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年去北京公干,回来时坐上火车便一直合眼休息。晚饭的时候 ,一抬头忽然看到隔壁车厢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哭。无声的那种哭泣,望着窗外止不住的流泪。那眼泪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流。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这样无声的近乎绝望的大把的流泪,感到她一定在承受很大的痛苦,难以言喻又无人分担的痛苦。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看到很多女人受了委屈以后,当众要死要活的哭喊。或者是他的男人酒后无德,动手打了她。或是家庭遭遇变故,女人哭的一下子昏了过去。于是旁边很多人扶着她,安慰她开导她。但眼前这个女人很年轻,三十岁的样子。模样周正,装束妥当入时。旁边坐着她的小孩,三岁左右一个很可爱的男娃娃。圆圆的大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活泼的神情。虽然他的妈妈在哭,但这个小娃娃在座位上东看看西望望,没事人一样。一会儿女人擦了擦眼泪,默默地给孩子泡好了面,看着小孩吃了几口。又望着窗外大把的流泪,眼窝里如同涌泉一样。却一声不吭一语不发。人流泪的原因有很多种,至亲离去,家庭变故,被人误解或者被外人欺负。但直觉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她应该是正在遭受感情上的巨大创痛。痛在心里天昏地暗,说不出来哭不出来。这个女人应该是有一定的文化,待人温和处事有度的那种人。遭遇剧痛之后,无处安放,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内心无尽的黑和绝望,这是很痛苦的,这样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孤零零的在飞驰的列车上无声的落泪。我觉得很可怜,又不能做什么。便闭上眼继续休息,天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带着孩子下了车。
四十以后心软了下来,很多过去坚如铁石的看法慢慢活动了。原来不能认可的事情渐渐圆融了,有些泾渭分明的界限有了可以两可可以模糊的变通了。一块石头落在地上,只有被无端砸到的人才能体验痛苦。其他人可能表示同情和一定的帮助,还是要继续自己的生活,个人的痛苦别人不可能陪伴,最终还是要一个人往前走。但这个痛苦对这个被无端砸到的人可能就是一个地狱,可能够吃一辈子。关键是无端,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做错什么,却要承担这个地狱的折磨。而无端被折磨的人通常都是没有选择的弱势,大多是是强者显示,巩固实现个人力量或权威的牺牲品。掌控一切的人从来没有个人牺牲,只要他意图或者已经掌控了一切。他可以在实现这种掌控的过程中,牺牲或者放弃了家人,金钱等等。但只要这个强人是想支配一切,那么这种对普通人所认为的牺牲或者放弃对这个强人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不入心的。这只是他实现强人目标的一个不可避免的付出或者彰显其慈悲伟大的法码罢了。反而,他利用各种机会将这种牺牲放到众人面前,成为强人的一种品格力量和征服世人的手段。眼泪,怜悯和惆怅都是常人心理受到触动时产生的东西,而强人的心理是不容易触动的,能触动到这种人心理的,只有他强人的地位和权威的消长或可能被消长。这种人的心太大太强,总想支配一切,却不被其它的一切所动摇和妥协。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在这些人眼里面都是不入眼的小事,都是可以牺牲的无视的。只有他的事才是大事是正事,所有人的大事和正事。普通人其他人都是用以成就他这种大事正事的填充品铺垫物,用以承载他个人走上圣坛神坛的台阶。这种人可能偶尔也会感叹,流下几滴所谓的眼泪,用以显示他的慈悲,或者寄托他那不能与人的孤独和感慨。但这种已经走上圣坛神坛的眼泪不是我们寻常人理解的眼泪,因此被这种眼泪和感慨感动是危险的。因为普通人的眼泪是生老病死的痛苦,被人侵凌或误解的屈辱和压抑,或者被他人的创痛所感染同情。这种人不是,也不会是。因为如果他有这种同情的眼泪,他就不会欲望支配别人的一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骨子里有强烈的斯德哥尔摩情结。一个人越是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折腾他,让他苦痛让他受折磨。一旦这个人放松了对他的这种折磨,他反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感激这个人的仁心大道,自我感觉正是由于这个人对他或者他们的折磨,而实际上是旨在让更多的人脱离痛苦,为了大多数人获得幸福。而他们这些被折磨苦痛的人,实际上就变成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代价和必要的牺牲。而感受到了自己其实是作为一种宏大道义的牺牲品这种心理定位,他们甚至感到了一种殉道者的幸福和自豪。反过来赞叹施压者的智慧和德行,勇气。他们会更敏感地感受感动这个强者的眼泪,通过对这种眼泪的肯定和赞叹。实际上他们是在疗治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看,这么强大的人流了泪。”这个眼泪难道不是他不得不作用威加于我们时内心的真实写照吗?他是迫不得已的,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也会流泪?男儿眼泪尚不轻弹,况且这非凡的男人呢?在潜意识里,这些人认定这个眼泪是可以为他们而流的。“看,他曾为一个人一场戏流了泪!”人都是有感情的,难道不可以是为了我们?难道我们为之痛苦的时候,他不也是也可以默默地怜悯流泪?!有了这种认定的悲悯的眼泪,他们所遭受的各种痛苦也就得到了一种稀释和疏解,乃至于这是对他们命运的一种肯定和注释,可以转头忘却甚至圣颂和感恩。如果有人指出来,这个人其实从未有过对他们的眼泪。这个眼泪其实有别的更多的内容。那就是对这些曾经遭受苦痛的他们一种讽刺和否定,对他们自我感觉的一种嘲弄。是对他们人格和智商的一种矮化。他们的第一反应倒是要撕掉这个说出真相的人,继续自己和集体的本能的心理和人格辩护。这个人保藏祸心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简直就是乱臣贼子。肯定的!
很多时候听到《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会禁不住留下眼泪。但这种眼泪是民族层面的,族群共性的,是受被于一种宏达的雄性力量感染的。内心深处的个人情感映射的其实很少。除了爷爷和父亲的离世,我成人以后就很少流泪。这并不是因为我个人意志的坚强,更多的是受传于过去的教育和观念。上高一的时候,一个好哥们失恋了。他初中三年一直和同桌共好,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女的后来没考上高中,几个月以后提出分手。哥们很伤心,因为不便于和那位女生见面,就托我来传递一封信。一天中午,那位女同学来了。因为已经参加工作,打扮比以前要入时,很大方地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递给我一封信。我转身回教室递给哥们,哥们打开来,是半张文字。言语果决,已经没有回旋再继的余地了。哥们一下子流下泪来,趴在课桌上一声不吭,就是肩膀不断的抽动。我本来想安慰他几句壮士志在四方,何患无妻的词语,一看他久久不说话只好长叹一声走了。现在想起来,这是他的眼泪,这里面也曾经有他的幸福和憧憬。年轻时候我甚至有点看不上这种眼泪,觉得这是唧唧小我,有失男子汉气概。现在看,这是每个不同人的选择,都是正常的该有的。有的人可以有,有的人也可以没有。有的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纯情,没有的也不一定是木头。经历,性格,缘分不一样,也就各有差异。
父亲去世的前三天,医生已经告诉我,在医学上老人已经脑干功能衰竭了。这是西医认定生命结束的标志,再抢救下去没有意义了。我当时一点准备没有,感觉脚底下被抽空一样,顿时泪流如雨。我感觉这太突然了!老头一辈子太辛苦了!少年劳作,中年奔波,快五十才稳定下来,安逸的时间太短了!尤其老头儿特别喜欢孙子。可以放纵他午睡的时候,小孙子悄悄爬在他身上骑马,欢呼。捏他的耳朵,鼻子,把他吵醒和他没大没小的嘻戏玩耍。每次儿子放学的时候,父亲就提着书包跟在他的后面。儿子在前面满世界做着鬼脸,父亲偶尔吆喝一声,嘱咐儿子小心看路,却还是满脸满心的欢喜。从前的严肃,不拘言笑,在孩子面前一扫而空。我特别记得,儿子出生的那一天,父亲当时附身望着正在活动小床上熟睡的儿子,一直无声的微笑,眼神里满是喜悦。就这样弓着腰,一动不动,有几分钟的样子才慢慢回过神来。我想,这是老人家最幸福最安慰的时刻。自从姐姐的女儿来到这世上,父亲就变了。等我有了儿子,父亲的变化就更大了。有一年在老头家过春节,那时儿子刚刚两岁。晚上我和儿子在床上嬉闹,一不小心儿子普通一声掉到了地上。“蓬”的一声,儿子憋了好一会儿才哇的哭出声来。“怎么回事?”父亲正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声音敲门问。“没事,掉地上了”。我说,父亲隔着门一声叹息:“你们这些孩子啊!什么时候能长大?”第二天,母亲悄悄跟我说:“你爸昨天晚上哭了,在沙发上流泪。你爸脾气变了,你们小时候他从来没这样。”是的,父亲的脾气真变了,变柔软了温和了。得知父亲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永远离开我离开儿子的那几天,在无人的时候我常常痛哭流涕。我感觉父亲最不放心的是我,最留恋的是他的孙子。而这挡不住他的离去,永远的离去。哭泣中,眼前却总是浮现父亲接我儿子的样子来:父亲手拉着儿子,面色和蔼安详,不紧不慢地走着。儿子一只手拽着父亲,一边蹦蹦跳跳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但这一幕要成为永远的记忆了,再也不可能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泪如雨下。
这是我此生最多的一次流泪,泪眼中的父亲再也没有我少时多见的严厉,只是他的肩膀不再魁梧,步履也不再有力,头发也花白了…我对父亲的回忆从此就被定格在父亲的老年。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成为了一个老人,和蔼而温和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