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搬到了另一个寝室。开始还在上届学生的寝室里呆了几天,人家出去实习,床都空着。那个留在校内未出去的老大哥,成天在写写划划些什么,时时有一两个男女同学来光顾一下。有一天这个老大哥跟另一个从校外回来的老大哥愤然地说:“,,,看给他骚闻不!”他一日见我涂擦疥疮药,像见了瘟疫一样:“快走快走!我在看校,你会让我挨骂的!”在这情况下我才不得不回到我原来的集体中。
我向石老师要求放我回去治病,他说他管不了,要请假就去找校长。找到校长,却说只给3天假,我苦苦哀求,才给了10天。10天显然无济于事,仅仅换换空气,在学校寝室里我的确闷得慌。
我一回家,父母亲就有点不安了。我说我休息几天又回校,你们放心。治病我也提了下,跟一字不提没两样。
10天一晃就过去了,我挑着行李一摇一晃地向寝室走去的时候,本班的人正在操场一头打扫卫生,都像陌生人一样。我一天顶多只上半天课,还是忍了又忍才做到的。可奇怪的是,饭堂里张贴的出勤表上,我一周才缺一两节课,正常得很,我想团书记傅文章做为我清河老乡,帮了大忙是不用说的了。
石老师终于动真格要赶我走。他把我叫到他房间,他妻子奇丑,在那里收拾碗筷,他小女孩坐在小凳上望着我。显然他没打算多谈。他厌恶地冷笑着,对我说:“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实跟你说呀,你过去脑子用苦了,现在你脑子不行,脑子有毛病,学不进的。”
对于他这种侮辱性的“诊断”,我差点委屈得掉下眼泪,考这么个寒酸的中专,居然把我脑子用坏了,,,其实我高考复习不过也就看10来天书!我不知如何能使他理解我的情况,我不言语,他大概还有什么话要说。果然~“你在这儿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你最好回去算了,这样下去会对你越来越没有好处。要么,你就调到别班去,那我就不管你。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就跟你说这个。”
我再也不能沉默了,眼泪不知何时已漫上眼眶,我说:“我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胸闷,呼吸不行,失眠。”
“不,我们比你清楚!你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他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上课或干别的什么事,他显然嫌我啰嗦而不耐烦。
是的,我是脑病,一定会得脑病。如此沉重的胸闷,如此厉害的失眠,世上哪有这样好的脑子承受得了?这样下去,完全的毁灭,变成疯子是我的必然结果。近来人变得连望见瓦缝里投射在座位上的日影,甚至物品上的红颜色,都像着火似的燥热不堪,全身发毛。偶尔上城关,几百米的大街,望着那翻动的人流,我没有把握顺利地穿过去。眼睛经不起任何刺激,眼里那酸不酸丶痛不痛,几乎失明的味儿太叫人难堪。有时眼睫毛奇怪地老沾满了黄褐色的灰尘,完全像死人仰着面被人胡乱地踏成这样。~我从石老师那儿出来往寝室走着想着。
我还没来得及按石老师指示的那样,把我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好好考虑一番,校长方正才又找我去。他叫我回家一心治病算了,应答下半年还来上学,伙食费照领,关照我在家还要看书等等。面对方校长这样宽松,优待的安排,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呢,除了感谢!
这一天我愉快了,可以说是我进校以来最愉快的一天。等到天黑,我就悄悄地挑着行李归去来兮!城关北边那一段平铺的柏油马路两旁高高的白杨树,哗啦啦地在晚风中欢笑,迎着凉爽的晚风,我走得飞快。蛙声如潮,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为了安全我常常在白杨树下停留片刻。现在我是那么怕死,那么热爱自己。想到转眼就快一年了,我空掷岁月,心里又很不好受。
后来我从好友袁柏荣那儿得知,就在我离校的第二天晚上,石老师一脚跨进门来,兴奋地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并责令生活委员搬走我037号桌椅,送到后勤校长那儿。又令班长把我的名字从点名册上划掉,说我不再是这个班的人了。
近20里路一会儿全被我甩在身后,我踏着汪汪的狗叫声回到家来。这家门黑洞洞的张着大口,父母亲不见人影。我点亮油灯,只见杂物横七竖八,那么脏那么乱,比牛棚还不如!这就是我们家的特色,除了我,全家人都挺喜欢这又脏又乱。
二弟受我的启发,再是早跟师傅闹翻了,就扔下斧头锯又去读初中三年级,妄想步我的后尘去考中专,今日是星期二自然不在家。只有三弟一个人上身赤条条地歪躺在狗窝一样的床上。我忽然发现墙上又新添了一张奖状,上面写着他又得了全公社语数竞赛总分第一名。这已经是第三次第一名,三张奖状用大铁钉牢牢地钉在墙上面对着我,,,我顿时有了一种冲动,来到早已熟睡的小弟旁边,在他那很不干净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动了动身子,又酣睡了。我流出了眼泪,我糟透了,你却给我带来了安慰和希望,我不应该悲伤!
夜深了,父母亲从外面回来(生产队开会),看见了箱子,被子,紧接着看到了我。他们先是诧异了一下,等问清了缘由,就开始抱怨我:
“未必就有那么难受?读书又不是驮大山!”父亲开了个头。
“熬一下呀,我们在家哪好过哇?”母亲也不理解。
“回来也好,我看你也没有这个福份!”父亲说。
“考起来难上难,莫把个饭碗给摔了。病,我身上一大堆,吃得就行。”我最怕我那母亲说话,她的理由总比谁都充分,无法驳斥。
“你们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我几乎要呜咽起来。他们才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我还要跟他们说什么呢?“失眠”,他们此生怕从未领尝过;“胸闷”,对于他们这更是海外奇谈。他们绝不相信我年纪轻轻就这样。刚才我一路上那快乐的心情到家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预感后面几个月将是痛苦的延续,而不是我先前认为的,回到了避难所。
第二天村里人当然不觉得我是什么休学,可三天五天过去,人们就注意了。有时我拿着书到田畈里走走,在田埂上坐一会儿,想着校长的叮嘱,翻开了书。可心里总觉得不安,好像背后有许多眼睛在望着我,还指指点点的。
回家治病?根本就是个笑话,可以说我们这个家里拿不出一块钱。伙食比学较差远了。当然,自由些,这不否认。心里还是苦得很,到了下学期开学,我肯定还是不行,,,到时怎么交待,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
我那叔叔(二爹),这些天一看到我,也不吭一声,他走过去几步就务必往地上狠狠地吐一口。这是他历来的条件反射。我那二妈是一模一样的货色。
有天正好是星期日,二弟小弟也去挣工分,据说是包工插中稻秧,他们两个加入到二爹二妈那块大田里去了。两个弟弟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告诉我,那两个人痛骂了我一上午。“算了算了!废了废了!”“像一筒苕(大傻子)!”“脑有问题!”“又没放假,那肯定!”“还受了处分呢,成绩差得要命!”,,,哦,记起来了,不久前那个通告寄到我家来时是文权交我手的,当时被他拆开了。人家高兴的时候又来了!
二爹二妈这是为我这么不争气而懊恼吗?屁!如果是那样我还要向他们磕头谢恩。他们的儿子高中读完没考上又从初一读起,成绩仍然不好,,,我们家不仅我考上了,小弟又特别聪明,他们反感,他们憎恨!他们巴不得我饭碗砸了才好呢!
又过了天把,小弟不知从哪儿一下弄来4,5只小狗,跟在他后面一大群,白花花一遍。这时,我很快想起了遥远的儿时某个夏夜,那个正当赤脚医生的国叔讲过,狗肉烧冬瓜可治肺气肿;他是通过一个小故事使我记得这么深刻:一日某老农弄到一只狗腿,因干活忙来不及弄熟,就用冬瓜片包着往火粪堆里一埋,收工回来狗腿刚好熟了。结果把多年的肺气肿给吃好了。我很久以来就怀疑我也是像外公一样的气喘病。我是亲眼目睹过我外公怎样死于气喘的。我幻想着这群小狗是我的天赐良机。
我跟二弟小弟一说,他们很支持。我叫老二立即去县城买冬瓜,我杀狗。
我把空水缸,斗考办好,就再把一大锅水烧得直翻滚。小狗们还在堂屋里跟小弟跑来跑去,时时嚎叫一声甚是可爱。这点上至今都不明白,我怎么一开始就决定用开水把小狗烫死,而不用刀杀剥皮,,,可能是我害怕剥皮。
五只小狗现在全部集中在深深的大水缸底上,毛茸茸地你推我挤,好不热闹。都在往上爬,可缸壁太滑。我把斗考一盖,它们立即大叫起来。这叫声有点可恶,这呜呜呜的叫声就像那些可恼的人对我七嘴八舌,在对我恶狠狠地咒骂。妈的,我叫你骂!我牙一咬,一大瓢滚动的开水朝斗考下面兜下去,立即地,惊心动魄的狂叫!灶屋后也立即热闹起来,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扒在小窗上望。又一瓢开水,更惨的叫声,小狗们有的显然被开水呛着了,但我第三瓢第四瓢果断地倒下去。短短的3,5分钟,嗷嗷的救命之声不绝于耳。窗外露出一个个小脑袋,还有两个跑进了我的屠杀现场来。
我命三弟立即将他们赶走,他们很快不见踪影了。我就打开刚刚平息下去的水缸,太可怕了!小狗们一个个呲牙咧嘴,像在恶狠狠地咒骂我。
我正准备把它们的小尸体一个个地打捞上来,忽然灶屋后传来小孩的哭声;又过了几秒钟,猛可地“啊~!我的妈呀!我的伢嘞!”的惊叫把我吓得横飞天外,这恐怖的叫声从天而降!
我跑出去一看,大叔的小儿子满面是鲜血,有只眼睛完全被血淹沒了,惨不忍睹,这比我杀狗时心情紧张得多。谁搞的?小弟脸色发白地说:“是我。”原来那些围观的小孩被小弟赶走后又悄悄围上来,他们一个个躲在灶屋后从墙缝中窥视;小弟因过于尽职,他也悄悄地猛然一下用小木棍向墙缝里的一只发亮的黑眼珠戳过去,惨景立即就发生了。不过相当幸运,小木棍尖尖正击中小男孩的右眼上的眉毛中间!当小男孩的大姐为他抹去血污,找到伤口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宽了许多。
大叔闻讯,早已叉着熊腰,叫骂开了。我仍然高兴,骂吧,应该的!我母亲恰好此时从外面回来,立即跑到大叔家,让我好脱身不受正面的训斥。我一边倾听着母亲在屋后的大叔家不停地数落着我们兄弟俩,一边还是弄我的小狗。
这一阵折腾,当我再次掀开水缸时,小狗们像在狗棚里安静地睡着了,沉入水底。哟,二弟肩上扛着个青皮大冬瓜回来了。刚才我几乎没有兴趣完成这个实验,现在老二一回,看到了冬瓜,想到国叔的话,信心又上来了:奇迹发生之前说不定应该出点事?
我一个一个地捞,手一接触那软乎乎的死东西就全身一紧,那紧闭的双眼,裂开的嘴巴,我不敢多看一眼。忽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我问小弟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有两只小狗跟他去茅厕吃了他刚刚拉下的屎。我虽然抱怨他,但我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次试验中断了,以后就很谁再有机会。刮毛剖肚,斩头去尾,干净利落。那两只弄脏了的小狗,都舍不得丢掉。
冬瓜狗肉一锅烂,不加盐,完全当中药处理。
我们把这一堆淡而无味的东西毫无顾忌地吃下了许多,我把它的作用说得很玄妙,像是享受着一幅灵丹。
我的症状并没有因为我的用心良苦,几经曲折而有所减轻。这又一次失败之后我想:有钱就有办法,总有医生能治好我的病,大医院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