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绝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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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又到了下班的点,小熙一如往常,漠然走向公交车站。阴云布满天空,风雨似有揭面的神奇力量。在某个神情闪过的瞬间,她能准确捕捉到,行人焦急之下隐隐的无奈和狼狈。生活的狼狈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尤其是在一个极力掩饰它的人眼中。

小熙的生活像是一个走不出的怪圈,上班下班,上车下车,在满城风雨里,在一个人的自转中,早就无所谓阴晴了。

她捋捋发,如往常一般等着,等13路公交到站。

一声短信铃响,把她从心不在焉中唤回。兴许又是工作上的事情,迟疑一秒,她还是不情愿地点开来看:您收到了百合网异性跨站发来的消息。这对于她,像是爱情垂死的挣扎。

她曾在世纪佳缘网上注册过。那是很多年前呼唤爱情归属的一次“病急乱投医”,背后也不排除全城热恋的从众心使然,那时她登陆过,可在一次此的热切熄灭之后,在浩瀚如烟的人海和信息中,她茫然了。

黑云拧成一团,慢慢逼近。车还没来。她很多网站的密码都是同一个,于是,登陆,点开自己页面。未读信件堆积,如那些自己逃避过的问题。但是,这一次,她是开心的。爱情的风吹草动,总能掀起涟漪,哪怕它是一潭死水。

她一一点开三十多封邮件,看着看着,那一点小开心也烟消云散,有一秒她相信其真诚,而一秒快闪之后又被莫名的力量拉回。她心怀愧疚,却还是没回复任何信息。

她不知道对方怀着怎样期待。总之,没了然后。他们大概早已忘记,或者漫长的时间已经给了对方答案,自己不必再去提及。隔着屏幕,隔着现实,还是一个人最安全。

小熙并不指望在婚恋网上寻得真爱。可她却放不下这个连自己都不指望的救命稻草。

她没有注销,也烦透了动辄婚姻。“学生时代不恋爱,这才是好女孩”,她做到了,曾经一直是街坊邻里夸赞的乖女孩。可是到了一定年龄,女大当嫁的“约定俗成”,她怎么也达不成,便成了亲朋好友争相“可怜”的对象。她可怜自己的方式就是,不让别人知道她内心对爱情和婚姻的渴望。

风吹开了浓云,在天空划开了几个蓝蓝的口子。可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平时同事们玩笑说“预报虐我千百遍,我待预报如初恋”。小熙一直都带着伞呢,阴晴两用。她没有过初恋。

车来了,难得一次在雨落之前。她走上公交车第二层。那总会有空座。树枝唰唰扫过车窗玻璃,可小熙还是下意识地头她微微闪到一边,怕被划伤。车急速向前,风景一幕幕向后,下一秒扑面而来的会是什么,是真爱亦或时刻被袭扰的孤独。茫然再次席卷而来。


02

如果没人提醒:“单身有罪,单身可耻”,她会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断不会落得连个家都不敢回。半年了,她没有再和家人联系。换了一个手机号。因为母亲那一句:你再不结婚,我们实在走不出家门去。

16年12月,与自己同龄的表姐结婚,小熙被邀做伴娘。那可是她第一次做伴娘。前一夜,紧张得没睡着,翻来覆去,好像将成为新娘的是自己。

与大多数人一样,一般的喜宴都是吃完席便离场,没什么参与感。对于婚礼,她映象最深的是14年公司经理大婚。红地毯从山庄脚下一直铺到大厅门口,上面撒满了白玫瑰花瓣。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打扮得像小仙女的两位伴娘,在新娘身后撒着花瓣,是月亮旁边璀璨的星星。在灯光音乐的布衬下,甜蜜到不真实,像走进电影场景。

而表姐婚礼当天,所有流程按部就班,与想象相去甚远。小熙按照事先拿到的小册子,从化妆到礼服,配合着每一个环节,极力掩饰住内心隐约的慌张。

接亲时,伴郎班嘻嘻哈哈,闹腾着把伴娘拉出,抛向空中,俗语称“冲酱油”。当无数双不明意图的手托着小熙的身体,把她抛向天空,往复来回时,她明显感觉到胸腰臀部被触碰,又怕跌落,再顾不及衣裙,总之就是各种不适和尬尴。她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伴郎们就此打住,相觑上车。

她不好解释什么。那种情形,是自己敏感还是有人乘机揩油,无法说清。但她心存内疚。

客人来去匆匆。表姐事后细数礼节上的种种不周,然后再赶往姐夫的城市,再办下一场。小熙与很多陌生面孔相视而笑,极尽周全,怕自己再犯错,伤了舅妈面子。舅妈是当地机关要员,极其重视体面和周到。平时两家极少来往,一两年才见一两面。

舅妈自然那一整天对她都没好脸色。她没进入“星星”的角色,自然无法享受其中快乐,也无法应和别人的快乐。

那晚,月光皎洁,映衬着甜蜜人的浪漫,拨弄着寂寥人的惆怅。小熙一个人走中学时一个人来回无数次的街道,格外冷。

她一脚踏进进家门,母亲故作低声,在旁边对父亲说,“你不是约好,朋友的儿子过来瞧瞧吗,趁她在家。”

母亲没说让他俩见见面之类话,言外之意是,快30岁的姑娘还能挑剔什么。小熙被“瞧瞧”这两字深深羞辱了,压不住心中怒火,冲母亲道:“这个年纪怎么了,就活该是傍晚打折的水果吗!”

父亲眼看又要开战,赶紧摆出中立姿态,“不要多想,只是见见面。 ”

小熙冷笑一声,“上次,妈把我骗去邻居的婚礼,让两位妈妈过来‘瞧’。我没来得及反应,一位妈妈直接用手把我的下巴托起打量。”此时,小熙泪如雨下,感到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母亲雷霆震怒,“一个女人,你想做什么;一个女人,不结婚怎么行?”

她早已经放弃沟通,只能以刚克刚,伤人伤己,“我就喜欢一个人。就是不结婚。”话音未落,夺门而出。外面,寒风刺骨。

工作的的城市虽离家不远,她打的回自己的小窝。车越往前,她的疼痛被拉的越长。原来,对抗和逃避都如此痛苦。她没有《玩偶之家》里娜拉的勇气和果决,对家的依恋,对家的憎恨,她无论偏向哪一端,都感到经脉断裂。

而成工作强度和压力,却不允许她在悲伤和颓然中呆太久,这也正是她麻痹痛苦的笨办法。毕竟从小到大,交流和表达是她所不擅长的,低头做事早已成为习惯。


03

这一段时间,算是风平浪静了。而她却时常面无神色,生活和世界似乎与自己无关。

一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你小叔介绍了一位本地的小伙子,我见过,还不错,要不要见一见?”

这一次,小熙默许了。不只因为这样的现状该有个出口,还因为小叔。在亲朋好友轮番炮轰的时候,小叔是真心站在她这边,总帮她圆,“她有她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本不想关闭“那扇窗”。尽管不太情愿,更要忍住那些不情愿。不管多么嘴硬,她还是期待奇迹。

事先,他们双方互加了微信。那男孩叫王岳。起初很大方,直接向小熙甩出自己的照片。

王岳不算帅气。国字脸,微胖。小熙对微胖的男孩是有好感的。他迅速浏览了她的朋友圈,知道小熙学过钢琴。两人由此聊了起来。

“什么时候,能听你弹一曲?”

“我不常练习,手生了,弹不出来。”

“什么时候见面,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啊。”

“那你过年回家吗?”

“回的。”

起初,一直如此。“你到哪了”,“有没有吃饭”,“今天都做了什么”,男孩从不落下一个“早安”或“晚安”。小熙庆幸,终于遇见一个不像买卖验货的了,不各种旁敲侧击挖黑历史,她也差一点被这个男孩的热情攻陷。

可就在他们约定见面的前一天,他发来“早安”,小熙没来得及回。直到中午打开微信,她被惊呆了。男孩在一上午发了60多条信息,几乎都是“为什么不回复”一类。

他们其实还没到那一步,没有确定关系,只在了解层面。而男孩却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友。小熙犹豫很久,终于与男孩说,“我们暂时先 别见面了吧。”

王岳发来一句,“你爸爸给了我一张你的照片”,然后是一个坏笑的表情。

小熙突然明白了什么。写下“其实,我不着急结婚。我的父母跟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任何以为目的暗示为前提的相处方式。”逐字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点了发送。

他迅速回:“那你最好与你父母说清楚。我们都不要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小熙答应了。她松了一口气。对于偏离正确路径的人来说,也许原点不是最糟。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周。他们没来得及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就迅速收尾。或许到这个年龄,对方并不在意小熙这个人,只在乎她是不适合结婚,适不适合快速完成终身大事。

她思来想去,在除夕才回的家,想躲过长辈们的轮番审判。可后来母亲还是气急败坏,脱口而出“街坊邻里总是问,你再不结婚,我们走不出门去了。”

小熙回了一句:“那我不回家了。”

那天大年初二。


04

她只能回出租的小窝,一个人煎熬到此时。想家却不敢回,担心却不愿问候,想独自生活却无法心安理得。

车到站时,夜幕降临,大雨倾盆。她正好在终点站下车。长长的思绪,覆没了上上下下擦身而过的人群,像整个车厢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只载着她的黯淡。

在无眠的夜晚,她一次次,问自己:爱情和婚姻有那么重要吗,我曾经有过爱情吗。

少女心膨胀的时候,她对爱情的想象与大多数女孩一样,期待一位如盖世英雄无所不能的恋人。可在学生时代,父母下了死命令,少与男孩往来。

记得一次,高中晚自习回家时,从小认识的邻居学长好意送她资料书,他们只不过多聊了几句,不料被家人撞见。父亲不留情面,冲那男孩,“今后不要再找她。”

回到家中,父母免不了轮番教育,说她小小年纪,怎么就不知自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堆里疯狂地翻找,想把初中思想政治课本中,讲男友正常友谊那一页拍给父母看。她找到的那一刻,却作罢了。因为她又怕犯错挨训。生活的对错,父母说了算。

到大学,她一直是是班上最安静的女孩,除了室友,很少与人往来。若单独一人,她不敢去食堂用餐。一听到孤僻内向一类词的时候,她就会对号入座,然后再故作镇定。她羡慕那些开朗大方与男生打成一片的姑娘,也试着去交流,学着打篮球,打游戏,可越学她越痛苦,她完全进入不了那个世界,男孩子的世界。

夏天的校园,到处弥散着恋爱的芬芳,男孩女孩坐在林荫底下。白衬衫上,树影投出浅浅的图案,斑驳变幻。清风徐来,女孩的发丝轻轻掠过笑容,俯过男孩梦境。他的室友们也相继交了男朋友,留她一人在自习室内张望弗及。

大三6月的一晚,只有她一人在寝室。孤寂难耐无眠,她只好下了床,打开电脑,在世纪佳缘网上注册了账号,等待着信件。渐渐,深夜似乎将蝉鸣也吞没了,只剩郁热攒动在夜幕之下。

她突然想起同学们讨论过的电影《黑天鹅》,于是打开来看。没错,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慰”,大学之前她几乎是没机会看电视的,更别说电影。随着女主角身体起伏,她感到口干舌燥,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轻纱一般缠住了她,她身体跟着变得柔软,飘飘然,也学着把手伸进大腿内侧,可一种羞耻感立即将她拉回。她关闭了电脑,回到床上。吻是什么感觉,她把自己的双唇贴在手臂,然而,没有什么感觉。那夜她梦到了电影中的场景。

之后,她每天中午都会准时登陆自己账号,也跟人聊过。大多聊着聊着,就淡了,后来,再没登陆。二十三年,她从不敢踩过界。不知这一两次算不算犯规。

毕业后,她在食品公司质检部门工作,同事们总是背地里说她,正经到没朋友。

她有朋友,早结婚了。她没参加婚礼。

她的整个青春,像一张白纸,始终没有轰轰烈烈爱过。渐渐地,爱情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不那么重要了,甚至不是必须。在一起的甜蜜,海誓山盟的浪漫,像那一页的浮光掠影,一闪而过。爱情的窗始终对她紧闭。

她一直安慰自己:爱情没有那么狭隘,它是一种触发,一种开启,如果那人没来,没有那人,我也可以爱,拥有爱的明灭悲喜,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而折损些什么。我可以爱一棵树,一盆花,爱星星月亮甚至更多,爱虚无,爱想象。爱与爱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这些大都是她从书本上得来的。

父母发现不对劲,给她安排了狠多相亲。她条件反射,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母亲总说她,让亲戚跟着丢面子。言语过激时,她只跟母亲争吵,而从不沟通。

后来她只告诉父母,她有喜欢的人。对方出国留学了,回来之后会来找她。

起初她的父母相信了,因为自己的女儿端庄秀丽,乖巧懂事,无不良嗜好,理应有一个好的婚姻,算准的婚姻。

直到这两年,谎言再盖不住她的问题。

她试图打开心扉,但相亲又把她击退了。

外面雨太大,她的衣服还是淋湿了。雨夜,格外寂寞,格外想家。她内心翻涌如海,从没有如此期待一次与父母的长谈和改变。

窗外雨声渐稀。突然,她害怕天晴,害怕阳光再次照进来,照进一成不变的灰蒙蒙。

这夜,她在网上搜索心理咨询,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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