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像地狱般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文 / 思
本书由五部分构成:
1,独白
我特别推荐这部分格言式的思考性文字,浓缩了生活常识与形而上思想的许多辨证关系的精华。篇幅不多,非常耐读。
2,致友人书言
这部分言及卡夫卡的写作具体事宜,比如与友人探讨某篇作品的成型,一些具体细节,益于写作上的领悟。
3,爱情倾泻(即致两位恋人的书信)
(1)
在致恋人菲利斯的信件中,大多倾诉卡夫卡对写作的狂热爱恋,似乎,对菲利斯的爱,却是从之的。菲利斯的面目与性格,在卡夫卡500多封信件中是模糊的,几乎不曾提及,我们无法强烈感受到卡夫卡对恋人风采容颜、小小情性的爱的颂歌,将读者也拖入一种极基炙烈或温馨的爱恋之中,反而觉得,菲利斯更像是一个卡夫卡心声的倾听者,一个必不可少的背景,一个强音辅之的一个弱音,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他的生命力只为写作燃烧,自然,他的其它生活方面就萎缩得可怜。
卡夫卡说写作的迷醉和依赖状态:“我对此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我只不过时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单词中,比如说在其带变元音时(比如上面的“冲撞”)我便会在一瞬间摸不着头脑,尽管我的头脑本来就是没用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是我鱼一般的感觉的开端和结束。”
是的,写作是两种未知力量的相互扭打和驯服,一是语言局限,一是你瞬间冲破语言局限的未知潜力。这种冲破是说突如其来的新颖表达与认知,超越你惯常的表现。写的部分乐趣,也在这未知的神秘和未成型中……
虽然,在退婚时,卡夫夫在致恋人父亲的信中,提及“菲利斯是一个活泼、健康、有自信心的姑娘,她需要周围围绕着活泼、健康、有生气的人,这样她才能生活下去”,与她之间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而她太欠考虑,她也许仅仅从同情心出发知道不可为而为之,尽管她坚决否认。” 如果,我们首先承认了对方的感情是误入和盲目,如果,最强烈的感情是生命内涵最高处的撞击,那缺席的因,让男主角的情感自然也不会呼唤出生命的热力吧。另外,在女人宽广的爱里,自然也包含对男人的同情、爱怜之意,她的感情才更具柔韧与宽度吧。有可能,她是爱得更多并付诸牺牲的那个。总之,这是一场不具高热度的恋爱,不是单一的双向爱情,更像是一方错爱而带出了比爱情更多的东西,与其它生活品质关联的东西。
三次订婚又退婚中,正如卡夫卡在致父亲一信中承认,父亲由于从小在父亲迫压下成长,“事实上结婚的图谋变成了最了不起的、最有希望的自救尝试,尝试是惊心动魄的,其失败当然也是惊心动魄的。 ”“一方面在这些结婚尝试中集中着我所能支配的所有正面力量,另一方面所有反面的力量也怒气冲冲地会聚集在这里,也就是我描绘成你的教育的副产品的那些因素,如虚弱、缺乏自信、负罪意识,这些因素在我和结婚之间画出了一条警戒线。”
但在三十七、八岁,回顾和检视这段他长达5年的感情时,卡夫卡对引发他第二段更为炙烈疯狂的感情对象蜜伦娜作了结语:“我给她带来不幸的表现形式是:我在她身上(就她而言,假如我需要,她也许会牺牲自己)不能持续地寻找到快乐和安宁,不能坚定起来,不能具备结婚的心理条件,尽管我完全出于自愿,不断向她作出结婚的保证,尽管我有时爱她爱得要命,尽管我把结婚视为最值得追求的目标。我给了她几乎五年之久的打击(或者,她也打击我,假如她想的话),幸亏她是不可摧毁的,她是普鲁士-犹太人的混合种,这是一种强大的、必胜的混合。而我则没有那么强大,当然她只需受罪,而我则又打击又受罪。 ”
卡夫卡,又一个拿写作的爱,置换了对女人的爱的例子。他按预定步入了让他觉得有血亲的四作家之中的行列。(卡夫卡认为,格里尔帕策、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莱斯特和福楼拜中,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结了婚,也许只有克莱斯特由于内外危机的逼迫在万湖上开枪自杀,才从而找到了正确的出路。…这是生活和信仰的基本问题,从这点出发,指出那四个人的行为就是比较有意义的了。
另外让我感动的是,卡夫卡对菲利斯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我的写作的爱也朝着爱你的方向——一种包含的关系,那么意思是说,作家的写作算是参与了对人类爱的行为,如果他忽略了最亲近的爱,他也并非全然自私,不是吗?
(2)
在致第二个恋人密伦娜的书信中,卡夫卡的语气显然更热烈,信件内容与延伸的意境更长,他可爱而坦率地谈到他童年的软弱、自卑、颤栗、悲惧与对父亲的不满,我们是否可这样理解,当一个人正面爱着时,他的世界是坦荡的,与日月星辰共舞,他接纳着这个世界,包括它的不完美,他的胸怀变得更加宽广,而自己,也甘愿为宇宙天地这一母性温柔的襁褓包裹?而我们,在最亲爱的人面前,也愿意分享自己的脆弱,因为,爱虽意味各自独立,又似一个整体……
卡夫卡后来澄清了他终生不婚的个人原因:“为什么我没有结婚呢?这里当然像所有地方一样,有种种障碍,但生活就是由越过这些障碍组成的。最重要的,可惜超脱了具体事例之外的障碍却是:我精神上实际上没有结婚的能力。这一点表现在:从我决心结婚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入睡了,脑袋日夜炽热,生活已不成其为生活,我绝望地东倒西歪。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并不是担忧,虽然与我的忧郁和迂腐相应地有许多忧虑伴随着我,但它们并不是关键因素,它们虽然把像蛆虫对付尸体那样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但对我的思想起着决定性影响的是其他一些因素。那就是恐惧、懦弱、自卑的无所不在的压力。 ”
即便卡夫卡对父亲对待子女的方式颇有微辞,他还是对所有普通家庭及其养育给予肯定:“结婚、建立一个家庭、接受所有将要来到的孩子,并在这个不安全的世界上维护他们的生命,甚至还对他们略加引导,这些依我看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高境界。至于那么多人成功地完成了此事,并不足以引为反证,因为第一,事实上并没有许多人成功;其次,这些不太多的人并不是“做”出来的,而只不过是“发生”在他们身上;这虽然还不是那种最高境界,但终究是非常伟大的,非常可敬的(尤其因为“做”和“发生”是很难黑白分明地加以区分的)。而且归根结蒂需要达到的也不是那种最高境界,而只须达到一种离之尚远的、但却是正当的接近状态;没有必要飞到太阳上去,但应该爬到地球上一块纯净的地点,只须那里不时有太阳照耀,使人得到一些温暖即可。 ”
书信部分,可作为卡夫卡的生活精神观察吧。不过,信件,架构在生活的混乱上,多多少少免不了社交礼仪的客套寒喧,比起他的纯小说,艺术性可能不会那么密集,更贴近生活质朴的本色吧,毕竟艺术是精炼的。
(3)
另外,曾有人把卡夫卡与克尔凯郭尔作了比较:
一个是天才作家,一个则是“思想家的思想家”。后者比前者恰好大上七十岁。然而两者的相似之处却比比皆是:一样的孱弱、内向、敏感、聪慧、孤独;一样的内心充满恐惧、焦虑、颤栗、罪感和渴望;一样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父爱畸变,母爱残缺;一样的对个体存在独特性的强调,对大众人群保持回避和疏离;一样的对伦理—人际关系的反叛;一样的终生未婚(两人都定过婚又主动解除了婚约);一样的隐遁于艺术创作的精神时空,将写作作为救赎与祈祷的“私人宗教”……
所不同的是,卡夫卡的恐惧背后还潜藏着巨大的人生“渴望”,这就使他一方面颤栗地游走在伦理—人际关系之外,另一方面又极度渴望进入伦理—人际关系。这种“恐惧—渴望”的心理结构成就了卡夫卡式的悖谬人生:既渴望婚姻,渴望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同时又极度恐惧婚姻伦理,将婚姻视为“一生中迄今最恐怖的东西”;激烈批判社会,却又善待亲友,与同事上司打成一片……
而克尔凯郭尔则彻底放弃了尘世的幸福,像苏格拉底一样以一名反讽者的姿态激烈地反抗着此岸的荒谬与虚妄,成为反伦理的英雄。
卡夫卡的生存实际上代表了美学的生活方式,而克尔凯郭尔则代表了宗教信仰的生活方式,简言之,前者是美学境界的代表,后者是信仰境界的代表。两者的共同点是都对伦理的生活方式进行反叛和疏离。
归根结底,前者的人生是悖谬的,后者的人生是反讽的;前者虽恐惧却留连着此岸,故而选择了在此岸做美学的低回;而后者则将目光投向彼岸的“永恒幸福”,故而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超越此岸的一切伦理羁绊,做一名反伦理反世俗的“信仰骑士”。
无论是“沉沦”于此岸的“感性直接性”,还是执着于彼岸的“永恒性”,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了给生存赋予一个意义。正因为如此,卡夫卡与克尔凯郭尔彰才不约而同地显了个体存在的独特性问题,以便让每一个人从“大众”中走出来成为单个的人。卡夫卡提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并有义务发挥其独特性,但是他必须喜欢他的独特性。”克尔凯郭尔则言简意赅地说:“全部的秘密就在于特立独行。”
唯有保持个体存在的独特性,才不会“泯然众人”;唯有特立独行,我们才能游走于人群中而区别于众人。归根到底,人永远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
4 随感
随感部分像是未完成之作、短篇寓言、一个长故事的提纲,或者,纯粹一则袖珍故事、一则箴言。在这里,隐约可见卡夫卡著名小说的雏形,充满悖论、荒缪、荒诞、反讽、寓言、玄幻,虚实交错的想象故事,比如:
“在这个形象面前我一筹莫展: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我围绕着她转圈,感到被她扼住了脖子。第三个人在围着我转圈,感到被我扼住了脖子。第四个人在围绕着第三个人转圈,感到被他扼住了脖子。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直到星星的运动,以至更远。一切都感觉到颈部被扼。 ”
“难道他斗争得不够吗?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便已经成为了失败者。这点他是知道的,他坦率地说:只要我停止工作,我就完了。那么他开始工作是个错误?几乎谈不上。 ”
“保持冷静;与狂热所向往的地方保持遥远的距离;认识潮流并因而逆流游泳;出于被卷着走的快感而逆流游泳。 ”
5 巜致父亲》
巜致父亲》是一封长达一百多页的长信,是卡夫卡在37岁时回顾自己的成长,梳理了与父亲的密切关系,涉及两代人的犹太教信仰,卡夫卡特别在意这封信,甚至给密伦娜看时不无得意自豪之感,相信通过书写,卡夫卡已从父亲的”教育过失”中,痛苦地拔了出来。之前读到某些片段时,已预感这不是讨伐某一位具体父亲的文章,而是针对某个时代的教育现象,因而有了更宽广的意义。
2019/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