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红柿椒盐饼
一、
“花影乱,晓窗明。
莺弄春笙柳外声。
和梦卷帘飞絮入,牡丹无语正盈盈。”
我对牡丹的最初情愫或许是始于对陈著的这首词。川端康成半夜醒来,发现花未眠,在沉沉的夜里悄悄然开放,思绪繁多,从更深的层面上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美。可以想见,添上屋间的光亮,不经意间发现了花儿的美,就像在墨水瓶里赶路,忽地闪过一丝星光,心中顿时溢出一种奇异的愉悦来。
当春风慵懒的抚摸过每寸田地,牡丹花就在积蓄力量,悄悄的张破花苞,迫不及待地窥探夏天的影子。
当时我在日本的牡丹之乡大根岛闲居,春寒料峭,就有花儿开了。待些时日,所有开放的花都扎进了眼球里,于是便觉得夏天已近了。
四月刚刚是初夏的光景,樱花便匆匆地在枝头闹起来,曾经路遇东京的樱花,感觉像是到了一个落英缤纷的王国里,让我惊讶于她们的风雅。在这样一个国度,樱花更像是《沙漏》里清纯的女主角,在每一个温存的瞬间便化作了美的光影,抑或阳光投射过玻璃杯时跳跃的身段,让人着迷。然而,在樱花物语里,樱花更多是物哀的代名词。从北海道到四国再到本州岛,游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樱花像是海上天际里的点点魅影,掳走了人们悠远的目光。
而于牡丹,我有着不同的理解和体悟。
二、
“惆怅阶前红牡丹, 晚来只有两枝残”,白居易的笔下牡丹是让人怜惜的,不像樱花总是心底里泛起一丝哀伤来,她或许像一个坚强的小女孩,满脸的稚气,却透着长大之后的成熟与风雅,那是一个大小姐的品性,浓妆淡抹,国色天香,是芳菲里最华贵的宠儿。
当夏天的脚步渐近,我总喜欢徜徉于红房子下的牡丹园,或漫步,或思索,总有一番别样的感觉在心头荡漾。那枝头鼓鼓的花苞犹如一个个对这个世界充满奇异幻想的精灵,被包裹在魔袋里,各个欲挣脱花托的呵护,去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隐约飘过几丝泥土气息,园子里的湿气是来自北海道的,正催着它们盛开。
这些美,在夜里就更有些梦幻的感觉。
天上清明一片,月儿睁着大眼,目光澄明,仿佛一汪水里泛起一面白镜。
白日的喧嚣,还有远处机车的轰鸣,让人颇不宁静。我心中惆怅,看着窗外月色正美,大抵是月儿的邀请吧,匆匆下了红楼,去拜访牡丹。
红房子向阳,白日里从窗户里往外稍稍一瞥牡丹们就涌入眼帘来,园中兀自长着几颗柿树,笔挺的立在花中,像是年老的长者站在自己的儿女群里,倒显出几分高傲来。
夜色里花儿们有的已经露出了容颜,红色最盛,白色的也不甘示弱,竭力释放着自己的芳姿。硕大的花朵间挤着花苞,像是爸爸妈妈抱着自己稚气未脱的孩子。花托儿伈出几滴夏夜的露水,晶莹剔透,琼酿般迷人。叶儿们也怕错过这个易被吹走的夏天,团团围在枝干上,泛着白白的光亮。牡丹园逦迤地蜿蜒着几条小道,把牡丹们分成一簇一簇,像极了几对笑颜如花的姑娘。
月色正浓,仿佛整个世界都盛在一朵绽放的白色牡丹里。
隔着围墙,我迎着如水的月光慢慢地走。身子在墙壁投下斑驳的暗影,归家的孩子们熙熙攘攘地唱着歌儿从远方传来,牡丹园里开始熙熙攘攘。快近的时候我却在月色间瞧见一个小女孩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对门的樱子姑娘,这么晚了她在这里做什么?
转念一想,许久没见她了,又愉悦起来了。
我经常遇见这小姑娘,红房子里隔壁的邻家小女儿,我走近了她,想给她打招呼。
“你怎么还不回家呀,爸爸妈妈呢,或许她们这会着急呢!”我问她。
月色里,她白皙的小脸上似乎有委屈的泪痕,站在一簇鲜白的牡丹花边,头上的发卡在光亮里泛着光。
她注意到了我,转过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手里攥着一张画着什么东西的纸张。认出了我来。
"叔叔,你说这幅画好看吗?” 说着的时候她把那纸片呈在我面前。
借着月光,白纸上是一朵牡丹花:几笔勾勒的轮廓,透着小巧玲珑的稚气,在白色的月光里像是盛开着。在牡丹的花蕊里,画着一个小孩的脸,两束小辫。
“那是你吗?”我俯下身来指着那个女孩儿问她。
她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然后点点头。这时我才仔细地看清月光里她的模样来。一枚晶亮的发卡别在头发上,小碎花的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缀着花边,脚上是小皮鞋,反出莹莹的光来。
“可我妈说我画的不像,花里面只有黄色花蕊。"她撅起小嘴说,固执的样子。
听过姓花的人,但不曾见过花里面还生出个人来,我心里疑虑,不知如何是好,显然,樱子姑娘是受了批评,跑到圆子里了。作为一名老师,我不能这样打断孩子单纯的想法,正想着,抬头一看,月过天心,澄明如水。
“花朵里有人的,真的有!她们像你一样漂亮,有时会化作一个月亮藏在里面的。“我给她说着的时候,她抬起头望望天际的那轮圆月,疑惑的看着我。
“真的吗?叔叔你保证没有骗我。”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我带你去看,要不她们就不见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人怎么能住进花朵里!荒唐!
然而我还是带她往另一簇白色的牡丹走去,那些白色的花显得很大,却不招摇,天幕上月亮显得更亮,整个园子像是牡丹花的王国。
樱子姑娘乖乖地尾随着我。
我们绕过蜿蜒的小径,径直朝向那一大簇牡丹走去,而我的内心深处却冒出微微的担心来。我想起了牡丹的传说,牡丹最初是个美丽的女子,雍容华贵,群艳芳菲,后被遭贬到汉中,化作了美丽的牡丹花。由于杨贵妃的喜爱,人们便更加的喜爱牡丹了。牡丹本来也就是个人嘛,可是小孩会懂什么呢。
小径边上或白或红或粉的花瓣散落了一地,我脚下走得慢,因为个小,樱子姑娘一会儿淹没在花儿里一会儿又冒了出来,那晶莹的发卡在月色里发着光。
柿树近了,地上铺满了斑驳的影子,光从树梢间落了下来。樱子姑娘跟了上。我待她过来,却还是内心隐隐地担心着------这种莫名的感觉让我不安。
花儿里真的有人吗?这个问题还是不停叩击着我的心坎。
“樱子,你看!那些白色的花!”我指给她看,在月光下那些花儿正开的正艳。
“人呢,叔叔?你保证没有骗我。”她似乎只关心这个问题,自顾自地用手抚着花朵好像在搜寻公主。单薄的花瓣拥簇着花蕊,却不见得冒出个人来。我像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没有后路的悬崖上,没有了退路,好吧,看来只能撒谎了。
月亮已在中天,没有一丝云。
一星闪光,白色的花朵里泛起一丝光亮,是一朵白色的牡丹,硕大而孤傲地挨着绿叶,仿佛刚刚胀破花苞,累的花托都张开了臂弯儿,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在那朵花里”我指着泛着光亮的那朵花说。
“真的?”说着,她就冲那朵花跑过去了。
“真的啊,叔叔,有一个小的月亮在里面,你看?”樱子高兴的笑了起来,而我却又疑惑了。花朵里真有月亮?
“真的吗?”我兴致也来了,凑过去看。
“真的,真的”。
只见一小汪清清的露水盛在这个白色的花苞里。月亮投下光照在里面,映出一个小小的白点,仔细看,就是一轮明月!
樱子注视着,眼睛里泛着喜悦。
“樱子,其实那人就住在里面。”我想起来,在这么明亮的月色下,花朵里的露水足够多,那么倒映出月亮是不成问题的,说不定也可以倒映出人影。
“真的吗?我只看到了月亮。”
“仔细看,把头抬高点,别挡住光,看,那就是你!”她把脑袋抬起,让月光照进那露水里。和着月光,倒映出她稚嫩的脸。
“我看见了!我妈说的不对,花里藏着人呢。她高兴地几乎跳起,转而又羞怯地说:“这个人像我。”
我点点头,为这朵小牡丹的发现感到无尽的快乐。她好像化作了一株牡丹,一个公主,沉醉在梦里。
“我该回家了”。她说,高兴的离开,留我一人独自徜徉在诺大的园子里。
夜色正浓,白日的喧嚣不见了,归家的孩子熙熙攘攘的声音也远了。
月色下,牡丹们全都未眠,正用尽全力展露着芳华,好像错过这一段良辰,就是沧海桑田了。我踱着碎步走着回了红屋,生怕惊扰了它们的美梦。
夜半醒来,我还惦记楼下的花,添烛遥望,牡丹雍润的姿态在鬼魅的月光里显得更美了,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那些牡丹们却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三、
第二天去上早课,又路遇牡丹,想起了东京的樱花来,两种不同的美。一个寄托着物哀的凄美,似乎带着幽怨;另外一个美得孤傲,气势逼人,足像红粉世家的小姐,但却带着华贵,犹如公主。徘徊于园中我嗅到了昨夜的牡丹幻化的芬芳,红房子里飘来了一首淡淡的唱词:
“花影乱,晓窗明。
莺弄春笙柳外声。
和梦卷帘飞絮入,牡丹无语正盈盈。”
是樱子姑娘的声音!
忽然地,彷佛一阵夏夜的风,吹皱了我心间的泉水,在内心深处绽放了一朵牡丹。
作者:西红柿椒盐饼,80后,教师,爱吃西红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