家看到你是个娃子就不怕了。”秀点了点头,就爬到瓜棚里面去了。一边还叮嘱爹:“爹,你早来接我啊。”爹说:“一赶完集,把牛车还给梁大爷我就回来,你安心在这里呆着,不怕啊。”

听着牛车走远的声音,秀一个人在瓜棚里面警惕地看着四周,心里就象跑夜路一样咕咚咕咚的,她害怕让别人从外面看到她,她趴在瓜棚里面一动都不敢动,爹在瓜棚里面放了些麦子秸,人躺在里面还比较松软,瓜棚是用干木头扎起来的,离开地面有一米多高,瓜棚扎在土丘的半坡上,放眼往下看,她家的这片田都在眼皮底下,如果有外人闯入很容易发现,但是也容易被外面的人看到。

爹扎的这个瓜棚,从正面看就象个三角形,两头用破草帘子遮着,其实外面的人除非离得很近才能看到里面有没有人,但是秀的心里感觉坏人很容易看到她,她把破草帘子往下拉了拉,从草帘的缝隙里面窥探着外面,就象一只胆战心惊的野兔。爹给她的那个破锣她牢牢地握在手里面,好像这是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因为在这荒郊野外的,恐怕方圆几里地都不一定有人,如果真来了坏人就指望着用锣声把坏人吓跑了,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好像在随时等待着坏人的到来一样。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能感觉到外面的空气也不像早晨刚来的时候那样凉爽了。秀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因为早晨没吃饭,她的干粮在搭子里面还没动呢。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从褡裢里摸出来一个窝头,也没看一眼就把窝头往嘴巴里面塞,眼睛还盯着外面。窝头是用高粱面夹杂着玉米面做的,嚼在嘴巴里面硬硬的,死塔塔的,但是有股甜甜的味道,秀太饿了,几个小窝头不知不觉就下了肚。

时间仿佛凝滞了,过得真慢啊,在家看一天孩子好像也没这么难熬呢,秀一边盯着外面,一边想起了昨天晚上爹和奶奶的谈话,爹和奶奶说要把五妹送人了,奶奶听了没吭声,但是好像是默认了呢。想到这里秀的心里就象被荆蔓拉伤了一样。

这已经不是爹第一次提这件事了,早在春天时候五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的时候爹就提过。秀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爹一直是个铁汉子,但秀记得当时爹跟奶奶说的时候眼睛里面满是泪,也是强忍住没哭就是了。爹当时的话秀还记得很清楚,说要给五妹寻个活路,在这个家里面,吃饭都是很大的问题,更别说看病抓药了,土方子用了不少,但是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过失去孩子的痛苦。奶奶是过来人了,爹兄弟姐妹四个,死了两个,有个姑姑过继到大连姨姥姥家了,最后留在奶奶身边的,也就爹一个孩子了。

第一次听说爹要把五妹送人的时候,秀躲在被窝里面哭了半夜,想想五妹那白白净净的小脸,奶声奶气叫姐姐的声音,秀的心就要化了。五妹刚满两岁,但是生活不好,从小没吃上娘的奶,五妹长得很小,至少在秀的眼里还是个小不点,秀今年也刚刚8岁,在有钱人家里,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十指不沾阳春水呢,但秀已经里里外外顶个小大人使唤了。

想到娘在五妹刚满月的时候就扔下她们小姐们三个,带着大姐和二姐跟人跑路的事,秀就气得打哆嗦。这在他们家是个天大的伤疤,爹从来不让提娘的事情,也就是奶奶有的时候在照看五妹的时候骂娘:“这个骚狐狸的心是石头做的,畜生不如啊。嗯,哪有这样的娘,扔下孩子自己去享清福啊,她不得好啊。”

大姐今年13了,二姐也有11了,街上的人说娘是把大姐和二姐带出去卖到窑子了,要不然怎么小的不带,偏偏把两个大的带走了呢?大人的事情秀想不明白,只是知道娘在这个家里面过得不开心,经常回莱西的姥姥家,一住就是个把月。以前娘回姥姥家的时候从来不带她们,每次回去都说是姥姥身体不好,但好像就是因为外面有人的事。关于娘的事情秀知道的不多,跟娘还不如跟奶奶亲,所以娘走了秀也没怎么想她,就是可怜两个妹妹。

四妹如果活着也该5岁了,她和四妹玩得很好,四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吵闹,模样跟娘很像,但是一场疟疾却要了她的命。秀想到这些伤心事眼泪就忍不住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因为家里太穷,要不然娘也不会跑路了,可这能怪爹吗?爹是这个家里面最辛苦的人,没日没夜的忙活,给别人打长工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家里面这几张嘴都要吃饭啊。想到五妹能送个好人家,能吃上饭,能看的起病,能活命,秀那堵的难受的心顿时敞亮了许多。

秀趴在瓜棚里面,看着外面的太阳越来越高,接近晌午了,爹爹还没有出现,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秀的心里面又焦虑起来。田旁树上的蝉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偶尔一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落在玉米秸顶上的樱子上啄食一阵,又扑棱棱飞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说不定爹今天挣了钱会给我买好吃的呢,爹上次买过一次油条,那几乎是秀能想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用麻绳包在油纸里的油条,不吃闻上去都能让人流口水,五妹太小吃不了多少,那两根长长的油条几乎都让秀自己吃了,奶奶和爹都舍不得吃,是买来给秀吃的。秀吃完了还很自责,感觉自己太馋,没能跟奶奶和爹留下一根,当然她知道就是留下他们也不会吃的。

到了半下晌,秀趴在瓜棚里眼睛就有些迷离了,早晨起得太早,而且这大半天都是在精神紧张害怕的心情下度过的。她现在真的困了,但她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能睡,爹一会儿就来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盹,这时候,她好像听到来的时候的路上传来了走路的声音,她顿时兴奋了起来,爹终于回来了,但仔细一听,这好像又不是爹走路的声音,好像爹走路没这么重。秀的小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会是小偷吗?刚刚朦胧的睡意一下子被赶跑了,她的手赶紧把那张破锣抓了过来,如果这个人要进田里偷东西,她要随时敲响破锣。

正当秀紧张到发抖的时候,她听到那个还没露面的来人喊她的名字:“秀儿,秀儿。”这不是爹的声音,仔细一听,这是老梁叔,反正是自己人,秀大声地回应:“我在这里,梁叔叔。”说完秀就从瓜棚里面跳了出来,由于在上面趴了半天,她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跳到地上的时候竟摔了个大马趴,好在土地非常松软,还有厚厚的野草在底下接着她,竟也没有摔痛。

刚从地上爬起来,秀就急迫地问:“我爹呢?他怎么让你来接我了?”老梁叔笑呵呵地说:“你爹啊今天去城里了,他给你五妹找了个好人家,本来今天人家来接的,但是你爹他不放心,非得跟着去看看,看看到底是家子啥人家?以后你想你妹了也可以让你爹带你去看看呢。”本来满心的欢喜,听了这一席话,秀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下来了,她没想到今天是把五妹送走的日子,否则她说啥也不会到田里来看庄稼的,看来今天爹是故意让她躲开,免得在家看到妹妹走会伤心难过。

其实今天在瓜棚里面趴着的这半天,秀想通了很多事,她知道当前最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现在这个家里只剩爹、奶奶、五妹和她四口人了,在这个穷苦的家庭里面,活下去是唯一的希望了,不管五妹被送到谁家,只有能健健康康的长大,她们还是有见面的那一天的。虽然自己这样安慰着自己,秀还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老梁叔脸上强颜的欢笑这时候也再撑不下去了,他走过来搂着秀的脑袋,拍着安慰道:“别难过了,你爹这不也是不放心才跟了去的吗?你想妹妹了改天就可以去看她的。”秀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我也想送送五妹的,我也想跟爹一起去送送她,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难受啊---”。听到这里,老梁叔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秀啊,你爹他不容易啊,他也是万般无奈啊,但凡能养得起你们,哪个当爹的会把自己的骨肉送人呢,回头你爹回来你可别再惹他伤心了,你最懂事了,应该明白你爹的苦心。”

秀的眼睛搓的肿了起来,跟着梁叔叔浑浑噩噩的回了他家,梁叔叔在村子里面算是生活的比较体面的,他心地善良,家里有几亩薄田,这些年没少接济秀家。在秀的印象里面,光是梁叔叔给她家送粮食就不下十几回了,虽然有时候就是一点地瓜叶子,半瓢玉米面子,几斤豆子和小米,但那都是救命的粮食。

爹的脸皮子薄,从来不好意思张口跟人家借粮食,但梁叔有的时候在饭点来这么一两次就知道秀家里又开不了锅了,总会相方设法的接济一下。五妹从小就喝小米汤吃鸡蛋羹长起来的,基本上五妹吃的小米都是梁叔叔送的,有的时候偷偷塞给秀几个鸡蛋。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梁坤真是我们家的贵人,你长大了别忘了人家,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梁叔叔。”

梁叔叔从灶台上的柳条编的篮子里拿出了两个火烧,跟秀说:“你快吃吧,肯定饿坏了吧?这是今天早晨赶集刚刚买的,加了椒盐的,可好吃了。”秀呆愣愣地坐在板凳上,半天也没接火烧,声音低沉地跟梁叔叔说:“叔叔,我回家了,我奶还在家呢。”说完就起身往园子里走。梁叔手里拿着火烧,跟着秀来到院子里,追上去说:“那把火烧带回家吃吧,别再难过了,孩子。”秀默然地接过火烧,深深的给梁叔叔鞠了个躬,往自己家走去。

从梁叔叔家到自己家不到百米,但就这短短的路上,秀改变了想法,她不能哭丧着脸回家,她不能让奶奶为自己操心了。推开街门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她特地把嗓子提了起来,大声喊道:“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颤巍巍地从低矮的草房里面出来了,她的小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只要稍微走快一点,就会打晃的感觉,听到秀的声音这么脆亮,她还以为梁叔没有告诉秀小五被送走的事情呢?正嗫嚅着想怎么跟秀张口说呢。秀跑上去拉住奶奶的手,故作开心状地跟奶奶说:“奶奶,我知道五妹送人的事情了,都是为她好,你也别难过了,她过上好日子,我们都开心,我也为她高兴呢,咱们想她了就去看她呗,反正爹跟着去认门子去了。”奶奶听了秀这么说,刚刚一脸的乌云也散开了,摸着秀的手说:“我秀儿最懂事了,奶奶也真的想开了,活命要紧啊,在哪里长都是我们家的骨血,都是你的姐妹。”秀晃了晃手里的火烧,跟奶奶说:“奶,你也没吃饭吧,梁叔给的,咱俩一人一个,反正爹晚上也回不来了是吗?”

奶奶拉着秀进了屋,从奶奶慈祥的眼睛里秀感受到了莫大的温暖,因为有奶奶,这个家才能支撑着走到今天,虽然奶奶每天也只会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做做饭,带带孩子,但奶奶象冬天的太阳,娘走了秀也一样有人爱,活得像个正常家庭里面的孩子。那天晚上躺在炕上,奶奶用蒲扇给秀扇着风,摸摸秀黑黑的头发,一直等秀睡着了,奶奶还在黑暗的夜里睁着眼睛,不时地用衣襟擦着在脸上肆意流着的泪水,这苦难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在梦里,秀梦到妹妹真的过上了好日子,吃着油条,穿着花棉袄,咧着小嘴笑个不停,秀也在梦里笑了。

就是这个被送走的五妹,在秀后来更加苦难的生活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也是秀唯一可以诉苦的对象,是她最最亲的娘家人。

若干年后当秀找到妹妹跟她相认的时候,最最感慨的就是幸亏当时爹和奶把五妹送人了,才让她过得相对轻松些,日子相对富裕一些,才没有丢了小命,也没有吃秀吃的那些苦。妹妹也一点没有抱怨爹,因为那时候爹已经不在了,就象奶奶当时说的,不管在谁家里长大也都是秀的亲妹妹,骨子里流淌的永远是她们老窦家的血。

二.

自从送走了五妹,家里就安静地有些出奇,原本逗弄妹妹的笑声也都消失了。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的忙活着屋里屋外的家务,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劳作去了。

秀每天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就像是奶奶的影子一样,奶奶干活很麻利,心灵手巧的,给秀缝补的衣衫板板整整的,很多都是用旧衣服改的,但穿在秀的身上很合身,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街坊邻居有时候也让奶奶帮忙做手工,有时候很做鞋子,有时候做衣服裤子,奶奶总是非常热心认真地帮人做活,剩下的布头人家就送给奶奶了,用来缝补衣物,但是如果剩余的布料稍微多一点,奶奶说啥也不会要,总是颠着小脚给人送回门,要不就打发秀去跑腿。

街坊邻居回报奶奶的往往是几个鸡蛋或者是半瓢粮食,在这个穷困的村子里,钱好像真的用处不大,人们往往都是用实物来交换,用鸡蛋粮食来回报别人为自己付出的劳动,就是油条豆腐和猪肉这些一般人家不能自己生产的食物,也基本上用粮食鸡蛋来交换。

秀的家里是很难拿出多余的粮食来交换这些奢侈的食物的,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和鱼。不光秀家里这样,那时候大部分的村民生活都很艰难,只有相对日子好过点的人家,粮食备的稍微充足一点,不至于忍饥挨饿的就算是好人家了,就像老梁叔家,算是过得好的好人家了。

今天奶奶一早就开始忙活开了,她要给爹做双布鞋,因为爹入了秋,收好庄稼就要去大连找娘去了。爹脚上穿的那双鞋早已经烂了帮了,走路基本上是跻拉着鞋走,前面的大脚丫也漏出来了,穿着干活还行,但要是出远门那真是太丢人了,上不了场面。

奶奶拿着扫炕的扫帚在平时盛白面的缸里面里三圈外三圈的扫着,因为面缸早就见底了,白面馍馍在这个家里面出现的时间少得可怜,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热热闹闹的蒸上一笼白面馍馍,奶奶把那些大馒头揉得溜光水滑的,还做几个面鱼和两个猪头,奶奶不让秀动手,唯恐秀把面揉坏了似的。做好的面鱼和猪头是用来贡养的,再穷的人家过年也得贡养神仙,贡养祖先。

每年过年的时候奶奶总会抖抖索索地把财神像挂起来,五颜六色的财神像象征着好的财运和好年头,奶奶把蒸好的馒头放到贡桌上,点上香和蜡烛,家里立马就有了过年的气氛,在这个时候奶奶从来不让秀多说话,唯恐小孩子说错了话得罪了财神。

有一次奶奶蒸的年馒头沾了锅边,结果掉了一块很大的皮,秀跟奶奶说:“奶奶,这个馒头裂开了。”奶奶大声地批评秀:“这叫笑了,阿弥陀佛,神仙不会怪罪娃儿不懂事的。”看着奶奶那严肃的表情,秀感觉很不理解,但根本不敢再发声了,因为奶奶平时很少发火的,可见自己的话有多惹奶奶生气。

过年的白面馍馍要贡养好几天,贡完神仙,馒头就可以自己吃了。嚼着白面馒头的感觉真的很幸福,有股淡淡的面香味,吃在嘴里甜丝丝的。看着奶奶在那里认真细致地打扫着面缸,秀的心里又想起过年吃大白馒头的感觉,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奶奶扫了半天面缸,只扫出来一小把面粉,她叹了口气:“恐怕有点少,不太够用呢,先凑付着用吧。”奶奶和爹一样,面子很金贵,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找别人借东西啥的也总是张不开嘴,这点可能是家里面遗传的吧,秀也是这个样子,有的时候很扭捏,她也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一点,但是真的很难改变,这就是所谓的天性吧。

奶奶把那金贵的一小把面粉倒在一个碗里面,手来回拍了不下十几下,唯恐沾在手上的面粉掉不到碗里面,接着奶奶就往碗里倒了一点水,拿着根筷子在碗里面不停地搅拌,很快水就变白了,面疙瘩都被搅拌开了,水上飘着很细的泡沫。

奶奶跟秀说:“到院子里拿点柴火,不用多了,一点就够。”别的不说,要说跑腿的事情,那秀比奶奶肯定麻利。奶奶的小脚在走路上总是不给力,去年奶奶要找人给秀缠脚,秀就死活不同意,奶奶自己下不去手,因为奶奶知道缠脚的滋味,所以答应秀晚点缠脚,但提到这个事情奶奶就总是念叨:“女娃儿天生就是受罪的命啊,你将来长了个大脚板子怎么找个像样的人家呢?”

等秀把柴火拿进来,奶奶拿着石镰子打火,一会儿就把火引着了,看着火苗在灶里面慢慢蔓延,秀知道接下来奶奶要往锅里面倒水了,但倒多少是个技术活,得根据面的量来决定水的量。奶奶用瓢在水缸里盛了点水,刷地倒到锅里面,等水沸腾起来后,奶奶小心翼翼的把和好的面粉水倒进了锅,一边用勺子不停地在锅底打着转,只片刻功夫,锅底就出现了面糊糊,奶奶赶紧弯腰把灶里面的柴火挪开,因为火大了就烤成面饹馇了,这个秀心里很明白。

奶奶拿着勺子把锅底的面糊全都盛到了碗里面,锅底也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一点面糊糊的印子都没有了才罢休。这就是奶奶自己打的浆糊,她要用来给布上浆,做棤que子,好给爹做布鞋。

奶奶从地柜上的针线蒲箩里面拿出了一卷子碎布头,那都是给别人做手工赚的,从那些布头里面,奶奶挑出来大小合适的十几片,每片比奶奶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奶奶用针把两片布头缝成一片,这样才能有爹的半拉子鞋帮子那样长。

奶奶拿出做白面馍馍用的面板,在上面用刷子轻轻地刷上一层浆糊,然后把缝好的布片子撑平了,仔仔细细地贴了上去,接着在贴好的布片上再刷一层浆糊,再贴一层布,总共贴了有三层。这三层布片的颜色都不统一,有灰色的,有藏蓝色的,但最后贴的第四层布是黑色的。贴好了半边鞋帮的,又贴另外半边,总共贴了四幅,一双鞋的鞋帮料就算是贴好了。奶奶的碎布头里面有些白布,但奶奶做鞋是从来不会用白布的,因为用白布做鞋是很不吉利的,哪怕是在鞋的里子也不能用白布,奶奶总是这样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上好浆的布都死贴贴地粘在面板上,奶奶让秀帮忙把面板抬到了太阳底下晒一中午,这些棤子就干得巴巴的了,然后用刀贴着面板把棤子起下来。奶奶找出爹的鞋样子,鞋样子其实是用厚纸剪的半拉子鞋帮子,奶奶用线把鞋样子缝在棤子上,针脚非常大,仅仅是起到固定的作用,然后用烧黑的细木条比着划出样子,接下来就是用剪刀仔细地剪下来。奶奶剪得非常慢,整个边缘都很柔和很光滑,秀在旁边蹲着看,心里真的很佩服奶奶,感觉奶奶的手真的很神奇。

当奶奶把剪下来的两个半拉子鞋帮缝合好的时候,一只鞋的雏形就有了,两只鞋帮子都缝好后,剩下的就是要往鞋底上缝了。鞋底子奶奶早就备好了,因为纳鞋底子是个功夫活,奶奶茶前饭后经常干这个活,不是纳鞋垫子就是纳鞋底子。有的时候爹赶集的时候也把奶奶纳的鞋垫子稍带到集上去卖了,虽然换不了多少东西,但总归还是能补贴一下家用。

奶奶纳的鞋垫子那叫一绝,上面带有花鸟的图案,还是用染的彩线缝的,特别漂亮。图是奶奶自己照着样子画上去的,线也是奶奶自己染的。奶奶做的鞋垫子针脚又细又均匀,就像精美的艺术品。这些活计奶奶虽然没让秀动过,但这些做活的步骤就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她的记忆深处,等到她后来自己当了娘,做这些活都手到擒来,这都源于童年时期跟奶奶在一起的耳熏目染。

奶奶从针线蒲箩里面找出根大粗针,又拿出来一卷子麻绳,把麻绳穿到针眼里后就可以把鞋帮子和鞋底子缝合在一起了。这个活儿显然比较吃力,鞋底子很厚,奶奶总把针放在头发里面抹来抹去,然后再用顶子使劲顶针,这样才能把针顶没,从鞋底的那一面把针拽过来。

顶子是一个固定在木墩上的铁板,大小就像奶奶的绣花鞋那么大,椭圆形的。上面有些凹槽,针可以顶在槽里面。秀有些担心,针会不会把奶奶的头皮扎破了,她用小手去巴拉奶奶那花白的头发,没看到头皮有什么异样,奶奶笑了:“傻娃子,奶奶有数得很,怎么会扎破头皮呢?”秀有些不懂为啥要这样做,奶奶耐心地说:“头皮上有头油,擦到针上后会让针变滑溜,这样就不涩了,你往后点,省的奶奶不小心拿针穿了你的眼。”

等奶奶把爹的鞋彻底缝好了,天也傍黑了,奶奶伸着疲惫的身子,不时地用手捶打着后腰,秀这个时候总会机灵地跑上去给奶奶按揉一番。奶奶嘴里总是“奥吆奥吆地”喊,舒服得不行。

奶奶对秀多少抱着些愧疚的心,这点秀当时还不太懂。因为娘自从嫁到这个家就一直看奶奶的脸色,并不是奶奶为难娘什么,但娘做什么都要征得奶奶的同意,比如做啥饭啊,明天吃啥啊,要不要给孩子添置点东西啊。

在那个时代奶奶算不上是坏婆婆,因为奶奶本性很善良,但在娘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后,奶奶就有些怨气了,后来又生了四妹和五妹,奶奶对娘的脸色就没有以前那么和气了。没有男娃就不能传宗接代,再善良的奶奶也过不了这一关。虽然对孙女都很痛爱,但娘的压力肯定也很大,再加上有了外心,所以娘在生完五妹以后刚满月就带着大姐和二姐回娘家了,说是回姥姥家,实际上是找个理由跑路了。

后来爹到姥姥门上去接娘,姥姥说娘早就走了,但娘没有带着姐姐们回家,后来从外人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说娘跟野汉子跑到大连去了,说的有根有据的,说是在烟台等船的时候人家看到娘和姐姐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关于娘的风言风语秀听过一些,说是娘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就有喜欢的人,但家里面死活不同意,后来就远嫁到花园跟了爹,这次跟娘一起跑路的可能就是当年娘喜欢的男人。

自从娘走后爹就很少有笑脸了,因为自己婆娘跟别人私奔了,这对一个爷们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幸亏奶奶和爹在村子里的人缘还不错,都是忠厚老实的老好人,也就没有多少人好当面议论娘的事情。

其实爹自己也渴望能有个男丁,奶奶虽然言语里抱怨娘没能生个带把的,但也没有虐待娘。爹孝顺的很,对奶奶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啥,但是自从娘走了,家里就陷入了一股子很压抑的气氛当中,奶奶也经常自己发愣,她可能也是在想是否是她把娘给逼走了?所以有时候秀那么乖巧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的时候,她感觉又舒心又难过,她也经常会反思,感觉自己对不起孩子,让她小小年纪没了娘亲,还有夭折的老四和送人的老五,奶奶经常不知不觉眼睛就潮湿了,但是又不能让秀看出来。

过继给姨姥姥的大姑早就托人捎口信回来,说知道娘在大连的住处了,让爹去把娘寻回来,但爹还是放心不下地里面的那点庄稼。眼见要入秋了,爹开始吃住都在田里面,因为这个年头粮食就是活命的本钱,爹一点也不敢大意,万一在收获的季节让人给偷了,那剩下的生活就真不知道往哪里淘了。

晚饭后秀和奶奶在唠嗑,屋子里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但奶奶还是不舍得点起油灯,因为家里的灯油很少,用光了还要花钱买,所以只要不做活,没啥特殊情况,她们的夜晚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那时候没有电灯,一入夜,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黑暗中,除了有月亮的时候能获得免费的照明。大家也都习惯早睡早起了,初秋的夜晚和夏天一样都睡得晚一些,因为天气还有些热,所以晚饭后经常会坐着板凳拿着蒲扇在院子子乘凉一会儿。

秀刚搬了小凳到院子里面,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因为爹不在家,天一黑她就把大门闩上了,防止有贼人进入,其实只要贼了解情况是不会到这户人家行窃的,因为真的也没啥可偷的,要粮没粮,要钱没钱,但如果不闩上门,秀的心里就会惴惴不安,爹不在家就总感觉没有安全感。秀喊奶奶:“奶,有人敲门。”她不敢冒然去开门,因为不知道来人是谁。

门外的人能够很清楚地听到秀的声音,所以还不等奶奶回话,门外的人就喊:“秀,是我,梁叔。”秀这下放心了,快速地跑去开门。梁叔叔进门后奶奶也从屋里出来了,“啥事啊,坤子?”梁叔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接过奶奶递上来的蒲扇,一边扇着风,一边说:“婶子,大忠让我带话儿,说明天就要出花生了,你准备好麻袋,还有大镢,锄头啥的,明儿一早我来拉你们。趁着这几天天好赶快出回来吧,熟的差不多了,赶紧晾干了,不然一场雨下来就误事了。”奶奶忙不迭地说:“好,好。”

奶奶的小脚走不远,没有梁叔的牛车帮忙,奶奶说啥也上不了田。说完梁叔起身就要走,说是也要回家做准备。奶奶为难地说:“坤子,我们家就一条麻袋,因为往年都没收过粮食,都是换着吃的…..”还不等奶奶说完,梁叔就笑了,说:“没关系的婶子,我再张罗几条,你放心吧。”“好,好,你费心了,”奶奶跟梁叔叔从来说不出谢谢,总是打心眼里感激,因为我们需要谢人家的太多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梁叔叔走后奶奶就开始张罗开了,先是从厢房里翻出了那条麻袋,但麻袋上大窟窿小洞洞的不下三五个,奶奶点上油灯,在昏黄的灯光底下用麻绳仔仔细细地缝补着麻袋,太大的窟窿缝不上,就只能用布头来打补丁了,一个破麻袋在奶奶的飞针走线下一会儿就缝好了。秀睡不着觉,想像着明天收花生的情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奶奶就起床了,她把下地的工具都准备好,把饭热好,就叫秀起来了。两人匆匆吃了早饭,往水壶里灌了些凉开水,梁叔叔就在外面喊了。秀也知道,这一去肯定是一整天,因为奶奶把干粮也都备好了。

坐在梁叔的马车上,一路往野外走去,刚开始秀的心情倍感舒畅,这个时节的早晨多了些凉意,因为已经立秋了。一路上听着昆虫在路边的草丛里面低鸣,有蝈蝈的叫声,也有其它不知道名的的昆虫的叫声。

奶奶一路上和梁叔闲谈着,无非是乡里乡亲的那些闲事,秀对这些不感兴趣,也都没往脑子里面进。她突然想起上次在瓜棚里看庄稼的事情,走的同样是这条路,也就是五妹被送走的那天,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五妹在新家里面过的怎么样了,她的新爹和娘是否能像亲爹娘一样痛爱她?想到这里,秀的心里就又无比的惆怅,她想让爹在收完庄稼后带她去看看五妹,但又不敢提,因为怕爹和奶奶不高兴,也害怕收养五妹妹的那家人不欢迎她们的到访。

老梁叔突然意识到秀的情绪变化,刚上牛车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怎么才一会儿又晴转阴了,小孩子的心思也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因为拉着奶奶和秀两个人,梁叔叔只能走路了,怕牛拉起来太吃力。

梁叔叔甩了甩手里的缰绳,对秀说,:“秀啊,你要不也下来赶赶牛车?”梁叔叔的这句话引起了秀的兴趣,她顿时忘却了刚才萦绕在她心头的烦恼,高兴地问:“我能行吗?”“行,只要绕开牛蹄子和车轮子就行了。”奶奶刚想阻拦,梁叔一把就把秀从牛车上抱下来了,把鞭子和缰绳都递给了她。秀看着牛那圆鼓鼓的肚子还有栓在牛鼻子上的缰绳,真的很不忍心用鞭子抽打她,只轻轻地用鞭子在牛屁股上来回划拉了几下,就像给牛挠痒痒,牛看来很受用,低低地哞哞叫了几声,脚步走的更快了,梁叔叔在旁边拉着秀拉缰绳的那条胳膊,害怕她靠牛和牛车太近。

秀的步子有点小,走的慢了还赶不上牛的速度,所以她像是在一路小跑,梁叔叔笑得很开心,奶奶在牛车上颠簸着,嗔怪道:“这哪里像个女娃子奥。”秀却感觉无比开心,因为在她的心里这原本是只有大人才能干的事情,现在她一个小女娃儿竟然也能胜任了,她的自豪感溢于言表。

梁叔叔把秀和奶奶送到田里后就赶着牛车走了,他还有自己事情要忙活。一部牛车在当时的乡间那可是很强的生产力,拉庄稼、犁地,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它。

爹已经在田里面等她们了,奶奶把干粮递给爹,让他先把饭吃了再干活,但爹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这些年,爹给有钱人家当长工,地里面的活可没少干,但都是给东家干的,劳动的果实都是别人的,干活的时候虽然也很卖力,但却没有多少喜悦可言,感受到的全是劳苦,这跟给自己干是完全两码子事。自己劳作,并享受辛苦耕作的收获,才会有这种幸福的感觉。

等爹心急火燎地吞了几个窝头,就开始忙活开了,秀虽然生活在乡间,但以前家里面没有地,也真的没下过地干过农活。当爹用大撅把花生从地里面刨出来的时候,她兴奋地大叫,“爹,好多花生啊”,剥开涨的饱饱的花生放到嘴里面,咯吱咯吱嚼上去,嘴巴里面顿时充满生花生的清香,甜甜的,真好吃。

爹训斥道:“你别光顾着吃,跟奶奶学着点,把花生捡到地头上去呀。”奶奶弯着腰,把花生蔓子理顺,让带花生的一头都在一起,奶奶理好了就让秀来搬,秀搬得很快,奶奶一会儿就赶不上趟了。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这很难和平时那个严肃纳言的爹联系起来。

一个钟点的功夫不到,秀就把带着花生的花生秸子垒成了一堵墙,她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都顾不上擦一把,感觉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她干的活儿了,她不知道疲倦,像上了发条一样,这就是丰收的喜悦,无论大人和孩子,也不管是过去和现在,这种最原始的田间收获总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成就感。

害怕把鞋子搞脏,秀刚到田里的时候就把鞋脱掉了,她光着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里,来回不停地穿梭,就像是一个快乐的精灵,就这一刻,她忘记了所有的不开心,感觉自己的心里面像盛满了蜜糖,都要流淌出来了。这一幕场景,也深深地印在秀的脑海里。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记住自己最开心和最伤心的那些场景,四十几年后,秀当了奶奶和姥姥,她也经常跟孙辈们提起这两次在田里的场景,一次是刻骨铭心的疼,一次是难以忘怀的收获的喜悦………


(此文献给我最最亲爱的姥姥,纪念她诞辰10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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