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晋北农村,离内蒙很近,所以父亲生性豪爽,暴烈,有内蒙汉子的遗风。我们姐弟三个,我居中,因为违了父亲一儿一女的愿,我降临时便不得父亲的宠。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没抱过我,更不用说亲吻了。印象中的父亲是陌生和令人害怕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好木匠。所以常年在外跑东家,我们也乐得和母亲在家自在。而每当父亲回家,我们便像老鼠见了猫,能不打照面,尽量不打。这样倒也相安无事。父亲来家也只终日忙碌,家里家外打点不停,遇到做事累了,便会回家来寻我们姐弟三个的不是,说这儿也不知收拾,那儿也不知安顿,我们只低头不语,不敢走动,大气也不敢出,连开电视这最吸引我们的事也不敢再做。早晨更是,听到父亲早早起来,便也赶紧起来,要不起是要遭父亲责骂的,尽管我们起来也不做什么事情,但即使满地转圈圈也只能起床,绝不敢赖。
记忆最深的是我上初一了,学校不知填什么表,让我们交一张免冠像,村子里没有照相馆,我们几个同学便偷偷约好去城里照,跟妈妈谎称学校让买作业本要了两块钱,就急匆匆和五六个小伙伴上路了,十三岁的小女孩骑着和自己一样高的二八自行车,向三十里外的城里进发了。去到城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正晕头转向的和小伙伴横冲直撞在车水马龙的城街上,迎头就撞上了父亲。他先是一愣,喃喃说:"你咋进城了?"我害怕极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低着头等待父亲的一顿臭骂,可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给你这十块钱,看着点路,这里人多车多,千万别让撞了……"我好像愣住了又好像很高兴,回过神的时候,父亲早走了。那十块钱怎么花的,我忘了,可当时的高兴劲儿直持续到当晚的梦里。
初三毕业我报错志愿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假期里我的闷闷不乐被父亲察觉到了。快开学时,父亲对我说:我打听了,上一中要八千块借读费(我差录取线8分,一分一千块),今天你和我要债去,要回来你就去上。我茫然地点点头。那天从早上到夜幕降临,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走了四五家百十里地去要钱,可一分也没要上。回来我说:"爸,我不上高中了。"父亲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一开始报到了,巧的是父亲的三弟我叫三叔的来我家了。然后稀里糊涂我就被送到一个厂办高中上学去了。那天三叔给我交了三千六百块钱,我又能读书了。后来才知是父亲帮我多方打听才联系好并给三叔带了借好的钱的。
很快高中毕业了,因为觉得升学无望,所以毕业后,我只和父亲说我跟同学去太原打工了,就直接从学校去了太原。干了三个月,有一天同学给我捎来两份录取通知,因费用太高,我看完便把它们放起来了,谁料我的同学却把它们悄悄交给了父亲。
几天后我便又起身了,这次是去山西师大,父亲没去,姐姐当时正准备结婚,于是爸便让姐姐姐夫送我。去了临汾,姐姐除了把爸给带的三千块钱交了,还把自己准备照结婚照的钱拿出来帮我交清了费用。而这些我全然不知。我不知道在我来师大前,父亲拿着那两份通知书逢人便问,我该上师范类还是化工类,化工类花钱少出来不好找工作,师范类花钱多出来有保障,父亲最终决定让我上师大。可是已经半年找不上活的父亲手里只有不到一千块钱,我不知道一向爱面子的父亲怎样借钱凑够通知书里要求的三千元钱的。不知怎么写这些时,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父亲难为情地张口向人家借钱的样子。
转眼毕业了。因为在学校交了个晋东南的男朋友,父亲知道后嫌远,坚决不同意。可我执意要嫁。无奈父亲大正月跟着我来相家。那天中午父亲喝了很多酒,醉了。睡到没吃晚饭,可第二天当我还在沉沉梦中时,父亲已把男友所在的村庄转了个遍。相家回去的路上,父亲脸色凝重地说:"这个地方太穷,你不能嫁到这儿。"我一路无话。回家倒头便睡,饭也不肯吃。父亲很意外地没有骂我,连大话也没说我。几天后听妈说:你父亲这几天整天板着脸,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蹲就是半天,……可我那时就是着了魔,于是一星期后,我义无反顾地走了。
后来我成家了,父亲总是打电话过来,电话接起来又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今年我回家过年,初三我要走了。年逾七十的老父亲给我带上他早为我准备好的黄米糕面、胡麻油、阉韭菜、炸麻花、炸豆腐、还有早就浸在冰水中的白豆腐,晋北的冬天是很冷的,当父亲把手伸进冰水中捞出一块块冒着寒气的豆腐时,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装好豆腐,我用手紧紧攥着父亲的手说:水很冰吧!"父亲讪讪地笑着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车要走了,有些耳背的父亲呆呆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留恋和不舍,一路上想到伸到冰水里为我捞豆腐的父亲的手,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海,奔涌而出,其时车里正播着:"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心里默念:这个沉默如山的老男人,曾经那么盛气凌人,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我还没来得及恨你就要赶不住爱你疼你了。以后我会经常来走这条通往爱的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