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扬州城里有一书生,姓卢名勉字雪生。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姨母家中。
姨父姓张,是当地一名员外,膝下有一亲子名叫张琰,虚长卢雪生两岁,是为卢雪生的表兄。
张员外垂怜卢雪生身世凄苦,将其视若己出,一应用度比照自己亲子。两位公子十岁上,更是重金聘请先生一同教习。
卢雪生成人后,对张员外夫妇晨昏定省,孝敬有加,同张琰更是情同手足,时常一同切磋诗文。然其不愿始终寄人篱下,便向姨父一家请辞,前往长安游学,以求博取功名,光耀卢家门楣。
转眼两年过去,卢雪生未得高中,却接到家书告曰张家突遭变故,需其速归。
归来后只见家中一片缟素,原来是表兄张琰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卢雪生悲痛欲绝,念及张家二老年事已高,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下不忍,便留下照顾姨父母,再不提考取功名之事。
一日黄昏,卢雪生已在表兄墓前饮得半醉,恍惚间听得身后一女子道:“公子如此悲伤,张君若泉下有知,自当欣慰。”卢雪生闻声回首,却不见人影,只听得风吹入竹,飒飒似阵阵悲鸣。
正自纳罕间,女子声又起,听之仿佛竟在身前,妙若银铃:“公子竟看不见我么,果真是大丈夫,我没有选错人。”
卢雪生惊得背心一凉,酒气散去大半,明白是遇上了鬼魂,强自定神,方道:“在下卢氏雪生,敢问小姐何人?为何不现身?”
女子一阵咯咯娇笑,答曰:“什么小姐,我叫卞小蝶,已不是这世间之人啦。公子心中坦荡,正气凛然,不存半分邪念,是故小蝶这样的怨鬼幽魂,公子是无法瞧见的,小蝶也无法触碰公子分毫,还请公子尽自放心。”
语声一顿,再响起时竟是凄楚不已,“小蝶前来,绝无伤害公子之心,只是有一事相求,求公子助我完成心愿,再入轮回。”
卢雪生闻言,思及这女鬼不愿害人,流落人间定是有何冤屈才致死后无法投身下世,便向虚空中作了一揖,道:“卞姑娘但说无妨,卢某虽力量单薄,若能相帮,必尽全力。”
是时已暮色四合,四下除了张琰的墓,便是一片竹林。卢雪生言毕,空中久久没有回音,正是慌乱犹疑间,足前三尺的土地上忽的飞起一圈细细的烟尘。
这卞小蝶,竟向自己磕头致谢。
卢雪生惊讶之余,心中骤生怜意,忙伸手想去扶,却探了个空,方才记起卞小蝶说鬼魂乃虚体,无法在自己面前现形,便开口道:“卞姑娘快快请起,卢某不过许约而已,不敢受姑娘大礼。卢某自当尽心竭力,待到姑娘心愿达成之日,再行致谢不迟。”
卞小蝶含泪答道:“卢公子不弃小蝶一届孤魂,愿听我遭遇,已是大恩。不瞒公子,我前日亡故,恍惚中魂魄行至奈何桥下,被孟婆问及生前种种,竟发现脑中空空。心中知晓之事,唯有自己姓甚名谁,乃是为了情郎殉情而死。”
“孟婆说小蝶阳寿未尽,舍命跟下这黄泉来,此情天地可鉴。若是记得情郎姓名、何方人氏,便可上奏阎罗大君,为小蝶和情郎再续一世情缘,如若不然,便自投胎去,忘却前尘往事。
“小蝶思量,若是生前同情郎情深似海,甘愿舍命相随,那其人必是待我千种柔情、万分真心。此番若不能随了他去,情郎黄泉路上孤孤单单一人,夙世因缘也就此断绝。
“小蝶不愿负了这一片深情,便奏请阎罗大君,求得还阳七七四十九日,以求探寻情郎的姓名。然我尸身已不可寻,仅剩一缕幽魂,实难行事,故而在此处竹林徘徊。听得卢公子每日在令兄坟前倾诉,实觉公子乃是热心良善之人,现身拜求,望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卢雪生听她倾诉,更是感叹此女至情至性,遂应承下来。卞小蝶喜不自胜,兀自上下飞舞,卢雪生不得见她形容,只听得风声阵阵,短促有力,再不似初闻时的哀声,心中也欢喜起来。看天色已近子夜,便向卞小蝶告辞,向扬州城行去。
天公不作美,未行几步便落下雨来,卢雪生只身前来,未带雨具,只得躲进路旁一间破庙中。雨势渐大,卢雪生心叫不好,平日他出行从不带张家仆从,漏夜回归,为不扰姨父姨母休息,也是从侧门出入。
侧门的守门仆人一旦睡过去,张府上下便无一人知晓他此时困在城外。雨如倾盆,若是无人前来相接,怕是只得在这破庙将就一晚了。
卢雪生拾来干柴,用火石点着,借着火将身上打湿的外衫脱下烤干。火光闪烁,他不禁想起卞小蝶尚在竹林,不知她可有寻到一处避雨,又想到鬼魂也许并不怕雨,是自己多虑,不免自嘲一笑。
“哪家的公子哥闯进爷这里,却也不知会一声,好生失礼!”
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从观音像背后转出来,一下子将卢雪生围在中间,为首的那个眼睛直直盯着他腰间的钱袋,语气不善。
“有道是物各有主,公子哥大晚上的来叫花子的地盘叨扰,未曾提前说一声便算了,可这住店钱,是付也不付?”
卢雪生见是一群无赖,便出口反驳道:“佛门净地,哪里就成了你们的地盘?我就算借住一晚,也应当向观音大士敬香一柱,怎的要向你付钱?”
为首的大叫花子见卢雪生软的不吃,便示意手下痛打他一顿,抢来钱财。群丐刚上前一步,只听庙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如女子哀泣。庙里的火堆霎时间灭了,众人陷入了黑暗中。
且听“嗖嗖”两声,观音像前陈旧的香蜡竟自己燃了起来,盈盈火光下,照得那尊陈旧破败的观音像甚为可怖。屋外雨声喧嚣,屋内却是诡异的寂静。
“叫花子好大的胆子,我师父慈悲为怀,留你等在此处栖身,你们居然恩将仇报,在此为非作歹!是想下十八层地狱,受受那拔舌割鼻、五马分尸的酷刑不成!”
卢雪生只见观音身后的婆竭罗龙女塑像竟如活了一般,怒目圆睁,口张唇动,那声音听来竟有几分熟悉。
众乞丐哪里见过这等异象,吓得双腿打颤,站立不稳,连忙匍匐地上磕头不止,嘴里喊着“菩萨饶命,仙女饶命”。那龙女清斥道:“还不快滚!”众乞丐得令,不顾大雨滂沱,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消失在夜幕中。
卢雪生呆立在观音像前,忽见自己的篝火重又燃起,屋内重复通明,那观音、龙女也再无异状,心下狐疑,轻问道:“莫不是卞姑娘?”
只见自己衣袂间一阵清风拂过,直往梁上去,卢雪生抬头寻去,却哪里见得到人影。但听见卞小蝶仿佛坐在梁上,对自己说道:“都怪我,拉着你盘桓许久,才叫你遇上这等事,幸得我见落雨,便来寻你,否则钱财失了事小,叫恩公遇险,小蝶可没得性命再赔给你啦。”
卢雪生恍然大悟,方才的种种异状果真不是菩萨显灵,乃是卞小蝶的小小手段,若非她吓走群丐,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她一介弱女子,虽已化作幽魂一缕,却也挺身护他周全,自己尚未助她成事,反倒先承蒙她出手相救了,便拱手朝梁上谢道:“多谢卞姑娘,雪生身为七尺男儿,遇险却不能自救,实在惭愧。卞姑娘原不便现身,仅凭机智谋略三言两语化解危机,卢某叹服不已,更是感激不尽。”
“公子哪里用谢我,我不过用了一招狐假虎威罢了。全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才是,”卞小蝶从梁上飘然而下,行至观音像前,跪倒在破败不堪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向观音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小女子卞氏,今日冲撞菩萨和龙女,乃是为了保护恩公,万般无奈,还望菩萨宽恕。阿弥陀佛。”
卢雪生虽不能视其形貌,却听得卞小蝶声若莺啼,娇柔中带着爽朗,话语字字诚恳,心中激荡,也当即跪下,双手合十,道:“菩萨在上,小生扬州卢雪生,今日莽撞闯入贵寺避雨,险遭凶事。卞姑娘出手搭救,一片赤诚心肠,求菩萨看在卞姑娘不曾伤人的份上,不降责罚,一切罪孽由卢某承受。阿弥陀佛。”
说完,脸上不禁红了红,屏息听着,庙里寂静无声,也不知卞小蝶何时离去了。
是夜,卢雪生便倚在破庙中歇息,天明方才离去返家。卢雪生虽作卢姓,在这张府中,却与少爷无异。张家二老见他为陪伴表兄彻夜未归,望之面色倦怠,尘满衣衫,不禁心疼不已,连忙吩咐下人伺候其盥洗歇息。
卢雪生这一夜奇遇,心绪难平,哪里睡得过去,只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卞小蝶的声音在脑海中遍遍回响,竟似入魔一般。
休息妥当,卢雪生即寻来两个老实可靠的仆从,交代他们去扬州城里打听最近可有卞姓人家女儿因意外去世。待到黄昏,仆从归来,一一细问下来,不是年龄有差,便是死因有误。如此几日过去,一无所获。卢雪生遗憾之余,更加致力于寻访。
一日晚膳毕,卢雪生以寻访表兄旧友,为表兄编著诗集为由,向张家二老辞行。张琰生前与苏州知府家公子柳之垣相交甚笃,也曾往苏州游学,盘桓柳家数月。卢雪生听闻其人收有表兄遗作,便生拜访求取之心。此番前去,也是为卞小蝶探访身世。扬州城被他翻了个遍,无一丝线索,想来卞小蝶一口吴音,若说是苏杭一带的千金也不无可能。
次日清晨,卢雪生独身离家。行至城外,方觉江南春色迷人,青山高远,柳色新翠,让人心旷神怡。忽闻身后响起女子娇媚的歌声,唱的是采莲曲,那声音悠长婉转,不是卞小蝶又是谁?
卢雪生大喜,连忙转身张望,呼道:“可是卞姑娘?”
身后又是一阵娇笑,只听卞小蝶道:“哎哟,你可别将我甩落下去。我在卢公子你的背上呐。”
原来那日卞小蝶随卢雪生回到张府,便未离去,怕人发觉,只躲在角落处从不现身。卢雪生为寻她日日不懈,扬州城里卞姓人家的门槛踏了个遍,心下无不感激。想来此人于自己非亲非故,竟这般费心,实在难能可贵。
然思及自身,不论成事与否,自己终将抛却前世,投入轮回,弃卢雪生于身后万丈红尘。若说情郎的恩义能报得,可卢雪生的恩义又如何算?思来想去,无可奈何。见卢雪生只身往苏州寻人去,便跟了来,想尽这月余的光阴,用心护他周全。
卢雪生负着书筪,她见着新奇,少女心性发作,便坐在筪子的凉棚上,任由卢雪生背着自己赶路。她本无重量,卢雪生无一丝察觉,直走到城外,见春光明媚,她望之欣喜,唱起歌来,才叫卢雪生晓得她的存在。
卢雪生自与卞小蝶相逢,种种奇遇早让他心神荡漾,对卞小蝶生了情愫,只是他为人耿介,心知卞小蝶虽记忆迷失,但乃是心有所属之人,君子不夺人所爱,便将这份情愫生生压制。此番惊喜之下,却是情不自禁,于是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卞小蝶听出卢雪生诗中的赞赏之意,欣然笑道:“王少伯就这么一两首不正经的诗,也难为公子能知晓,用来说些不正经的话儿。”
卢雪生不曾料到卞小蝶竟也通诗文,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少不得与她就喜好的诗人佳作谈论起来。
这一路上卢雪生自行着,卞小蝶坐在他的箱笼之上,两人说说笑笑,倒不负春光。
中途一砍柴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只见这白衣书生自言自语,还不时开怀大笑,以为他是求学入迷,不禁叹一声“痴儿”。
行得几日,便到了苏州。柳之垣一早便得消息知晓卢雪生来访,十分高兴,派人从客栈将卢雪生迎到家中款待,以便谈诗叙旧。卢雪生百般推辞不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到柳府偏院里暂住。
柳之垣知其来意,将张琰生前在苏州留下的诗稿画作都搜罗出来,二人一个失去至亲,一个失去挚友,且饮且叹,都十分感慨惋惜。卢雪生不忍令柳之垣割爱,且为卞小蝶打听身世需要些时日,遂提出多叨扰几天,将表兄诗稿一一抄录带回,画作只取一二。柳之垣大为感激,连忙吩咐左右好生伺候。
柳之垣有一妹妹,名唤柳玉,人如其名,生得姿容旖丽,兼之其为知府千金,更是娇憨任性。一日在府中花园偶遇了卢雪生,竟一见倾心,而后便常常带些吃食前去偏院探望。但卢雪生为寻人时常外出,十次倒有七八次扑空。
即使人在院中,卢雪生也端出严肃面孔,守着男女大防,以静心为亡兄录诗为由婉拒。这柳玉打小被众人捧为掌珠,不曾遭过这样的对待,于是对卢雪生更是不依不饶了起来。
一日有柳之垣手下小厮来请卢雪生游春,卢雪生应允下来,待到相约地点,却见柳玉带着丫鬟笑嘻嘻等在那,方知是假传圣旨,懊恼不已。可人已到了,无从推脱,只能硬着头皮陪娇小姐看花赏湖。
柳玉一路喜不自胜,同丫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望着卢雪生问他平素喜欢,朱唇衔情,妙目含春。卢雪生心里装着人,哪里还愿理会柳玉的娇痴,不过看在柳之垣面子上不予驳斥,只一心盼着这娇小姐早点倦了回府去,一面讷讷地答着话。
柳玉见他心不在焉,恼恨不已,便道:“卢大哥别是读圣贤书读坏了脑子,玉儿这般美丽的女子,卢大哥都视而不见的话,天下怕是没人能入你的眼了。”
话音刚落,迎面行来一位盛装丽人,排场甚大,身后三五个丫鬟婆子随行。那女子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一身轻罗衫配碧纱裙,步摇上颤巍巍的是四五颗光彩夺目的珍珠,端的是贵气逼人。
女子望见卢雪生一行人,便令仆从不许跟随,径直走到卢雪生面前,盈盈一笑,口称“卢公子万福”。一双凤眼在一旁的柳玉身上扫了扫,只将柳玉看得瞠目结舌,羞惭得无地自容。
卢雪生见那女子朝自己走来,竟似熟识一般,原是一头雾水,听得那句“万福”,方才回过神来。这把声音,不是卞小蝶又是谁?可她何时得了具肉身,却毫无头绪,只觉得这般出众的样貌身段,方是配得上她的冰雪聪明,想必她生前也是这样颠倒众生的妙人,可惜红颜薄命,却永不得见了。一时怔忡,也是呆望着那美貌女子,无法言语。
那女子笑言:“小女子对卢公子才情仰慕已久,听闻卢公子到了苏州,正盼着哪日得见,今儿却在这里遇上了,实在是巧得很。小女子欲往在湖中泛舟,还望公子不弃舟楫简陋,同往一叙。”卢雪生知晓她是为自己脱身,忍住笑意,恭敬道:“卢某多谢小姐美意。”转身让柳玉的丫鬟带柳小姐回府,便同那美貌女郎一同向湖边走去。
此时,有仆妇上前,一脸难色,阻止道:“小姐,您这样行事不妥啊,若是老爷知道了,会大发雷霆……”
卞小蝶竖起柳眉斥道:“怕什么,我爹还能杀了我不成,我今日偏要与卢公子泛舟,你们不许跟随,要回去告状的尽管去好了。”说罢拉着卢雪生的手便上了船,命船夫开桨,将一众仆从撇在岸上。
船驶到湖心,卞小蝶见无人追来,才松得一口气,喜滋滋转了一圈,问道:“我这样子好看吗?”卢雪生含笑答道:“美如天仙。”
卞小蝶却觉得这恭维忒不受用,嗔道:“什么美如天仙,我不过是想借具身子说句话,好让那烦人的柳小姐自行离去,就这模样,勉强算是能用吧,要与我自己的相貌品格比起来,还是差一截的。”
她自发觉柳玉对卢雪生有意,便烦躁不已,看着那柳玉也觉得是恶行恶色,从头到脚没一处配得上卢雪生,只苦于无法现身。今日见柳玉骗走卢雪生,气闷难发,见一美貌千金前来游湖,便借了她身子去给柳玉一个下马威。
本以为自己只为了让柳玉从今往后收敛行为,莫要骚扰卢雪生,可当下的情状,分明是自己打翻了醋坛子,不禁羞红了面颊。
她本意并非要占据这千金的身子,此刻心中却愁肠百结。报恩虽重,也是虚无缥缈的往事,可卢雪生对自己的好,是真真切切的。
她只盼这身躯能长长久久地用下去,方能让她长伴卢雪生左右,但又明白七七四十九日过去,便要魂归地府,再入轮回,与卢雪生终是情深缘浅,不得始终。思及此,竟落下泪来。
卢雪生见她一时欢喜,一时悲泣,只道是她勾起情思,念及自己身世凄惨,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便宽慰道:“莫哭,卢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你寻出所思所想之人来。”
卞小蝶闻言,更是泪如雨下:“公子如此仁厚,小蝶要辜负公子了。此时小蝶所思之人,除了公子,不作他想。公子埋怨小蝶也罢,厌恶小蝶也罢,就算是小蝶水性杨花,可对公子的念想,却是不想带去阴曹地府啦。”
卢雪生只道自己是一厢情愿,哪知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子原来也对自己情根深种,这霎时之喜,如醍醐灌顶,顿觉多日的劳顿辛苦全都甘之如饴。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全忘了什么世俗礼范、人鬼殊途,在船中诉尽衷肠,只盼着这湖如汪洋般浩瀚无边,这一叶小舟永不靠岸。
可世间哪里有心想事成?船夫将船靠在码头边,正想唤舟内的公子小姐出来,岸上杀出一队士兵,凶神恶煞地将他格开,把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待那年轻公子从船仓出来,便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带了下去,全不顾那小姐死命地哭喊呼号。
原来被卞小蝶占了身子的这位千金来头不小,乃是当朝三品云麾将军家的小姐,随父亲回乡探望祖母。云麾将军家是与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定了娃娃亲的,可偏偏这位小姐是个不驯的姑娘,早恋上了府里的年轻幕僚,说什么都不愿成亲,惹怒了古板守礼的将军老爷,令仆从严防小姐与情郎私奔。
此番卞小蝶顶着她的形貌拉走了卢雪生,仆妇们不识,以为卢雪生便是那位幕僚,劝阻不成,便回禀了将军。将军闻之怒不可遏,不由分说便派兵前来抓了卢雪生关进军营,还要治他强抢民女之罪,却哪知抓错了人。
是夜,卢雪生刚想靠着墙睡去,听见一阵锁匙声响动,睁眼一看,是牢头打开了牢门。那牢头开了门,也不走进也不离去,只意味深长地向他望了望,脑袋一歪竟倒地不起。
一阵清风拂面,卢雪生心知是卞小蝶前来相救,轻唤道:“小蝶。”
许久后方才听得卞小蝶哀哀答道:“小蝶害公子受苦了,这便带公子离开这鬼地方。”
卞小蝶见卢雪生被官兵抓走,又气又急,连忙冒充将军女儿回府,想同将军解释求情。哪晓得将军知道女儿必定会为了情郎被抓哭闹不止,索性直接将女儿关进房间,让其思过,避而不见。
卞小蝶一下子没了办法,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思虑再三,只好借那将府小姐的手留书一封,信里说尽缘由,求小姐宽容自己的过错,替自己向父亲求情放过卢雪生。写毕,便离了那小姐的身,往军营大牢去了。
卢雪生本不愿逃狱,只想着能在公堂之上有理有节地还自己一个清白,然被卞小蝶一语点醒。这怪力乱神的事情,如何是公堂上辩得清的,只能先行离去再做打算,但求那将军小姐心肠宽厚,读得信来能言明真相,为卢雪生洗刷冤屈。
二人出得军营,便在夜色掩护下一路向扬州方向奔去。忽闻天边雷声隆隆,怕是要大雨一场。正焦急时,见路旁又是一座观音庙,便进庙躲雨。
此情此景,同初遇那日别无二致。正当感叹之际,卞小蝶忽然低声道:“不好,怕是他们来了。”
卢雪生问其故,原来卞小蝶所得宽宥七七四十九日,并非全无规矩条件,其中最重一条便是不可伤人害人。生魂附于活人躯体上会不自主吸取阳气,久而久之会折损其人寿命,乃是大大的伤害。
今日卞小蝶先后附于将军家小姐与牢头两人身上,虽说时间不长,到底是犯了阎罗大君立下的规矩,立时这黑白无常便要来抓人了。
只听庙外雨声中夹带着阵阵疾风,风声中隐约可闻一个低沉可怖的声音叫道:“卞氏辜负大君恩德,做下孽事,休要罗唣,快随我兄弟二人回地府复命!”
卞小蝶心知时日已至,只望着身旁大张双臂,妄想庇护于她的卢雪生暗暗垂泪。忽见堂中观音塑像宝相庄严,目光悲悯,当即跪拜磕头不止,哀泣道:“信女卞氏小蝶,三番两次冲撞菩萨,不敢求菩萨原谅。今日报恩未果,还连累公子饱受冤屈,求菩萨看在公子仗义助人、善心可鉴的份上,护他周全,小蝶甘愿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卢雪生闻言,亦是泪如雨下,无奈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见着庙门被疾风冲开,风势如同一只大掌拍在自己额头之上,他只来得及唤一声“小蝶”便晕倒在地,恍惚中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风停雨住,庙中寂寂无声,哪里还有卞小蝶的踪影。
卢雪生心如死灰,叩别观音菩萨后,径直回了苏州军营,希望云麾将军治了他的罪,好随了卞小蝶去。哪知进得营来,却被推上高头大马,一路护送至将军府上。
云麾将军奉他为座上宾,连称“误会误会”,还派了军士前去知府家告知曰卢公子在将军府上作客,同将军相谈甚欢,直至深夜,留宿于将军府中,让柳之垣放心。
原来昨日将军家小姐清醒后,见案上留书一封,读来竟是女鬼假自己之手所写,本是又惊又疑,但从仆从口中听闻了日间自己的种种异状后,便对书信中所言信了几分。想来又觉那卞氏并非恶徒,情有可原,即向父亲言明实情,求父亲释放卢雪生。
将军乃一介武夫,对女儿所言嗤之以鼻,然夜间却做了一个梦。梦中观音座下童子之一的龙女降临,密言卢雪生为他仕途之上要紧的贵人,不得慢待。
将军哪里敢把观音大士的话当耳旁风,醒来便火速命人前往军营放人。派去的手下回禀却称牢中已空无一人,牢头尚在,却不知卢雪生其人所踪。将军大骇,更觉卢雪生神异,见他主动到访求罪,还哪里敢说什么,只好言好语伺候着,深怕折辱了贵人。
卢雪生虽疑惑不解,也只得返回柳府向柳之垣告辞,返回扬州张家。
刚至张府,卢雪生便生了一场急病,高热多日不退,口中只迷糊喊着“小蝶”,病愈后也不出门,终日关在房中饮酒悲叹。张家二老不知其由,苦劝无果,只能随他。
一日,卢雪生酒醉,不慎打翻酒坛。酒液洒出,污了书桌上几幅张琰的遗作。卢雪生手忙脚乱地打开其中一幅擦拭,却见那画中立着一位少女,花容月貌,明目皓齿,更兼身姿绰约,灵气逼人。那美貌比起云麾将军家的小姐,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画侧还有张琰亲笔题词,上面写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赠浣月楼卞氏小蝶。
卢雪生如遭雷击。终日苦寻无果,到头来卞小蝶的情郎,竟是自家病逝的表兄!
不顾身体羸弱,卢雪生唤来仆从,备车急急前往扬州浣月楼。楼里的妈妈一见画像,号啕大哭,口中喊道:“小蝶我的儿,你去的那样急!”
卢雪生追问,妈妈方停下哀嚎,称小蝶本是浣月楼的歌妓,生前数月与一大户公子相交,私定终身。怎料公子突惹疾患,一命呜呼。小蝶大悲数日,从浣月楼上一跃而下,摔得头颅尽碎而亡。再问那公子姓甚名谁,家门何处,妈妈只知晓公子姓张,别的便一无所知了。
离了浣月楼,卢雪生心里已十分确信。他执意命仆从驾车先行回府,自己持着画像往城外走去,神思游离,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与卞小蝶初遇的破庙中。
自从恶丐逃离后,庙宇恢复了些许香火。卢雪生跪于观音像前,抬头望见那婆竭罗龙女像,昔日种种涌上心头,两行清泪落了下来。与卞小蝶相识相知不过短短一月,思来却如一生般漫长。
他犹豫再三,终是打开画像,借着殿中微弱的香火点燃,焚于菩萨像前。而后郑重叩首,道:“菩萨在上。今有扬州卢雪生,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已查明卞氏女小蝶前世与扬州城西张家独子张琰定了终生,以身殉情,天地可鉴。求菩萨以此画像为证,告于阎罗大君,为卞氏女与张琰续一世姻缘,卢雪生愿长伴佛前,以报菩萨慈悲恩德。”
此后,卢雪生一面操持张家家业,照顾张家二老,一面募集善款,修缮城外那座观音庙。待到五年后,张家二老身体康健,家和业兴,观音庙整修完成,香火繁盛,他便搬到了庙中,日日食斋,与住持玄静大师讨论佛法,为父母、姨母一家抄经祷祝。
如此又过去五年。
一日早膳毕,卢雪生同玄静大师正欲往集市购置粮米,为邻村贫民施粥。殿外进来一位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后面跟着一位仆妇,也牵着一个女童。两个女娃娃几乎相同面貌打扮,只是妇人怀里的那个,眼中无一丝光彩。
玄静大师向卢雪生说道:“这位女施主是扬州节度使家的夫人,当年一胎双生,得了两个千金,本是大喜。哪知其中一个生来目不视物,口不能言,求医问药多年,也不得治。夫人为此日日忧心,听闻观音有求必应,便常带着女儿来焚香祷告,一跪便是大半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卢雪生看那女童玉雪可爱,却是目盲口哑,不由心生怜悯,对玄静大师说道:“大师稍后,容卢某为这位小姐添一炷香吧。”
话音刚落,那妇人怀中的女童忽的挣脱了娘亲的怀抱,落得地来,竟不顾母亲的拦阻,循着卢雪生出声的方位,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口中发出模糊的呜咽之声。
卢雪生不明就里,连忙上前扶住女童,轻声安慰。那女童却一下子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哭声高亢明亮,响彻殿宇,抽泣中还喊道:“公子,我是小蝶呀!”
众人大惊,哪能想到天生盲哑的女童转瞬之间便能言能语,且对着素昧平生的卢雪生亲昵无比。节度使夫人喜极而泣,连忙上前抱过女儿。玄静大师口称“失礼”,伸手翻起女童眼睑验视,双目明亮,并无异常,仿佛方才如决堤般的泪水将眼翳冲走了一般。
夫人将手在女儿面前晃了晃,见女儿眼珠能随之转动,果然是复明了,当即抱着女儿跪倒在卢雪生与玄静大师面前,口称“大恩人”,并对女儿道:“晓蝶快快给恩公磕头。”
卢雪生望着女童的模样,仿佛即是当年张琰所绘小像上之少女,心下万分震动,向夫人问道女童生辰姓名。夫人答道:“夫家姓王,于十年前的七月里得了一对女儿,借李义山的句子,取名晓梦、晓蝶。妾身怀里这个便是晓蝶了。”
玄静大师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听闻女童唤卢雪生“公子”已是惊异,又得知女童姓名,更有了几分确信,见卢雪生痴痴凝视女童,便出声向节度使夫人说道:“令千金今日得奇遇,实乃与本寺的缘分,不如就在寺中留宿几日,贫僧略通医术,可为其调养身体,去尽病气。夫人看如何?”节度使夫人自是满口答应,再三拜谢后,遂带着小女儿与仆妇归家。玄静大师道一声“因缘”,也自去了。
卢雪生这十年来苦苦相思,今朝得见,欣喜若狂。待得殿中无人,便抱起女童,怔怔问道:“小蝶,这些年过得可好?如何还能记得卢某?”
女童答道:“公子不负小蝶,小蝶怎能负了公子?当年回到地府,阎罗大君正要将我带去轮回道,忽然观音大士座下婆竭罗龙女大人带着一幅画像驾到,称公子寻到了小蝶的情郎,正是公子的表兄张相公,以图为证。观音大士感于公子割舍自身情爱成全我报恩,特向阎罗大君求了个人情,将我的三魂七魄一分为二,做成两个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投入人间。一个便是我妹子晓梦,她尽忘前尘,只管寻着张相公的转世续一世姻缘。一个便是我,我没有喝那孟婆汤,菩萨为防泄露天机,下了禁制,让我天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唯有遇到公子,方能解除。”
卢雪生大呼“阿弥陀佛”,牵着女童至观音像前。二人齐齐跪拜,叩谢不止。
又是五年过去,卢雪生亲自登门求亲,娶的是节度使家的二千金王晓蝶。
婚后夫妻恩爱,育有二子。卢雪生将其中一子过继给了去世的表兄,为张氏延续香火。
成亲后又三年,卢雪生殿试高中探花,官拜户部侍郎。后因清廉有节,协助云麾将军严查贪腐有功,擢升为户部尚书,封忠义侯,其妻王氏封三品诰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