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秋推开雕花木门时,雨丝正斜斜掠过青瓦。她抬手接住一片冰凉,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雨珠还是十年前落在手背上的泪。
青石板路被浸润成深褐色,倒映着两侧飞翘的屋檐。她提着褪色的皮箱踩过水洼,惊起的涟漪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 —— 豆绿色的旗袍下摆沾着泥点,鬓边别着朵将谢的白茉莉。那是十八岁的苏曼卿,总爱说青瓦镇的雨是有记性的。
“姑娘要伞吗?” 巷口竹椅上的老者忽然开口,竹编斗笠边缘淌下的水珠在他靛蓝布衫上洇出深色花痕。林砚秋认出那是苏家的老管家苏伯,只是当年挺直的脊梁已弯成了新月。
油纸伞撑开的瞬间,桐油香混着潮湿的桂花香漫过来。苏伯的竹杖点在石板路上笃笃作响,像在数着漏过云层的光阴:“曼卿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她在码头等了你整整三日。”
林砚秋的指尖掐进伞柄的竹纹里。那年她攥着上海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在茶馆里与苏曼卿大吵。玻璃罐里的碧螺春浮浮沉沉,苏曼卿捏着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指尖泛白:“你就非要去那些连雨都下得急急忙忙的地方?”
雨势渐大,打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响。苏伯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铜环上的绿锈蹭在指尖发痒:“这是你们当年常来的茶馆,我给你留着靠窗的位置。”
临窗的梨花木桌还摆着两只青瓷杯,杯底沉着未散的茶渍。林砚秋坐下时,听见后堂传来熟悉的评弹调子,咿咿呀呀唱着 “留得残荷听雨声”。她忽然想起某个暴雨夜,两人曾在这里用棉被堵着漏雨的窗,就着煤油灯看《漱玉词》,苏曼卿说 “梧桐更兼细雨” 该配桂花糕,她却偏要就着咸花生。
“曼卿走前托我给你这个。” 苏伯从褪色的蓝布包里取出个锡盒,打开时飘出干燥的樟木香气。里面静静躺着半把断梳,玳瑁梳齿上还缠着几根乌黑的发丝。
林砚秋的指腹抚过断裂处的毛刺。那年苏曼卿将梳子掰成两半,说等她回来就用这把梳绾发。她当时只当是小姑娘的戏言,直到在异乡收到苏曼卿病逝的电报,才在某个落雪的清晨突然明白,有些承诺原是等不到圆满的。
雨停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林砚秋抬头,看见阳光正穿过云层,在对面的白墙上投下窗棂的影子。苏伯不知何时已添了新茶,碧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苏曼卿当年教她叠的纸船。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泛黄的某页。上面是苏曼卿娟秀的字迹:“青瓦镇的雨会记着所有事,包括你说过要回来教我弹钢琴。” 墨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极了此刻天边初现的虹。
离开时,林砚秋将半把梳子放进旗袍内袋。石板路上的水洼渐渐干涸,只有墙角的青苔还凝着水珠,倒映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身影,步履轻快得像要去赴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