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街道穿过懒懒摊开的村子，接上青石条垒成的台阶，起起伏伏，直延到山里边去。石条刻纹很新，泛着暗光，像刷过清油一样。她说，看着真有些像会打滑的样子。一边把步子放缓些。我说着，不过你走起来很得劲啊。一边不好意思地想，刚才给她的提醒真是没必要，新石条实在很扒脚。没有声音，不留脚印，一级级踩过去，一点点升起来，人就这样一直融进青绿的山里。风调皮的小鹿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把金色的光芒踢腾粉碎，凌乱得一滩一缕。这些光的碎屑有时粘在她发梢上，鼻翼上，粉色罩衣上，再甩不脱，尽管颤颤地闪烁，像蝴蝶的翅膀迎着风跃跃欲舞。
叶子肥大茂密，整个牡丹园被压得严严实实，不过花并不多，偶尔几支漏些颜色出来。最灵动的一支是她，像粉红的云霞飘来飘去，几只蜂蝶刚凑上去又被惊起，飞一圈回来，又往上落。我一定是笑了，因为她直起身子奇怪地问我看到什么有趣的了。当然是牡丹啊！蜜蜂蝴蝶往上乱撞那种。听我这样说，她狐疑地四下看，忽然惊叫一声蹦出来，蜜蜂，蜜蜂啊！我看她脸红红的瞪着我，赶紧收了笑解释，蜜蜂一般都不蜇人的，恐怕就是追着香味吧！她还是瞪着我，忽然把眼光斜到一边，抿下嘴，嗤嗤笑起来。我看她一眼说，留连戏蝶，也差不多了，只是没有自在娇莺，不对，也有了。她四下看一遍，很肯定的说，没有鸟啊。这个莺啼有点不同，你听着，我捏着嗓子叫，蜜蜂，蜜蜂啊！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笑得咧开了嘴，牙齿白生生的闪。
往上是青翠茂密的竹林，再往上是新修的小庙，占住前后两个山头。大小的山，多被僧道占走了，我颇有些遗憾。她只笑，并不做声，进庙里也拈几根香，点着在香炉里插好，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幽暗的光线里她的脸色肃穆平静，泛出微微的白光。我不由得也郑重起来，看一屋子都不再是木胎泥塑了，恍惚觉出神奇悲悯。重新披洒阳光和清风走了一阵子，又困惑地回忆刚才的感觉。很正常啊，这就是观念的实在和文化作为环境的渗透塑造，她看着我笑着补充，我并不信这个，可是这个事上吾从众，人生喜乐原本简单的很。我笑着看她。后来我想，一直笑着看她就好了。可是那时我也许有些逞强，就说了话，关于观念是否正确和破虚妄之类的，我还引了句孔子的话，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来表达要究竟的意思。她只是笑，重复一遍，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点头，又摇摇头说，对的，但不是这样用。我正要再问她，她却摇摇头，漫目山壑，举手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说，这么好的景色，我们却不多看，只顾讨论一些艰涩的问题，不是太浪费了吧？
这话一点不错。那天天气实在太好，青绿的山风从天上落下来，漫过高高低低的山头沟壑，直浸透人的肺腑。风里和着明朗的阳光，发酵出中人欲醉的香气。
这应该不是独特的一天，而是另一种平常日子的起头的一天吧？告别的时候，我还是说出了心里盘旋很久的话来。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面对着我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要是这样，那最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