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窗

窗外下着雪。

炭火烧得很旺,一颗颗火花闪烁着,像黑夜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明亮着,跳跃着,跳到发灰的地板上,跳到覆了一层雾气的窗沿上,熄灭,留下一层浅浅的墨痕。

老人搓了搓干涸的手,哈出一口气,找到搁在桌旁的拐杖,颤巍巍地从陈旧的轮椅上起来,向火炉里丢进一把柴火。

她望着昨天送来的柴火渐渐从浅金变成焦黑,再沦为灰烬。

她闭了闭眼,抬起头,慢慢踱到窗边,轻轻地把窗推开,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隐隐约约中,她好像听到了门推开的声响,忽远忽近。

那时依旧是大雪漫天,她静静地坐在发黄的凳子上编着背兜,黄绿色的竹片在她手指下纷飞舞蹈,一勾,一插,一回掏,反反复复,最后打个结,剪子一剪,一个艺术品便诞生了。

她打了个哈欠,放下剪子,从桌上捞起围兜麻利的系在腰上,拿着铲子在锅中搅了搅,一股朴实的玉米清香迎面扑来,又化作水汽,消散在空气里。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起来,淡淡地,甜甜地。

她想了想,走到门边把木窗推开,一阵冷气忽地卷入,却清新了许多。

“吱嘎”一声,老木门发出嘶哑的呐喊,她应声转身,笑得更加明亮,果然是男人回来了。

男人放下怀中的烟条,搓了搓通红的手腕,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

她将饭菜盛好,递给男人一双木筷,轻声询问道:“今天怎么样?”

男人烦躁地抹了抹头发,“就那样。”

女人顿了顿,给男人夹了半个玉米馒头,“上面怎么说?”

“说着就来气,都申请多少回了,屁都不响一个!”说着男人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碎屑掉在冰凉的木板上。

她沉默了,走到窗边,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似乎有点冷了,她犹豫了会儿,把窗关上了。

只是想修一条路,怎么就这么难呢。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眼看着都快堆得膝盖那么高了,她拿起铲子去门口铲雪,一下又一下,手冻的通红,疮口又裂开了。

“明天我还是出去一趟吧。”男人突然道,“这个事迟早得解决,我去县城一趟。”

“可是…”

“没事的,别再说了。”男人放下筷子,走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她咂了咂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她看着空落落的房子,看着破了口的碗,看着哭喊着的孩子,默默地将想说的话咽在了肚里。

这个地方实在太偏远了,与县城隔了好几座大山,还有好几道险崖,平日里买东西困难极了,村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过得分外艰难。

男人在一次选举中成功当选了村长,他踏实,有能力,是村民们心中的希望,看着大家都这样艰难,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带领大家走向幸福。

首先,需要一条路。

男人坐在里屋,对着火炉点了一支烟,燃烧的火焰把他的脸映得红通通的,眉尖上的冰开始融化,融成小水珠从男人的脸颊上滑下来,听着隔壁屋她哄孩子的声音,他恨恨地砸了一下地板。

从四年前开始向上提交修路的申请,他多方调和,终于同意修路了,可是却迟迟没有行动,没有人手,没有材料,没有资金,除了一腔情愿什么都没有。

男人已经累了,四年来送礼,赔笑,吃冷门羹,即便是家常便饭,他也真的已经快受不住了。

他捋了捋花白的发根,忽的拔下几根,扔进了火里,“呲”的一声,无影无踪。

清晨,雪开始化了,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射了进来,在男人脸上留下了一层金光。

她拍了拍男人大衣上的灰,踮起脚理了理男人的衣领,顿了顿,重重地将发裂的唇印在男人的额头,“早去早回。”

“…好。”

男人拖着厚重的靴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以及,一个佝偻的背影。

再无讯息。

春雨向来是稀稀疏疏的,落在地上轻飘飘的,不冷,也不算暖和。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口树上的嫩芽发神,窗户大开着,温和的风一阵一阵的,撩起她的发梢,她的手指无知觉地动着,娴熟地打扣,“嘶”,她痛呼了一声,柳条勒紧了,在她手上留下一道痕迹。她放下做到一半的柳兜,手搭在腿上,望着破旧的栅栏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吱嘎”,栅栏被人推开了。

她蓦地站起,向外不知觉地走了几步。

“婶儿,我是阿福。”青年走进屋,抖了抖衣服上的柳絮。

“你哥呢?”她忍不住问道。

青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放心,他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趔趄了一下,“好,好,好…”

从青年口中,她得知男人这些日子的艰辛。

男人与她分别后,一个人在雪地中穿行,可是骇人的不仅仅是温度,有几段光溜溜的地段差点让他永远留在那里。

他将带着的所有东西都送完了,得到的依旧是“我会尽力的”“这我不能做主啊”“你去找上面吧”,男人沉默了,摸了摸口袋里寥寥的几张,坐在管理局门口的台阶上,肩膀耸一耸的。

他想了很久,真的很久,他不知道当初是什么让他背负着这个责任到现在,他要忘了,他快忘了,忘了。

他坐起身,脚软了一下,打算依旧去桥洞底下过一夜。

他突然感觉眼前的路好黑啊,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没有一点光,冷冰冰的。

天好像都看不见了。

他闭上了眼,倒了下去。

无知无觉。

“咳咳咳”,猛地一睁眼,入眼是一个头发鬓白的老人。

“年轻人,感觉怎么样?”

“谢…谢”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

“大冷天的,还是得好好照顾自己。”

男人默了一会,把头埋进臂弯,吸了一口气,还是禁不住痛哭出声,遭人冷眼时他没有哭,被扫地出门他没有哭,晚上睡大街他也没有哭,可是这个老人让他好好照顾自己,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啊。

这么多年了,即便他心甘情愿,可是面对村里的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他还是太痛苦了,太痛了。

他也想好好照顾自己,可是谁又来照顾他身后的人呢。

“啊啊啊”男人痛吼出声,他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老人愣了愣,起身给男人倒了一杯水,“没事的,没事的,什么坎终究都会过去的。”

老人听着他抽噎着讲述了他的故事,拍了拍他的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年轻人”,他说完咳了咳,“这种吃人的年代你这样是吃不消的啊。”

男人摇了摇头,他摸着额头,“什么坎都会过去的。”

老人顿了顿,“对。”

老人看了他很久很久,看着他发黄的打着补丁的大衣,看着他干涸的嘴唇,看着他湿润的眼眶,看着他痛苦又坚定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老人推开窗,从书柜上拿出一支笔,坐下来开始写字,写完后他将纸对折,留了个印,装进信封里,递给男人。

男人望着他,慢慢地打开信封,他颤抖着看完写封信,“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没说话,送走了他。

他迫不及待将信转交给管理局的同志,迎来了几年来最好的消息。

春天到了,柳芽抽枝了,男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她听完青年的话,慢慢蹲了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一阵抽噎声断断续续。

青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男人推开门,拍了拍青年的肩,拖着落下了病根的腿,伸出手将她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她颤了一颤,使劲拍打男人的背,哭的泣不成声。

“什么坎都会过去的。”男人的眼角有晶莹滑过。

是啊,什么坎都会过去的。

这些年过去了,她渐渐苍白了头发,像曾经的他一样。

老人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握起一束菊花,轻轻地放在了男人的灵牌前,她用满是褶皱的手抚摸着眼前的这块木板,“老伴儿,我给你开窗。”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带着温和的气息,稀稀落落地打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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