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学二三年级,我迷上了画画。记得当时我特别喜欢在纸上画土地爷,画哪吒,画嫦娥仙子。
每逢同学过生日,我都会用我的画作来代替两毛钱一张的贺卡,为此省了我一大笔的零花钱。
后来我又迷上了文字,小学三年级去参加了一次市作文大赛,侥幸摘得市作文大赛三等奖,惹得各科老师对我这个混混刮目相看。
当时我猛然发现,文字与绘画并用,更能深入人心且省钱。不过可惜的是,我发财的道儿折在了一个坚持认为农村人养不起乌龟的老师手上。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结交了班上一个天生就会画美人的混蛋。这位混蛋是我的前桌,名叫韩山河。
韩山河是隔壁村的人,平时上下学都是和我走同一条路,走同一座桥。在六年级的时候,这个混混就已经穿上了破洞迷彩裤,梳起了小分头。
韩山河的英语成绩很烂,所有的选择题都靠瞎蒙。每次70分钟的英语考试时间,那混蛋花15分就搞定了。剩余的时间,除了补觉,就是在画美人。
他画的美人旁还趴着蚯蚓一般的字迹,我为什么英语成绩不好?因为我爱国爱得深沉。
因而在英语成绩日益衰退的同时,他的睡功和画功逐渐深厚。
每次我拉下脸面向那混蛋讨教握笔的手法时,那混蛋总是耍出他的流氓劲儿:“这是我骨子里带来的武功绝学,要想学艺,你就给我端茶奉水,尊称我一声师父。”
你大爷的,你不教老子,老子还不学了。
后来,每次韩山河倚我课桌的时候,我都会用脚踹他的屁股。韩山河忍受不住我的拳打脚踢,终于肯教我画美人。
那时候,我的小学教室还是平房,老旧的课桌椅像缺了牙齿的老太太。正当我在课桌上专心画美人时,教室里的长灯管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落了我满脸的灰。
而坐在我前排的韩山河,很不幸地被落下的长灯管砸中,胳膊肘上都是血。我在漫天的灰尘中,看见了武侠小说中经典的一幕,英雄救美。
韩山河那龟孙子的胳膊之下,护着他的同桌。
妈的,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混蛋也可以很酷。
02
韩山河舍胳膊肘救下的这位同桌,名叫许多,是我们班出了名的泼妇。
刚开学时,我对许多的印象还算不错。那丫头扎着两只麻花辫,眼睛清澈似湖水,笑起来的酒窝能放两口酒。
远远地看着,像极了出门采野花,挖野菜的邻家小妹妹。
那时候碰巧韩山河学了一个单词叫“much”,意思也是许多的意思。韩山河的口语超差。于是我出招,帮韩山河在单词下面标了谐音“麻雀”。
后来,许多发现了这件事儿,就和韩山河干了一架。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混混被一个姑娘打趴在地上,而且还被打得还不了手的。
通过这件事情我才反应过来,开学的时候我真的老眼昏花了,才会把许多这个泼妇看成邻家妹妹。
那时候韩山河还一脸懵逼地问我,许多为什么会打他?
我说,因为你骂许多了。
韩山河说,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骂过她了?
我拿起韩山河的英语书,指着“much”旁边的“许多是麻雀”说,这是铁证。
韩山河听完我的一番言论,骂了一句大爷。
之前我一直从韩山河身上看到,混混报仇,十年不晚。后来韩山河那货给我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让我更难看透,混混报仇的路数。
而许多被救之后,只冷漠地对韩山河说了一句,你骂我的事, 我打算既往不咎。
韩山河握着流血的胳膊肘,在灰尘中凌乱。
后来爱国爱得深沉的韩山河,英语成绩像被拔了毛的公鸡,突飞猛进。
我很诧异地问韩山河,你叛国了?
韩山河说,叛你大爷的国。那是多亏许多仗义,在考试的时候扔小纸条给我。当时我特别感动,我想,我以后要对她好好的。
我说,许多不是那么好惹的吧。
韩山河拍了我的肩膀,道一句,没有错。当时我把纸条翻开来,这才发现前一半是答案,后一半写着我欠她大恩大德。
我说,韩山河,你特么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中。
韩山河说,管他娘的,老子认栽了。
我不禁感叹,古今多少混混,都毁在了纤纤弱女子的手中。
03
小学时期的最后一个三八节,韩山河问我,应该送什么礼物给许多,才显得他爱憎分明。
我说,送一个特别的。后来韩山河采纳了我意见,找一个空烟盒,在烟盒里塞满了冰糖,然后从油菜花地里捉了好几只蜜蜂放在烟盒里。
三月八日那天,韩山河将一包烟郑重地塞在了许多的书包里。下午许多做值日,我和韩山河就趴在窗户上等她。
那时候的许多,整日骂韩山河是忘恩负义的混蛋。骂完之后,抓着书包的手就被烟盒里爬出来的蜜蜂被蛰了个大包。
我只听见“咚”的一声,韩山河从窗户翻进了教室里。然后拿起我的英语书将蜜蜂拍死在我的课桌上。
韩山河,你个龟孙子。
我愤愤不平地站在教室外,头一回看见许多那泼妇哭得花枝招展。
许多哭着问韩山河,蜜蜂是你招惹来的?
韩山河从许多书包里拿出烟盒,一本正经地说,蜜蜂可以酿蜜,烟盒里有糖,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吃到蜂蜜了。
然后,许多就不哭了。妈的,姑娘真的很好骗。
小学毕业之后,我和许多读了二中,韩山河去了县里的一所私立学校。临开学时,我和韩山河站在河边边钓龙虾边讨论梦想。
韩山河说,我想当画家,如果可能的话。我就躺在这片土地上,左手抱着许多,右手画着美人。
我说,有出息,画家披头散发,活得比乞丐还要无拘潇洒。
初中的时候,我和韩山河都很穷,一个月只有20块的零花钱。
那时候,韩山河将攒了足足半个学期零花钱交到了我的手上,让我每周出校门给许多买糖果。
那时候,韩山河还花了一个星期,给许多写了一封情书。我记得最后一句写的是,世有花月美人,不愿生此凡尘。
当时我还夸韩山河是文字世界里的天才,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文字的搬运工。
而许多这个泼妇,被韩山河这个搬运工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竟放下泼妇的架子,对韩山河投怀送抱。
读高中的时候,我在中大街上见过韩山河一回。那时候的韩山河已经辍学,在县里的汽修厂里拜师学艺。
韩山河问我,最近过得怎样?
我说,虽然上了一所艺术学校,但依然无缘为画中美人梳妆。
韩山河说,你看我的手,现在都废了。以前可是能写文字,画画的手。当年比许多那丫头的手都要好看。
我看着双手都是老茧的韩山河,说,为什么这么拼命?
韩山河说,我想给许多盖房子。
在一个叫乡下的地方,生活着一群野孩子,他们被烈日浇头的农民工抚养长大。
他们灰头土脸,满身泥泞,穷得一塌糊涂。
但他们依旧想要用自己的汗水,来将这片炙热的土地浇湿。
04
大学的暑假,我回家休假两天。韩山河听说我回来,跑到我家问我借高中的书。
我说,你小子要去复读?
韩山河,读个屁,老子也就这样了。是我姐家的孩子,考上了灌中,要补课。
我翻箱倒柜,给他找高中的书本。我在书堆中,摸着一本被老鼠啃了书脚的高一化学书,问韩山河,许多呢?
韩山河说,分手了,是我提的。
我说,你大爷的,你他妈一无所有,还好意思跟她提分手?
韩山河说,正是老子一无所有,才不敢拖累她啊。
我说,屁咧。
后来,我再次遇到韩山河是在三年后。三年后,韩山河在上海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汽修店。
阳春三月,韩山河从上海到苏州旅游,顺道来看我。
我们去了一家新疆人开的餐厅,点了馕和羊肉串,又点了些啤酒。
韩山河喝了口啤酒,说,许多那丫头跟一个河南小子跑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韩山河说,她结婚的时候,我去了。
我剔着粘在牙齿缝里的一块羊肉,很诧异地看着他。
韩山河继续道,结婚之前,我还跟她说,让她别怕,要是她不想嫁给那小子,我就开车去接她回家。
我说,那许多结婚那天,你去接她了?
韩山河说,没有。我给她包了红包,送她到灌云高速口,然后就回来了。
韩山河说着说着就哭了,你说许多她丫的嫁得那么远,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目光短浅也太自负。谁他妈说姑娘离开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晴空万里?既然少年已不复当年勇了,您老就莫回头了。
韩山河点了半天的头,才想起问我,最近怎样?
我说,虽然不是农民,但我依然是个一穷二白的农村人。
韩山河喝了一口酒,向我道,其实,当一个农村人真的很好。我倒是宁愿当农村人,守着土地和最爱的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本本分分。
小时候,我们喜欢守在田地里的稻草人,我们喜欢四处招蜂引蝶的油菜花。
我们喜欢在夏天唱火辣情歌的知了,我们喜欢村头那匹铮铮傲骨的骡子,我们喜欢从清水里走出来的农村姑娘。
那时候,我们想成为最冷酷的英雄,去干尽这世间最热血的事。
那时候,我们放荡不羁,满腔热血。那时候,我们死要面子,故作潇洒。
那时候,我们口口声声说,老子爱恨分明,走得坦荡活得逍遥自在。
后来生活变成了狗,我们才幡然醒悟,年少时的喜欢,有多热血就有多冷血。
年少时的放荡不羁,满腔热血全部成了日后酩酊大醉,痛哭流涕的理由。
如果可以,我愿当一辈子的农村人,与最爱的人手牵手,看月浇柳梢头,蝴蝶扯开花的肚兜,豆角架与黄瓜藤结生生世世的仇。
哪怕穷途末路,我也要紧紧地掐住生活这条狗的咽喉,死也不让它吞噬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