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将军的长梦》

《秋季·将军的长梦》


多拉尔镇田野中的麦子一片接着一片倒下,如果这些黄色的小杆子有感情、有喉咙的话,你大概能听到整片原野上都是悲鸣和恸哭。

但是幸运的是,它们没有。

一线之隔的果园间,红彤彤的果子被农夫一个个装到篮子里,此时我更是庆幸它们也不曾拥有伟大灵长类动物才拥有的思想与器官。

而人类,正在迎接丰收。

这无疑是两幅景象。


将军,是一名真正的将军。

他指挥过千军万马:从平原上的矫健骑兵,到战壕中手持火铳的步兵。他作为他们的统领,仿佛父亲一般赐予他们——这整支军队以生命。

我们伟大的将军,此时盖着午后暖烘烘的阳光,躺在摇椅上,腿上放着女仆长亲手做的一小张薄鸭绒被子。如果我们如同秋阳般向窗里望去,就知道他应该是睡着了。

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画框,里面放着一张黑白色的素描画,那是他的夫人。


将军夫人在十二年前的与此时相同的一个秋日的午后去世;那时将军刚刚结束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战役,从距离多拉尔不到五十英里的王宫归来。

将军夫人不像他们的女儿,她无法忍受一整个下午都无所事事,静静地坐在桌子前享受着长达数小时的下午茶。

她睁开朦胧的睡眼,缓缓起身,静静地走向庭院——事实上以她羸弱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发出任何惊扰到他人的声响了。

她从台阶上小心跨过,从庭院的立柱旁悄悄地走过,从中庭一直慢慢地走到后庭,向女仆长打了声招呼,准备和她一起晒一晒将军许久未穿的便服,以此期盼着将军的归来。

可是令她不悦的是,女仆长并没有理会她的问好,依然兢兢业业的晾着这些古旧衣服。

她有些郁闷,于是她加快了步伐,故意跺脚跺得很用力;她走到女仆的面前,准备靠在晾衣杆上,用一种属于主人的眼神来训斥她的仆人。

但是令她意外的是,她的身子并没有被晾衣杆接住,她羸弱的身躯穿过了晾衣杆;当她以为自己要摔倒时,她也确确实实的一跤摔在了有些泛黄的草坪上。可是她并没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甚至一点儿也不痛。

她飞快地站了起来,从后庭急匆匆地赶到了中庭,穿过庭院旁的立柱,双脚直接穿过了精致的台阶护栏。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沉沉的睡着。

奇怪的是,将军夫人并没有立刻消失,既没有被天使引上天堂,也没有被恶魔拖入地狱。

她站在门旁,听到了女仆长的问候,看到女仆长轻柔地摇晃,看到了女仆长难以置信的掩面。

直到入夜,上了灯火,她才回到自己的床边。站在那儿,她看到年轻的约翰医生脱帽致歉,看到自己的儿女匆忙赶来哭成泪人,最后终于看到了将军神情严肃的走向书房——她亲吻了自己儿女的额头,即便他们已经感受不到这份母爱,紧接着就跟上了将军的脚步。

这位指挥过矫健骑兵和火铳兵的伟大将军,脱下了自己的军帽,颤抖着手拿出了烟斗,点上了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头埋在自己的身体中,继而发出了闷雷般的恸哭。

将军夫人面带微笑,表现出了一个将军夫人应有的风度,轻轻弯下了腰,亲吻了将军的额头,并且在他耳边轻声道:“亲爱的,我要走了。”

书房的老旧门窗被风轻轻推开,窗帘随风飞舞,冷冷的月光漫了进来,屋里只剩下将军和他的烟斗。


将军睁开双眼,轻轻的掀开身上的绒被,关上了被风吹乱了的窗户。不急不慢地走下楼来,端起了女仆刚刚为他冲泡好的红茶,而后朝门外望了一眼,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他的夫人站在门外,与他们的女儿先后跨进了正门。

他冲上前去,完全是以行军一般的速度,一把抱住了他的夫人;不敢太重,却无法轻柔下来,一个男人对感情的自制力显得多余又可笑。

将军夫人吓了一跳,他们的女儿也吓了一跳,夫人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天哪。我做了一个梦。你离开了我。”

此时的夫人也完全不知怎么表达自己心中莫名的喜悦,她也温柔的抱住自己亲爱的丈夫,抱住这个因为一个梦而暴露自己全部的、毫无隐藏的爱意的男人。

女儿和女仆长对视了一眼,无奈的笑了笑,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各忙各的去了。


但现实总是显得忙碌,没过多少日子,国王又召见了这位伟大的将军,他又要为了王国的荣耀而征战了。

他挥手和自己的爱人、儿女告别,渐渐远去。

当然,战役的结果是毋庸置疑的,而它的过程更不需要再多加赘述,英勇的将军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他凯旋而归,心不在焉的参加完王宫的庆功宴——他的家人总是头疼于这些场合,倒是很少出现。终于,他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多拉尔,途径那金灿灿的麦田,路过那果香四溢的果园,马蹄声踏在地上,显得格外清脆。

将军回到了家里,环视四周后问了女儿:“嗯……你的母亲去哪儿了?”

女儿一愣:“啊……。”

还未开口,将军脱下了军帽,把它交给了女仆长:“算了,王宫离这可有四十七英里,我得去睡一会儿。”

女儿还没回过神来:“啊?嗯……好的。”

将军步伐矫健,轻快的踏上楼梯,甚至一步就是三阶;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暖烘烘的秋阳盖在他的身上,女仆长亲手做的一小张薄鸭绒被子卧在他的腿上。


镇民们陆续回到了家中,他也被一阵有些寒冷的秋风吹醒,他走了过去,想要关上被风推开的窗子,双手却从窗把上透了过去。

他愣了愣,缓慢地将动作重复了一遍,结果却依然没有改变。

他有些落寞的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那儿,抚摸着书桌上的小画框。然后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既没多,也没少。


他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亲吻她的额头。

“亲爱的,我搞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失去你的?”

她望着他,三秒钟后,笑着说道:

“从没有。你从没有失去过我,亲爱的。至少以后再也不会了。”




笔者按:

我一直相信这“走马灯”的存在,相信人死时会以如此形式回顾自己的一生;甚至我的朋友还和我提到过:“会不会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就是我们在重放走马灯。”这样的理论。

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死过。

但是我相信,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无悔,那么就应该回想起最令自己骄傲的事情——对于将军来说:战争凯旋和他的夫人。

我相信,这是他人生最值得骄傲的两枚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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