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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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横滨港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走到海边,还能听见海浪在黑暗中拍打石堤的声音。

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寒暄之后,便跟他聊起刚看的木下马戏团表演:剧院里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男女演员穿着异国情调的表演服,化着红黑蓝相间的妆,展示着各种夸张,惊险的动作。壮硕的骑士舞刀弄剑,细瘦的弄臣顶着碟碟碗碗,手忙脚乱,从硕大的铁笼中挣脱的肌肉野蛮人,一把抱住裙撑如云朵,正翩翩起舞的公主,一手擒住从天而降的细绳,从灯光投影出的幽暗星空下划过。

他们的动作让人瞠目结舌,观众们的心也随他们的跃升和下落而起起伏伏,我们又惊又喜地看完了这个天马行空,又相当浪漫主义的英雄故事。直到跳火圈的狮子与蹦床的马出现,我才回想起马戏这个词最初的意义。

父亲少见的表示出兴趣,他感慨自己这么大了,却还没看过马戏。

这时,我突然回忆起什么,我说不对,你看过,我们一起看的。

他说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我们连有马戏团的大城市都没一起去过。

远方的摩天轮散发着洁白的光,模糊的倒影被海浪切的粉碎。我笑着说你听我讲,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丢过一次工作?

他说当然记得。

那时,你一直呆在母亲的书店里看小说,看武侠、都市、修仙。除了用右臂翻翻书,你一动不动,跟柜台上的那个金色招财猫一样,可惜没有招财的命。有天晚上,电闪雷鸣,我被赶去睡觉,你和母亲在客厅,母亲对你骂个不停,接着哭个不停,而你只是沉默。当时我在门缝偷瞄:你低头打量着自己起茧的手指,褪色的裤腿和磨损的皮鞋面。那时我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出车祸了。父亲说,是意外。

不全对,我说,好多年后母亲告诉我:是你不会开车,又在工友面前逞强自证,就撞坏了工厂货运卡车的保险杠。对方索赔的维修费比家里所有积蓄加起来还多。从那之后,母亲不再看店,早上一拉起卷帘门,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去借钱,直到午饭时才回到书店起灶。

他沉默了,过了许久,叹了口气。

我说你知道,我小时候很怕你。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怕你了。我害怕你在房间里的踱步声,害怕你出乎意料地站在我的背后,骂我作业里写的丑陋的汉字,有时你会猛地锤我蜷曲的脊背,诅咒我将来会变成一个驼子。

但是,那次失业之后,你变沉默了,不再在小店和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再像一个教官一样时刻观察我的所作所为。我如释重负,却高兴不起来。就算我还是个孩子,也能从店面的氛围中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悲伤,你沉默不语,母亲来去不定,整个家庭像老家过节请客时,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破的雨棚,红蓝白相间的塑料篷布被沉重的雨水撕裂,瀑布般倾泻,把圆木桌上脆弱的塑料餐具纷纷冲进泥地里。

但我毕竟还小,终究没能理解这平静表象之下的火药味,只是沉浸在同龄人的游戏里。后来一天中午,我照常在隔壁的玩具店里和同学玩四驱车,母亲喊你吃饭,你喊我,我喊马上,于是你马上来了,出乎所有孩子的意料,你拽住我的耳朵,给了我一巴掌,把四驱车摔到外面的马路上,马路上汽车飞驰。四驱车爆开,车盖,底盘,齿轮和电池散了一地,然后,一辆真正的卡车缓缓驶过,碾碎了一切。

我当时很伤心,没有心情去看那辆裹着红色海报的卡车,车载喇叭发出的声音仿佛来自海底,一旁的行人还在讨论海报上男子的长相,声音却仿佛来自千里之外。我等了好久,等到马路上没车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马路中央,把那些变形的塑料都一一捡了回来,放在充当玩具盒的鞋盒里。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他说,你谈跑题了,而且,这些事都过去了。

我说不,快了,正要开始。

你记不记得,就在那天晚上,你突然放下手中的书,望着店外的街道,仿佛已看完了小书店里的一切故事。你翻开抽屉里皱了的电话簿,用座机一个个打过去。语气从谨小慎微,逐渐变得舒畅,继而轻车熟路地一边打电话,一边故作轻松地挥舞左手,你还饶有兴趣地点了一支烟。白烟驱散了夏日的蚊虫,也驱散了店里皱眉的书客。我不知道那是打给谁的电话,但它像有魔力一般改变了你。

我一直很好奇,那究竟是打给谁的电话呢?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喇叭声吵醒了,“少林”,“今晚”,“神力”,几个词穿透了枕头和被子。我下床打开窗,那个装着四驱车残骸的玩具盒坟墓就摆在窗下,我盯向声源,是那辆“行凶”的红色卡车,它的车厢被印着“嵩山少林寺全球巡演”的海报包裹,白色的喇叭昂首重复着那几句话:“巴县朋友们!巴县朋友们!今晚七点文化广场,嵩山少林寺全球巡演第五十四站,免费入场,免费入场!少林第六十六代真传武僧,表演铁砂掌,一指禅,金钟罩,铁骨钢筋……”

父亲那头发出呲嘴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回忆。

我至今没见过真武僧,更别说那时候,我想武僧就同那张海报上画的一样:身体健壮,刀枪不入,又刚正不阿,宅心仁厚,秉持正道,见不得不义之举。海报上的武僧头顶戒疤,左佛手右长棍,我年幼的心被那正义凛然的眼神深深地摄动了。

这时,你猛地推开了卧室门,我吓得浑身震颤,回头看向你,你的眼里仿佛有火在燃烧,你对我喊:“儿子!我们晚上去看表演!”,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叫骂声:“你有病吧,你自己要去就去,你怎么敢带孩子去?你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买卖的吗?”

然而你变了,你恢复了元气,不再对母亲沉默不语。你自顾自地笑着,像一个夺回了自己的恶魔。我不知道你为何而转变,昨天的巴掌还隐隐作痛,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对少林武僧的好奇战胜了对你的恐惧,还是那恐惧战胜了我,总之,我没有拒绝你的胆量。

那天的你不再看小说,改看新闻,你开始同过去一样,猜测报纸上那些发生在远方的事件的来龙去脉,批评上镜的专家学者是书呆子和软骨头。你努力让我和母亲在吃饭的空隙里相信你懂得很多,仿佛这便是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吃饭也是躲不掉的考核,我像一个入伍的新兵,生怕拿筷子的姿势出了差错,或者嘴里发出的声响太大,抑或是夹菜的速度太快,任何一点毛病都有可能引燃你还未爆发的怒火。但那天的你是如此喜悦,完全忽视了所有让我提心吊胆的细节,你甚至让母亲去休息,主动洗碗,还问我想不想买什么吃的,晚上顺路去超市采购。

你彻底变了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身体里快乐而友善的一面,你跳跃到这样的一面时,仿佛提高了愤怒的阈值,我那些你过去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刻都不复存在。我为此感到错愕,这意味着过去的训练都失去了意义,当你问我想要什么玩具时,我纠结了许久,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题我没做过,我生怕选错了惹你生气。但你没有,你只是潇洒的付账。让我又呆滞,又惊喜。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们出门时,天色逐渐变暗,街上的路灯要七点才会亮起。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小镇的文化宫还充斥着补课机构,斑驳的大楼外墙被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遮盖,文化宫前的广场停满了如今消失殆尽的黑面的和小货车,它们把黄绿相间的马赛克地砖压得粉碎。

那晚,它们有默契地留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群里搭起一个同那时的我一样高的红色舞台,几个打单褂的男人在调整灯光和音响。你抓着我的手,伴着激昂的鼓声,战士般无畏地挤入圈内,我害怕那些被迫腾开位置的男人不耐烦的目光,而你丝毫不胆怯,也不觉得羞愧。我们挤到最里面,近的能看清舞台红毯上起的细小绒球。

演员都在舞台右侧的入口热身。一个跟我同龄的少年穿着大红大绿的戏服。另有三四个赤膊的光头,头上都点了六个戒疤,他们有的看着瘦,有的看着有些肥硕,只有一个男人最为匀称,正坐在一把红色塑料凳上冥思苦想。他的身材和海报里几乎一样,但远没有海报上的人白净。那个男人睁开双眼,眼神却略显空洞,没有正气凛然的底色,当时的我不得不接受他就是那个“第六十六代嵩山少林寺真传武僧”的答案。他就是那群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人中最好的那一位。

是这件事啊!父亲感慨道,他拍打了什么东西,接着说,没啥意思。

对,我附和他,继续说。

穿着红黑相间的马甲的主持人一登台,节目就开始了。“欢迎各位男女老少,英雄好汉前来捧场!”,七点一到,舞台顶部的大白灯同所有的路灯一齐亮起,把这块被小车包围的水泥地广场变成了地上的月亮。瘦高的主持人操着一口比学校的老师还要标准的普通话,他语速又快,谈起表演团嘉宾的经历像在说评书。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真的信了,他说武僧们都是嵩山少林寺大方丈的亲传弟子,此次下山只为表演武艺,弘扬佛法,化缘修寺,止息世上纷争。它们有的擅长武技格斗,有的擅长棍棒刀枪,那个红杉绿裤,还没剃头的少年叫什么我忘了,说是方丈收留的孤儿,年纪轻轻天赋过人。而所有人中最厉害的,还是武僧大师兄。大师兄登上舞台,果然就是那个男人,他双目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忧虑,或许是在为普天之下的不公不义愁眉不展。

演出在人群的吆喝声中拉开帷幕,他们也表演格斗术,几个光头拳拳到肉;耍起刀枪棍棒也不含糊,大灯照的能看见洒出的汗滴,沿着刀刃往下淌。那个少年表演的是平衡杂技,他用额头和双手顶细竹棍,竹棍上再放上碟碟碗碗,就这么保持平衡。但他技术太糙,双腿还颤个不停,竹棍顶端的瓷碗勒勒地响,搞得主持人迟迟不敢把手里的瓷盘继续往上放。少年的汗混着眼泪流了下来,真可怜,他的头发在灯光的直射下,像快燃烧起来的枯草,主持人尴尬地反复打圆场。

人群的掌声越来越稀疏。到最后,他的语气也变得暴躁,他不耐烦地加速倒计时,在抖个不停的瓷碗即将坠落之前草草宣布表演结束。我看见少年带着道具连忙下台,却在出口处被正走上台的大师兄拦住,那个男人二话不说,给了他一巴掌。我当时惊呆了,仿佛这巴掌抽在我脸上。而他一句话也不说,老老实实地放下竹棍和碗碟,拖起一旁的铁圈和钢筋。

男人的第一个节目是缩骨术,少年沉默着跟上台,拿出那个比他的腰还细的铁圈。主持人说,缩骨术极其凶险,练功者要让自己关节脱臼,方可穿过此等小环,大师兄的一个天赋异禀的师兄,就曾经死在此环中。

我们看着他把铁圈放在红舞台上,双脚勉强踏入圈内,接着,他低头,伸直两臂,夹着头颅一齐钻入圈中。他用蠕动的双臂和小腿把紧紧勒住他后颈的铁圈继续往后推,青筋直冒的身体一片赤红,像腊肠一样被铁圈一分为二,前半部是头,手臂和小腿,后边是大腿和臀和腰。他越把铁环往后挤,他的身体就越发扭曲。他好几次就保持着这怪诞到可怕的姿势,停下休息,然后再用力,如此反复。

主持人解释说,缩骨术讲究体察人间疾苦,少林以慈悲为怀,武僧通过缩骨,感受世间一切苦难,每次缩骨穿圈,都是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我看着他艰难地把一寸寸身体从铁圈中移出,却丝毫没有脱胎换骨的感觉,观众们都屏息凝视,四下静的只有知了无情的长鸣,大家都看着舞台中心的他,看向那堆不知怎么纠缠到一起的筋肉。少年木讷地站在一边,双目涣散,或许他已经见惯了男人如今的丑陋模样,并不担心这位高僧突然死在这场脱胎换骨的旅行中。四下里弥漫着啧啧称奇的感叹,而我高兴不起来,我看向你,你同其他人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舞台,眼里又像是要流泪,又像是要喷火。

穿过铁圈后没等休息,男人就得表演第二个节目了:铁布衫。主持人拿出一跟三米多长的钢筋,示意在场的观众们拧拧,几个壮硕的观众拧的热汗淋漓,甘蔗粗的钢筋仍然笔直如初。你当时想拧,还没到你,钢筋就被主持人收回去了。他说接下来,大师兄会用喉咙,这个人身体最薄弱的部位,去顶弯这跟钢筋,需要在场观众配合。

他的话刚说完,爆炸般的声音就从我旁边响起了,你还记得吗?是你举了手,我抬头看向你,你的眼睛在灯光里闪烁着,一团无法熄灭的火闪烁着,你高喊着“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或许是你真的很兴奋,也可能你知道表演团的伎俩都是骗术,就是要来拆台。你跳上舞台,少年吃力地抬着一块人高的木板,递给主持人。那个男人站在舞台右侧,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空洞和迷茫,他的喉头顶住钢筋的一端,另一端压在那片竖起的木板上,而你则在木板背后支撑着。主持人大喊一声:开!你和男人同时用力,手臂和侧脸都紧紧地抵在了木板上,旧皮鞋像是要把红地毯勒破。那条钢筋就这样直挺挺地顶住男人的喉咙与左侧的木板,而在那木板的背后,就正对着你的喉咙。那个男人扎下马步,挺直腰杆,一个气沉丹田,钢筋便推动了那面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木板,主持人在正中间兴奋地吼叫,少年在舞台的一角冷漠地看着。

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没有想着给你加油,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血腥的画面:在主持人声音的最高潮时,这条钢筋刺穿了木板,也同时刺穿了你们两人的喉咙,鲜血融进红地毯中,你们跪倒在那里,脸上却都保持着笑意。

手机的另一边只传来电流的飒飒声,同海风与浪潮无法区分。

你很快就扛不住了,像一个玩具兵同木板一起被推开。主持人嘲笑你是不是没吃饭,然后示意更多的人上来,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四五个大汉纷纷涌上舞台,舞台吱呀吱呀的惨叫。他们围住你,一齐用力抵住木板。那个男人照旧扎下马步,他比划手势,先退后进,喉头的铁棍被应声压退,四五个大男人被压得颤了脚,我看见最前面的你红着脸,与其他男人都不一样,其他男人脸上洋溢着惊讶的笑容,而你的眼神里却有一团火,那种火焰必须要杀死谁才能熄灭,你仿佛在同这个少林高僧决斗,同这个江湖骗子决斗,同这个和你从不相识的男人决斗。

随着大师兄再度发力,直挺挺的钢筋在两边几乎势均力敌的压迫下终于从中弯折,变成了V字型的废铁。人群中响起了空前的掌声,大伙心满意足地下台,只有你筋疲力尽,分不清南北,眼神中掩饰不住失望。突然,你像惊觉什么似的扫视台下,终于和我四目相对,那目光使我全身发抖,但我如今明白了,你只是担心犯错,弄丢了自己的孩子,你在那一瞬间感到了愤怒和恐惧,这是我一次看见恶魔感到恐惧,你松懈地走下台,又拉起我的手。我手被磨得难受,不知道因为你粗糙的掌纹,还是从木板上沾染的木屑。

你觉得我刚刚怎么样?你当时这样问我。

我没有回答,你脸上的血气还没有消退。你以为是人声嘈杂,我没有听清,便没有再等我的答案。我们继续沉默地着看表演。男人的最后一个表演是铁骨钢筋的“钢筋”。少年摇摇晃晃地提来一个腰粗的红塑料桶,里面盛满了水。男人拿出一根绣花针,针后面吸着一条细绳。我害怕这些尖锐的东西。他的眉头皱得老高,捻住绣花针,伸出左臂,不断地顿足爆喝,然后,他把针扎入自己的左手腕,从手筋下穿了过去。我不敢看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啧啧声充斥着我的耳朵。

我偷偷瞄你,你的眼里凉凉的,没有了火,待到我再看向舞台时,他已经用绣花针后的细绳缠住了那个装满水的大水桶的提把,他再次扎起马步,放声高喊,声音在这挤满人的广场上反复回荡。他的眼睛看向漆黑的夜空,看向灯光背后深邃的黑暗,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抬起左臂,左臂上的细线提起水桶。主持人开始读秒,他的脸扭曲在一起,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痛苦写在脸上,阅读这样的脸庞令我难安。每次读秒声响起时,所有的观众都在感受着同样的刺肤之痛,似乎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在这一瞬间被体验殆尽了,菩萨在流泪,佛祖用小刀切着自己的髀肉。但我不明白,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舞台一角的少年呆滞地望着一切,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心痛与怜悯。

场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只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你似乎失去了兴趣,反复地东张西望,然后看向我,这让我再次毛骨悚然。突然,我感到背后走出来一个人,你下意识地把我拉近自己,我回头看过去,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掌,手腕上刺穿的伤口尚未结痂,流动的鲜血未经擦拭地抖动着。

我看见那个男人佝着背从黑暗里走出来,他的右手抓着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有圆角分不等的硬币和纸币。他双目无神,不知道究竟在看谁,他仿佛在看每一个人,又仿佛谁也没有看。他低声喃喃着“行行好吧”,似乎只是为了不影响观众看表演。他停在你面前,你局促地把手伸向口袋,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把这个问题抛给我。接着,你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起来,望向舞台,假装无事发生。而他则继续往前走,那句无力的“行行好吧”是这样的冰冷,把音响里燥热的配乐打碎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表演团,也没有再见过其他的表演团。在那夜,在警笛从远方呼啸而来,观众四散而逃之时,在脚步声,哭声和叫骂声里,你带着我快步离开,我在身后舞台的灯光熄灭的最后瞬间,只看见赤膊的男人和亮红色的少年来回飞奔的残影,曝光在那茫茫的夜色里。

异国的海风继续吹动我的头发,我沉默着望着漆黑的太平洋,父亲在另一片大陆上也沉默着,直到我听见打火机开关的声音,接着,是放松而悠长的吐气声。

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说。

你说。父亲终于说话了,打破沉默的声音轻的像是刚刚被他呼出的烟圈。

你当时到底打给谁了?

从滋滋的电流声中,我仿佛看见父亲缓缓伸出手臂,把闪着红光的烟灰磕在玻璃皿中。

他说,是打给你二舅,问他的工厂缺不缺人。

就这吗?

什么叫就这,父亲说,要不是你二舅帮忙,我们一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说确实,然后同他告别。挂断电话,我走向车站,马戏团散场后的观众都涌入这里,他们还在探讨着刚刚的表演,谈论爱与戒律,勇敢与怯懦,悬念与答案,脸上开心的表情无不告诉着彼此,这场表演值回了票价。我孤身一人,看着地铁站里的洁白壁灯,试着回忆那个中国马戏团被遗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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