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知年(6)
王语嫣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羞红了脸根本不敢看他,从来没有人能让她的心跳得那么快,而且根本克制不住。
等王夫人带着醉蜂针的解药回来后,她就偷偷和王夫人说:“娘,惜朝哥哥的左手臂膀断了,娘能不能替他接骨啊?”
“什么?”王夫人怔了一下,神情格外严肃,“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语嫣揪着衣裙怯生生的表情,踌躇了半晌后咬了咬唇,极为认真地道:“惜朝哥哥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娘,你帮帮他吧。”王语嫣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王夫人的衣摆。
王夫人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嫌弃地抓住她:“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仅私带一个外人进曼陀山庄,如今还想我救他。”王夫人捏着手中的白玉瓷瓶,瓶子里装着醉蜂针的解药,是取自曼陀山庄醉人蜂产的蜂蜜,名曰‘醉花酿’,产量极少,王夫人自然有点不舍。
她捏着瓶子,被王语嫣拽了几下,才松开手:“祸是你惹出来的,你怎么不自己去收拾。”
“娘……”王语嫣先服软道,“嫣儿知道娘就是嘴硬心软,不会舍得惜朝哥哥死的。”
王夫人拧着眉头冷冷地看她一眼,将瓷瓶递给王语嫣,“给,死了更好。”
王语嫣得了解药又是对着王夫人千恩万谢,她直勾勾地盯着顾惜朝把解药喝完,才终于松了口气。
顾惜朝一脸的病容,拱了拱手真诚致谢:“惜朝谢过夫人救命之恩。”
王夫人哼了一声,道:“不必谢我,我是怕你死在曼陀山庄脏了我的地方。”
“娘!”王语嫣嗔怪道。
顾惜朝见这位王夫人说话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哑口无言,但总归王夫人救了他一命,他也只好在心中暗暗叫苦。
王夫人面不改色地放下杯盏,看着顾惜朝不时紧握的右手,纳闷道:“你倒是会忍,手不痛吗?”
顾惜朝愣住,右手捏了捏左边臂膀,一脸从容的笑道:“不敢劳烦夫人。”
王语嫣映着烛光看了看顾惜朝苍白没有血色的憔悴脸庞,一脸的欲言又止。
王夫人冷冷的道:“愚蠢。”
顾惜朝不知自己哪里惹得这位夫人不快,慌忙道:“惜朝愚钝,请夫人赐教。”
王夫人不耐烦地摆手道:“走走走,夜已深,曼陀山庄不留客。你既不在乎自己的手,就快点滚回参合庄去,省的我看着碍眼。”
王语嫣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哀求道:“娘,你就发发善心,帮帮惜朝哥哥吧。”
王夫人眼光如电,瞪了王语嫣一眼,怒道:“嫣儿!人家既不领你这个情,你作为曼陀山庄的小姐,要懂得自尊自重!”王夫人这一番话既是说给王语嫣听,也是在敲打顾惜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王语嫣看重他他才有价值,否则他在王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
听得王夫人的话后,顾惜朝不怒反喜,走上两步,赔罪道:“是惜朝的不是,辜负了嫣儿的一片好心,惜朝向嫣儿请罪,也请夫人不要因此小事而动怒。”
王夫人冷哼一声,心中本不想轻易绕过他,但听他语气诚恳,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当机立断,忙帮衬道:“是啊娘,你就不要生气了,惜朝哥哥已经知错了,你就帮帮他吧。”
王夫人骂道:“曼陀山庄白养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王语嫣想到什么,眼圈发红,哽咽着道:“反正我从小到大娘你也没少骂我,别人都有爹爹疼爱,我却没有,好容易有了惜朝哥哥陪我,你要骂就骂吧。”她那泉水一样通透的眸子里渐渐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那小表情和眼神好似受了天大一样的委屈,看得顾惜朝无限自责。
“这么大人了说你两句就哭,害不害臊。”王夫人无奈的叹道,伸手轻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王语嫣眨着小兔子一般红红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那娘是同意帮忙喽?”
这场面把王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跟王语嫣对视半晌,突然微笑道:“你把眼泪收回去我就姑且替他瞧瞧。”
王语嫣和顾惜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王夫人不仅不疾言厉色反而和蔼可亲,真是喜出望外。
王夫人在顾惜朝断臂内侧的“少海穴”与肘后“曲池穴”各点一指,止住他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臂两边,待要接骨。顾惜朝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惊叹不已,感激道:“有劳夫人了。”
王夫人全神贯注的替顾惜朝接骨,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只听得碦一声,王夫人双手一扭,顾惜朝剧痛之下,闷哼一声。
王语嫣心急如焚地守在顾惜朝身侧,见他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叫喊,不禁甚是心疼。
顾惜朝尽力扯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来,目光中柔情无限,安慰她道:“不疼,真的。”
王语嫣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
顾惜朝温声道:“嫣儿不哭,我真的没事。”
王语嫣颤声道:“真的么?”
顾惜朝自然无法忽视自己手臂上仍在隐隐作痛的感觉,只是此刻的注意力全在眼中带着几分怜惜地看着他手臂的人,温柔一笑:“真的。”
王语嫣的指尖撩开他的衣袖,极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如蝴蝶轻吻,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既轻又柔,生怕弄疼了他。他的眼光,在她专注的眼神和动作中,渐渐暖了起来,心中平静的水潭泛起一圈圈清浅的涟漪。
她只碰了两下就收回了手,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那泪珠仿佛留恋那洁白的肌肤,迟迟不肯落下。
顾惜朝伸出衣袖爱怜地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怎么了?”
王语嫣抬头望着他,只觉自己心头泛起了酸酸涩涩像针扎似的丝丝疼痛感,虽不强烈,却让人很不舒服。她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是转悲为喜,声音软糯清甜:“惜朝哥哥不疼不哭,嫣儿替你疼,替你哭。”
王夫人不满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顾惜朝脸色一红,起身道:“若非夫人救我性命,惜朝必作异乡之鬼矣。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王夫人眼神复杂地看了顾惜朝一眼,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里的宠溺,自衣袖中掏了掏,白嫩的掌心出现一只小巧的白玉盒子,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王夫人给了王语嫣一个眼神,王语嫣立即心领神会,她转身将他面前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打开,盒子里盛满了浅绿色晶莹透亮的膏体,在这样近的距离下,顾惜朝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隐约渗透出药草的沁凉香气。
王夫人脸上甚有得意之色,嗤笑道:“逍遥派的天香续骨膏,倒是便宜你了。”
顾惜朝一愕之际,王语嫣用纤长细嫩的手指从盒子里沾了一些药膏,一点点轻柔地用指腹在他的手臂上薄薄敷上一层。
王语嫣一直没有抬头,她一边轻柔地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一边轻轻呼着气,细声开口:“惜朝哥哥我给你吹吹,每次我受了伤,疼的不行,阿碧姐姐这样给我吹吹便不疼了。”
顾惜朝看着她的神色放得越来越柔和,心头渐渐升起一股如沐春风般的暖意,久久不散。
从没有人,这样在乎过他受伤与否,这样为他上药。这一刻,她小心翼翼的专注模样,在一束摇曳的烛光之下,镌刻在了他的心头。
王语嫣手上涂抹敷药的动作繁复细致,顾惜朝只觉一阵阵清凉舒适顺着她的指尖渗入肌理,很快缓解了他手臂上的隐痛,同时他右手多了一件小小物事。
顾惜朝举掌一看,正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天香断骨膏。
王语嫣笑吟吟的道:“谢谢娘。”
王夫人抿着唇瞪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发长叹一声:“这下满意了吧?”
“嫣儿就知道娘最好了!”王语嫣笑着依偎在她身上。
王夫人睁着一对狭长的凤眼,向顾惜朝上下打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颇有不屑之色,难以置信的问道:“姑苏慕容氏好歹也算武林世家,他们竟半点武功也不曾教你?”
顾惜朝尴尬的点头。
王夫人转过话题又问:“你也算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有何感悟?”
顾惜朝一怔,暗暗握紧了拳说道:“惜朝只想将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间脸色一沉,语气严肃道:“那么……你如何看待女子习武这件事?”
顾惜朝愣了愣,他看着王夫人冷若冰霜的脸,王语嫣一脸不解的表情,若有所思。
顾惜朝沉思了一会儿后,试探着说:“惜朝以为,巾帼不让须眉者古来有之,夫人既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哦?”王夫人细长的柳眉微扬,唇角渐渐浮出一抹笑意,“世人都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才是最好。”
顾惜朝微微一怔,继而面不改色的大声抗辩道:“世人愚昧,岂不知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女将保家卫国。经霜自有凌云意,勿做依人媚骨花。”
顾惜朝此话一出,王语嫣情不自禁为他鼓掌称赞:“惜朝哥哥说的真好!”
王夫人凌厉的目光扫了王语嫣一眼,只换得后者一脸幽怨的吐吐舌头,王夫人眼中如有实质的阵阵阴寒之色令王语嫣渐渐闭上了嘴巴。
“你当真这么想?”王夫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男子是树,女子如藤,女子注定依附男子而生,注定围绕着相夫教子而活。”
“你作为一个读书人,难道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顾惜朝摇摇头,脸色郑重地剖白道:“惜朝从未如此想过!女子不应当是依附而生的藤蔓,而应当是坚韧不移的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王夫人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顾惜朝心下难免惴惴不安。
王夫人越是不动声色,悠悠闲闲坐着,王语嫣越是神情焦急。
王夫人闭目出神半晌,过了好一阵,她才睁开眼来,看了看天色缓缓起身,两手轻拍,守在芳菲苑外的婢女应声而来。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夫人。”王夫人淡淡道:“派人去慕容家传个话,人我今天留下了,送他去客房。”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顾惜朝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惜朝打扰了。”
王夫人也正色道:“我最是恼恨慕容家那虚情假意的丑恶嘴脸,你既不是我的亲外甥,我自然也不会迁怒于你。”
“慕容家的事本与我王家无甚相关,你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野小子罢了,又不是慕容家的一脉单传,少了你他们就断宗绝代了。倘若你哪天遭遇不测,那也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
顾惜朝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眸色深沉,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求夫人为惜朝指点迷津。”
王语嫣拽了拽王夫人的衣角,柔声道:“娘,你好人做到底,指点一下惜朝哥哥?”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他姑苏慕容不是有还施水阁,你让他去那儿看好了。”
王语嫣瘪了瘪嘴,小声提醒:“惜朝哥哥与慕容家有什么相干,姑姑说他们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可胜不了咱们琅嬛玉洞。”
王夫人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我乏了,嫣儿,送客。”
王语嫣还想说什么,却被顾惜朝拉住了。
“过犹不及,惜朝告退。”
月凉如水,芳菲苑的院门被推开,顾惜朝伴着月色从王语嫣屋里走了出来,王夫人冷眼旁观王语嫣依依不舍地送走顾惜朝,突然头痛起来,她以手扶额,强打精神道:“嫣儿,扶我回房。”
王语嫣心疼地道:“娘,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王夫人冷嘲热讽道:“我还以为你光记着那个野小子,都不认我这个娘了。”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惜朝哥哥再好,也不及娘你在我心中分毫。”王语嫣挽着王夫人的手,嘟着嘴埋怨地说。
“那你对他这么好?”王夫人不相信。
王语嫣低下头道:“惜朝哥哥孑然一身,不像我还有娘的疼爱,他一个人在这姑苏城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过得那么辛苦,却还能长成现在这般芝兰玉树的模样,我……我是心疼他。”
王夫人不满地皱眉道:“只是如此?”
王语嫣立刻展开笑颜,得意道:“不瞒娘说,惜朝哥哥不仅人聪明,学识也好,最重要的是长得好看,嫣儿就是喜欢跟他一起玩。”
过了好久,王夫人都没说话。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就见王夫人看着她,表情似悲似喜。
“娘?”王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王语嫣有点不知所措。
王语嫣大多时候都能看懂别人脸上的表情,但并不是所有的表情她都懂。
比如王夫人,王语嫣常常不懂她的表情是何意。
比如现在,王语嫣不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娘她为何似悲似喜。
“嫣儿,你还小,所以容易被这些表象所迷惑,容颜易老,人心易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王夫人眼神复杂,摸着她的脑袋摇头叹息。
“你到底是心疼他?还是怜悯他?”王夫人又问。
王语嫣被她说愣了,眨了眨亮晶晶,黑黝黝,像两颗水晶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她托着腮沉默了半晌,像是仔仔细细思考着这个问题。
良久之后,王语嫣诚恳道:“我心疼他却从不曾怜悯他,他天生该是这番模样,青史留名,万载流芳。”
王夫人皱眉不语,几步行至房内,放好碗,给自己添上新茶才诧异道:“你就这么看好他?”
王语嫣重重点头:“嗯!嫣儿相信自己的眼光,当然也相信惜朝哥哥的能力。”
“你啊……”王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王语嫣懵懵懂懂地点头,奇怪地问:“娘,你在烦恼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想让我和惜朝哥哥一起玩。”
“嫣儿,你觉得你舅舅的弟子怎么样?”王夫人不答,反过来问她。
王语嫣想了想:“他们都对我很好。”
“还有呢?”王夫人问她,“你喜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
王语嫣开心地笑:“嫣儿当然喜欢和大哥哥们一起玩,但是……”她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揪着衣摆,“但是舅舅说,大哥哥们很忙的,嫣儿不想妨碍他们做事。”
“好吧。”最后,王夫人妥协了,“明天开始,你就带着顾惜朝跟我学吧。”
王语嫣激动道:“真的吗?娘你答应教惜朝哥哥了?”
王夫人神情十分严肃,认真道:“我一向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不过他要是太笨,就别怪我不教。”
哇,这不是真的吧?娘她竟然答应了耶!
“娘你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好高兴啊!”王语嫣兴奋的将王夫人紧紧抱住,嘴角眉梢都是笑意。
两人相拥坐在静谧的房间内,月光将一大一小两条影子投在墙上,让这夜色也温柔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