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在其2004年出版的小说《大师》中,作为继承人执行了一份来自19世纪的文学遗产,被美国同行约翰·厄普代克称之为“故纸堆上唱出新调”。这份遗产源自英美文学史上的大文豪亨利·詹姆斯。
今天的读书圈,熟悉托宾的读者,对他应该是非常熟悉了。而不熟悉他的读者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去触碰他、了解他。熟悉的读者会对托宾的作品如数家珍,他的长篇、短篇、书评、专栏、戏剧、游记,他来过几次中国,与国内哪些作家对谈过,他又熟悉国内哪些作家的哪些作品,甚至于他在美国、英国的哪所大学教授创意写作,他有几所房子,他出版过几部非虚构作品,凡此种种,不仅娴熟于心,而且津津乐道。
很多读者是因为看过电影《布鲁克林》才想起去买一本或两本托宾的小说,就像是因为电影《长日将尽》、《救赎》才去读石黑一雄和麦克尤恩一样。可能只有中译本的读者才会这样吧。在英文读书界,这三位作家的名气怎么说也远远胜过拍摄同名作品的电影导演的名头,不说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但至少,也是我们华语作家中余华、格非、苏童他们级别的,称赞他们家喻户晓没有任何问题的。我看过一些托宾的作品,至今依然没有观看那部同名小说改编影迷评分只有三星的电影,我喜欢他的小说,纯粹是因为它是非常捧,甚至非常伟大的作品,并不是因为它被改编成一部电影,再以电影的名义进入小说的世界。尽管我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影迷,但我讨厌将电影和小说混为一谈。小说不应该沦为副属,至少在这里不应该,尤其像托宾这样的小说家创作的作品。
我大抵是因为他的老乡詹姆斯·乔伊斯才摸索到他这里的。之前几乎没有人向我推荐过他的作品。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是我近年来经常重读的短篇集,其中《死者》被不少当代文学批评家喻为短篇神作,而托宾每次来中国都会有意无意地拿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站在楼梯暗处听到一首熟悉的钢琴曲想起年少时的已经离世的初恋情人的情节来讲述他的小说观。
而内行认为,托宾短篇集《母与子》中的《长冬》就是一篇致敬乔伊斯之作,并由此推断乔伊斯是托宾“教父式的作家”。但《大师》告诉我们不是。当然,《长冬》是可以媲美《死者》的短篇杰作,甚至是小说史上任何短篇。
为他赢得广泛国际声誉的是《黑水灯塔船》和《布鲁克林》。前者写作于1993年爱尔兰宣布同性恋合法之后,它几乎被国际文坛公认为一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典范之作,必读之作;后者是托宾迄今为止最畅销的作品,讲述一位爱尔兰小镇姑娘在美国纽约的故事,也让他在中国找到一大批忠实的读者。而真正让他跻身世界一流小说家殿堂的,是他2004年出版的《大师》,这部几乎没有瑕疵的作品,将他的国际声誉推向高峰。
他自己也因为这部作品的出版,向世界宣告他真正的“教父式作家”,并不是詹姆斯·乔伊斯,也不是奥斯卡·王尔德,而是十九世纪英美大文豪、现代文学先驱亨利·詹姆斯。
如果你的书写对象是一位百年前逝世后至今仍占住文学殿堂高处的英美文学大宗师,你面前始终面临两大难题:其一,他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穷尽的;其二,我们还有能力在故纸堆上唱出新调吗?
如果还有第三第四个问题的话,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写作者来说,这类问题不仅潜在,甚至比前面两个问题更棘手、更麻烦:其三,我们如何切入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既不显得生硬、造作,又不带太多主观色彩,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切入那个相对我们生活的时代而言,已经足够遥远和陌生的时代,这无疑是一道难题,难就是难在水、陆、空都不一定能找到你想搭乘的交通工具;那些汗牛充栋的书信、小说、随笔、游记、传记、评论、文学研究专著,都可能找到你想要的通道,但这些通道已被无数前辈捷足先登,而且院墙高筑,比如关于亨利·詹姆斯的传记,市场上在售的不下几十种,其中能够脱颖而出占住畅销榜和文学奖的也有五六种。由此,引出第四个问题:我们需要从多大范围内掌握这位大文豪的史料文献,才敢动手搭建一座关于他的房子?
几乎每一道难题都是书写者头上的紧箍咒。退一步说,我们舒舒服服地选择一个现实社会题材,根本不会面临类似的麻烦。但也有不少作家迎难而上,并交出令世人瞪目结舌的妙作,《大师》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艺术杰作。
鉴于前面提到的种种困难,我们现在再来谈论这部作品,其实也并不是件轻巧或讨巧的事。过去几个月的时间,我一直沉迷在托宾的《大师》中,想抽离又无从抽离,想抽离又舍不得抽离,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阅读状态,让我像是粘住了一层无形的蜘蛛网,既有抽丝剥茧的兴奋和快感,又有束缚其中的困惑和厌烦。这大抵是这本小说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原因。
1.较之托宾其它的作品,《大师》比较难以进入或者深入,尤其是对英美文学大宗师詹姆斯完全没有印象或概念的普通读者。当然,托宾或许在写作前就预设了两类读者:一类是对詹姆斯熟悉/比较憝悉/深入研究过的读者群;一类是对詹姆斯兴趣寥寥/全无兴致/漠不关心的读者群。基于这两种读者全然不同的预期目标的考虑,托宾将笔墨的重点用于塑造步入老年的异乡漂泊者亨利,而不是文学史反复出现、反复被提到的詹姆斯。普通读者请记住,我们进入的是托宾笔下亨利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享誉世界文坛并长盛不衰的大宗师詹姆斯的漫长人生。
2.之所以说《大师》较之其它作品更难深入,最主要的原因是,托宾是一位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家,他的主要作品都是围绕他的家乡恩尼斯科西小镇开展的,爱尔兰乡土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如何融入世界全球化浪潮中的异乡人故事。他的《黑水灯塔船》《布鲁克林》《母与子》《空荡荡的房间》《诺拉·韦伯斯特》都是源自于他的童年生活经验。而另外一些作品,比如《黑暗时期的爱情: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的男同性爱》,以及这部《大师》同是源于他的精神世界,他的艺术生活。
3.这部作品好比两个同心圆。一个圆是以托宾为圆心,一个是以詹姆斯为圆心,两者的交集是《大师》以及产生《大师》必须的大量素材。这两个圆的直径能有多大,取决于读者对托宾世界和詹姆斯世界的阅读、洞悉、了解和吸收。再说托宾十八岁开始接触到亨利詹姆斯的作品,直到他快五十的时候才着手创作《大师》。关于这部书所需要的写作素材,他早已娴熟于心,甚至还经过了几十年的发酵。他说过,《大师》是他所有作品中创作最顺利的一部。
4.相比乔伊斯,叶芝、萧伯纳、王尔德、贝克特这些爱尔兰作家,他对詹姆斯更熟,更了如指掌。很多书中的细节,他已经内化成身体的一部分。比如詹姆斯细腻暧昧的文风,不动声色的叙事,以及他对小说艺术的观念和思想。
最终,我想从托宾与亨利交织的世界中抽离出来,从十九世纪的老欧洲中脱身逃离。但越想抽离,越无法抽离。刚刚挣扎詹姆斯的召唤,又禁不住打开了J.M.库切的《彼得堡的大师》,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杰夫·戴尔的《一怒之下:与D.H.劳伦斯搏斗》,与其说是这是从《大师》中抽离出来,不如说是再一次陷入。
我跟随库切穿越到1869年10月的圣彼得堡,在戴尔的旅行游荡中依稀感受到十九世纪英伦狂人劳伦斯的模样,而英国人笔下的福楼拜,居然是一幅反讽现代读者的拼图,用这个世界残余的福楼拜元素拼凑成一幅福楼拜的画像,来嘲讽那些停留表面而无法深入福楼拜灵魂的读者。
但仅限于此。我并没有因为《彼得堡的大师》而泅游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尽管发表于1871年的《群魔》,就直接取材于小说中所讲述的“涅恰耶夫案件”。尽管在风格上风马牛不相及,但在精神内核上,《彼得堡的大师》和《大师》是如此接近。它们游走在虚构与真实的缝隙中,想象与现实的交织中,材料与的杂糅中,其目的就是让身处二十一世纪的读者能够穿越回十九世纪的文学现场,与托宾的《大师》一样,他们的作品捕捉到小说家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事件、人物关系中所产生的内在变化。
这几部作品都是大师们在文学世界探幽的产物,又是他们凭借高妙的想象力和精妙的小说技巧,对孤独、失落、愤怒、创作的一次打捞,对另一个人内心世界的一次勾勒,甚至是对另一个时代的一次重构。他们立足的不是传记家早已挖空心思穷尽了的各种史料、八卦、逸闻、轶事,而是素描他们的灵魂肖像,重绘他们的人生处境,为他们被遗忘的作品再一次找寻知音。
2017.08.03
Written by : 唐 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