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不似去年的冷,入了夜才薄薄的飘下一层雪来,被风一卷,吹的庙门欲开未开,孙悟空轻轻站起来重新插好门栓,跳跃的火苗映在他眼里,孙悟空添了一把柴火才又躺下。孙悟空没睡着,江流知道他没睡,便悄悄睁开眼瞅他,孙悟空自那日听了玉兔所言之术,总是不自觉的想起,连日来无法安睡,又心神不定的被梦魇侵袭。
所以干脆不睡,只是闭着眼养精神。
江流支起手臂轻声道:“大圣,你知道么,长安城家家户户都在给你立碑朝礼呢。”
孙悟空撇了撇嘴摇头道:“我又没死,立什么碑呀。”
江流索性爬起来抱住他脖颈道:“你救了那么多孩子们,你是大英雄啊!”
孙悟空任由他抱着,拍了拍他背道:“睡吧。”
江流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似得,半身俯趴在孙悟空胸腔上道:“那——那只兔妖,为什么叫你哥哥啊。”
孙悟空闭着眼仰面躺着,停顿了一下:“…我以前经常拎着它顺毛…它没了内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江流自怀里掏出串链子来,是几颗花纹漂亮的碎石磨的圆润,又打孔串成的链,江流把它们系在孙悟空脖子上,孙悟空捏在手里把玩儿了一会儿,听江流道:“那…大圣,你是不是喜欢长毛的动物…”
“这个——。”孙悟空想了一下道:“也不是,有的动物们天生喜欢群居和接触,不然一只独处岂不是会饿死…”
比如花果山上教他吃过果子的白毛老猿,一起比赛攀爬过的伙伴们,都在那次围剿里葬身火海了。孙悟空沉默下去,又看了眼跳跃的火光,昔日的种种快活都化作泡影。孙悟空想,倘若可以,宁愿永远没有出海访道,永远没有去过天宫,就像现在安安静静的生活也不错。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至死不休的爱或者恨,用于在五百年日夜煎熬中化为灰烬。
江流点点头,双手托住他脸颊,自然而然的唇瓣贴合,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孙悟空后知后觉,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略一侧身道:“快睡。”江流跟他挤在一起躺着,在他毛茸茸的脸颊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大圣,你吃了我吧,我不怪你的。”孙悟空一愣,半晌才皱眉道:“快睡吧!”
江流听话的睡了,孙悟空一个人睁着眼打量古庙里的露出破败柴草的泥塑。到了后半夜,孙悟空翻了个身,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觉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要剥离身体而出,五脏六腑跟着倒腾起来,最后心里一空,一切即刻平静下去。
难受的感觉瞬间消失,孙悟空擦了擦脸,只以为是又被梦魇所扰。深夜风疾,孙悟空把被子给江流掖紧,就听道仿佛隔过耳膜直入胸腔的声音说:“杀了他。”
孙悟空豁然起身,警惕的低声道:“谁!”
那声音道:“我是孙悟空啊。”
这大概是孙悟空自五行山脱身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孙悟空压低了声调玩味笑道:“怕是个初世为人的小妖精,连你孙爷爷都不认得。”
那声音也笑了笑道:“我是孙悟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孙悟空眯眼,那声音道:“我是你的另一颗心。”
孙悟空全然不信,一般神妖早被他齐天大圣的名号吓住,根本不敢出来挑衅,若真的法力高强,孙悟空也斗不过他,所以也懒得动手,只是不耐烦道:“你要做什么。”
二心道:“杀了他,助你自由。”
孙悟空霎时被激怒,咔咔的咬了下利齿,两颗獠牙不自觉的龇出:“那你试试看!”
二心漫不经心一笑:“你若真的不想杀他的话…也不会有我…”孙悟空眼睫轻缠,被他魔咒一样的声音搅的心神难安。带着难以招架的蛊惑掐紧了咽喉,让孙悟空迫不及待的想要杀了它,以证明它的话是错的。
二心的声音尖锐的贯穿胸腔:“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孙悟空无可辩驳,空张了张口,手心沁出的汗水湿黏,他眼底划过深沉的滞涩。寒风吹的木门响动,那声音瞬消失的无影无踪。再看江流,并没有被他们激烈的声音吵醒,孙悟空恍然而悟,一把捂住胸口,刚刚确实并无声音,如同一梦惊醒了无痕迹。
火苗烧尽了干枝,最后剩下枯槁的灰烬再无法复燃,噼啪一声灭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过了春日桃李,把禾苗种下去,夏风楹凉,躺在树梢小憩。到了秋雨萧瑟的时节,古庙门口移植过来的几株桃树结出了果实,只是小,不堪吃。
江流坚持不懈的给它们施肥除草:“再等等,明年一定可以结出大桃子来。”
孙悟空似信非信,打量着一年时日长粗了不少的树干道:“所谓根深难移,专心一志,动了它的根,它还能活,已经不易,哪里指望明年就能结出大桃。”
江流道:“万物皆向阳花木易逢春,不会死的。”
等到第二年春天,果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桃花晶莹娇俏,整个春天都弥漫着醉人的清幽馥郁,孙悟空躺在枝头沐浴暖阳,光线被树叶遮挡,斑斑驳驳洒在他脸上,把他半世引以为傲的威风点醉在沁人心脾的梦中。
再到了第三年初秋,三年的浇灌终于收获了硕果累累,绿荫庇凉暖风轻,桃子脸上泛着毛茸茸的粉光,孙悟空笑逐颜开,二人坐在枝头,直接摘下来蹭蹭毛,饱饱的吃了几日,汁水饱满顺着指缝流下去,粘的衣服湿黏,二人便去那条小河边清洗。
江流长到了十七岁,已经成了疏朗如玉树般的少年,他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似乎要让人把年月轮转忘记。已经四年了,少年个头长得快,四年前还差了孙悟空一头,如今已经略略显得比孙悟空高出一点,前年的旧衣已穿不了,江流把它们拆开弥了一截又重新缝合,
河水清冽碎石圆润,孙悟空闔着眼浸在水中,江流游过来自后抱住他,孙悟空并不抗拒拥抱接触,长尾一甩溅起水花四散,少年筋骨匀称,箍住孙悟空的手臂有几分力气,孙悟空懒得挣,胸腔却越压越紧,又是剥离身体的感觉,过上一会儿便又豁然恢复如常。孙悟空恍惚不安,江流道:“明天就是重阳节,我们去登高许愿吧。”
孙悟空捂着胸口缓了缓,点头:“…好。”
饮一碗菊花酒,人间说是驱邪避祸,孙悟空都照着办了,随长安城家家户户的百姓们登到山巅,觉出几分萧瑟凉意,江流便叫他原地等着,自己折回去买上一块热乎乎的艾叶糕来吃。已近傍晚,孙悟空爱吃甜蜜的食品,他瞅了眼旁边那孩子手里捧着吃的东西,便同意了。
孙悟空漫无目的的闲走,他想去寻,又怕二人走散了,一直从傍晚日落等在华灯初上,孙悟空不安起来,回身折回原路去寻,人流拥挤熙攘。就听的小贩们吆喝一声:“糖人哎——。”
孙悟空回头看,一排排五颜六色栩栩如生,捏的襄王梦好,神女翩跹,古今将相,八洞神仙,不知是惟妙惟肖的样子吸引了他,还是恍惚什么时候见过的熟悉感,孙悟空便走过去瞧,那小贩说:“一个铜板挑一个。”
孙悟空没铜板,又转身往原路去寻江流。那小贩盯着他看了半天,旁边坐着的孩子便指着他道:“他是齐天大圣啊!”
人群愣住了,又瞬间炸开了锅,都围着孙悟空下拜道:“是大圣救了长安城——。”孙悟空去路被拥挤住,皱眉道:“我不是孙悟空。”
那孩子手上有一道深疤,是被玉兔割开时留下的。他摇着母亲的手臂道:“娘——,是他。”他是第一个被解开魔魇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孙悟空现在的样子。
孙悟空被人群围住,忽然想起四年前什么东西剥离身体的感觉,那声音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孙悟空胸腔空荡荡的,心像放在静谧湖中的石般寸寸下沉,喉头紧缩说不出话来。那身音说他是孙悟空,孙悟空大脑似是五行山冰雪中凝结一般,一时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孙悟空。
那身音说:“杀了他。”
孙悟空神色一凛,腾空跳跃,足尖点在山石之上,借力而起,几步便跳出人群,落在最高峰上的树梢上。往下看,没有一点江流的踪迹,又往更远出搜寻,只看到几株桃树迎风而立,初秋时节的残叶漱漱而落,江流总是把它们扫在一起,再一把火烧了,说是落叶归根。
“杀了他——。”那声音仿佛从心底而起,隔过耳膜直入胸腔,事半功倍般得意的缓缓道:“孙悟空,你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生出我。我是你的第二颗心啊。”
孙悟空獠牙微露,眼瞳被眼睫半遮半掩,曲折回环,雾气蒙蒙,冷峻的深不可测。
那身音终于凝成一片白雾,化出个白发蓝瞳少年人来,他连睫毛都是雪白的,眼睛若雪山融水般美丽澄澈,身体是雾气凝结,白蒙蒙的看不清具体。他身无寸缕却坦然自若,似乎每一动弹,身体便会散出霜雪般的寒意,孙悟空觉得冷。
“我就是你。”那白发少年笑道:“或者说,我是你的恨。”
孙悟空自耳中捏住金光,耀目的光芒凝结化做金箍棒,那少年不能取出兵器,丝毫没有慌乱,只是笑道:“孙悟空,你今天能快活的活着,是我替你承担了所有的怨恨,因你而死的生灵不计其数,他们都在下界百年沉沦永堕轮回。”
孙悟空眼里的光泽明灭不定,眼梢泛起一缕嫣红,冷,他冷的有些瑟瑟。那少年又道:“你被冰雪封印了五百年,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冷?”少年不等他出声便道:“因为那些冰雪酷刑留下的痕迹——,都在我身上。”
孙悟空握紧了金箍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道:“我要自由而已,这——,还多亏了你的犹豫不决,才让我彻底脱出身体。”
孙悟空眯眸道:“你是我,那我便依旧把你打回去好了。”
少年撩了下雪白的长发,寒气侵袭下的枝头已经结了一层霜冻。
金箍棒霎时金光乍泄,光线化作小小的蝴蝶,扑棱棱飞上孙悟空睫毛上,金蝶显得有些虚弱,他一百多年方能化形一次,这次硬是出来,气喘吁吁道:“大圣,你还记得你曾经意志颓败,被冰雪冻伤的时候么?他就是你当日的,他借了冰霜之力,你打不过他,也不能打他,仔细悄悄,他就是你。”
孙悟空这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形态与自己修行的人身一模一样,除了他的一头白发和冰凉的蓝瞳与孙悟空不同,或者说,他皮肤雪白,甚至比自己更好看些。
孙悟空笑道:“如意久不露面,才一出来,就灭我威风?”金棍一横:“他若借了冰霜之力,我便也让你瞧瞧——。”孙悟空眼里红烟缭绕,火光翻涌。这是他在八卦炉中不曾烧死,同六丁神火相融,一双眼里便藏了凡水灭不得的烈火,当初就是这一双眼,目光过处烈火四起,烧的天宫玉宇琼楼做残垣。
金蝶扑扑翅膀道:“非也非也,大圣,你伤不了他,除非他情愿自行散去,否则,他永远都是你。”
少年清冷道:“你得师尊大恩时言道,此地更无六耳,止你一人。”少年垂眸道:“我——,便叫六耳好了。”
孙悟空心乱如麻,顾不得听他多言,凌空一棒打过道:“江流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