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系列文 | 宝石拟人之《珍宝匣》 其四 · 《红珊瑚》

文 / 陆长君

《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山海经-海内南经》:“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当澜笑第一次把她那条朱光流熠的赤鳞鱼尾翘出琼华海的清阔海面的时候,她堪才庆过自己一百五十岁的生辰。

一百五十岁,或许于红尘俗世而言,已可抵一场悲欣因果,渡经两世宿业轮回。可于鲛人这一支岁及千年的神族而言,一百五十岁的澜笑,尚不过是一个妙龄犹稚的小女儿。

是了,澜笑是鲛人,便是那抚时感事的诗人曾吟咏过的“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中的鲛人;是那人首鱼身、曾在奇谈怪志中留下过兰章藻辞的鲛人。是那在数万年前业曾骑鹤天宫、官抵九重,是自创世父母双神殒身归元的上古时代便仙传至今、故而尊位比四海龙族还要高出一重的鲛人族。

民间神话典籍曾有记:“鲛人居海,其海可纳百川,曰之琼华;海中有圣宫,崇光恒昌,为万鳞之府,曰之琼华宫;宫中有长,岁至千年,庞眉皓发,尾覆青麟,旦形若现,其广可及天台。此长名曰扶苍,群鱼尊之为:海父。”

而澜笑,便是海父扶苍最小的一位公主,她的母妃是澜河化身的神女,早在百年前诞下澜笑之后便身归混元了。

只遗留下一个身娇骨小的小女儿。

这女儿生来便迥于其他族人。除她以外,余众族中鲛人的鱼尾皆或蓝或碧,最为稀缺的当属九色琉璃一般的斑斓——如澜笑的亲姊、六公主昭璃,就拥有着一条族人绝无仅有的琉璃色的鳞尾。澜笑自幼便很欣羡,每每当她的阿姐在海浪中畅游之时,那条鱼尾便秀美异常——清波万顷,浮光流金,一尾彩鳞曳着华练,夭矫蹿跃于其中,万丈飞金的日华沛然地沥过,便旖旎出十光绮错的霓彩。

可澜笑却天生拥有着一条赤红色的鱼尾。赤日之下,异常耀显,如烈烈招著的旌幡一般。

庶几也是缘此,才让海父对她看管甚严,直至一百五十岁亦不允准她出海窥世。澜笑不知就中因果,她不过是想去看一眼那灯火交辉的人间,顺便去找寻那与她同胎而生、幼年为伴的阿姐。可是自幼庇舐她深重的海父在她提及此事之时,却始终酷厉如斯,任凭她如何软语相求,皆不应。

是故澜笑一直未能步历人间。

一直到她岁满一百五十岁的那一天。

——

澜笑记得,她第一次腾身出海的那一天,是一个晴好之日。

太虚无极,楚天杳渺,瑞霭漫卷。长空浩荡之下,漾漭无垠的琼华海如一匹浮水飘零的云山蓝色素练,曦光熔金,自九重云头斜斜地投照下来,便在海面上晃出了千重斑斓的碎影。

海上是长虹贯日,而海底,却犹然幽漆如穴。

海底琼宫一隅,澜笑微欠着身子,水眸灵动,左右探顾着,翼翼轻轻地躲过来往梭巡的虾兵蟹将。琼华宫身为玉砌,常年崇光不灭,亮若九天玉宫。故而澜笑只好施决敛去周身气息,自华宫一角踅摸而出。

总算探出身去时,她急急地一蹬赤红的尾鳍,轻灵地投入了深海的窝抱。

甫一脱身,澜笑便奋力地摆起了灵韧的红尾,推波打浪,远远地抛甩开了身后那座自幼生长的玉宫。草藻流曳,珊瑚生辉,周遭有斑斓的游鱼成群,她探出纤修的玉臂,拨开头顶之上重重压覆的水帘、拨开绕于指隙的浮草,自海底琼宫扶摇升起,一直往海面之上而去。

她实在很想去看一眼,去看那个族老们时常提起的鬼蜮人间,究极是魍魉横行,还是锦簇花团?

澜笑一下一下地划着水,妙姿优柔,如一只梭游天际的来去自由的赤羽雀。她赤尾如流霓,荡摆轻灵,墨一样的长发流泄在玉滟溶溶的水波间,似瀑散的藻云。

潺水环身,如母河温软绵柔的唇吻,吻掠过她每一寸杀黯雪光的香肤,吻掠过她峦线起伏的腰峰。她一壁游着,一壁仰起头,去瞧看头顶茫茫清波之上那道熔金的日屑。赭石色的瞳因了一丝欣悦的笑意,攒起了一星隐隐的稚光。鲛人是不比人族那般抱残守缺的,她的上身几乎是裸锃的,只在隆起的胸部以两树矮小的红珊瑚围拢出一件精巧的合欢襟,余下却丝缕不着,一把盈盈的细腰之下,是一条赤红纤长的鱼尾。

澜笑不知,她这副打扮倘若落在人间是实在伤风败俗的,是要为人叱责唾骂的,是可问悬石沉海的罪责的。可是澜笑她本不是人,她是鲛人公主,故而对那人情险恶、世道凋零茫无所知。

游着游着,眼前渐渐呈出一簇晕金的日华,穿水而照、直直飞溅入眼,如仙阙揣下的一道招引的天光。她心下立时急切了起来,尾鳍力打水波,划水的双臂也愈发果迅了许多。

而当她的指尖触到海面的时候,却又摸到了那道无形的结界。

那是一层轻透如雾的水壁,虽则轻软,薄如纱绡,却法力暗隐,柔韧异常,轻易是难以破除的。儿时她年幼贪玩,因好奇心使,也曾屡屡溜出宫去。被海父发觉之后,海父唯恐年幼的她再私自溜出宫被人族捉了,于是便乘云出海,飞驾于天海之间,巍巍然一挥袖,就在这与尘寰相接的海面上,布下了这重禁障。

此后,这重禁障竟整整隔挡了她五十年之久。

在过往那芳蕊玉成的五十年里,每每当她游探至此处,都被这术法生生横档下来。故而纵便她日夜神往那人间盛象,最多也只能透过层叠细碎的纹漪,与那光影纷呈的人世遥遥一望。

可今日,是她的一百五十岁生辰。这数十年来她潜心精修术法,今日又逢诞辰堪过,天恩鸿降,修为大开,这水障于她,便再不是障碍。

澜笑稳稳地立于碧波青澜间,口中默念辞咒,自指尖掐出了一决,趁势凝神再念一回,指尖咒决登时白光横曝,化出一刃雪芒秋霜,她悠悠然一扬玉腕,只见指尖几道寒锋飒飒飞掣而去,便快厉地劈开了海父施布下的每一重禁障。

眼前水幕,豁然而开。

她不抑狂喜,攒力在尾,腰脊一腾,霎时挺跃而出——

彼时,那正负袖立于岸边捻卷诵读之人却蓦然看到,在遥遥的天海之交、云光水影一线接驳之处,突有一簇红华自海面下腾跃而起,轻灵划过如洗的长空,在青白一色的天际飞架起了一道如练的赤霞。

绚烂过后,那簇丽影又自离水九尺之处轻盈弧落,投坠入海,波动澜荡之间,溅起了一浪压过一浪的粼光。

那是澜笑毕生第一次跃海。

便绽缀成了天海之线最为壮丽的一道绮虹。


澜笑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

——飞澜,

那位由雪谷澜河化身而成的女神,其源可溯至仙山昆仑,其原形乃是一条由千年的山雪融汇而成的霜色清江。曩昔数万年来,澜河淙淙游曳于昆仑仙脉绵峦叠起的雪山之间,盈盈碧透,清洌可鉴,如盘缠于天宫仙尊腰际的一条银光玉带,灵波流华,周有白霭弥绕,溶溶千年未曾断绝,乃为得天地紫气滋养的一带江水。

一千年前,南海观音尊者舆乘爱兽金毛吼去往西天听法,路经仙山昆仑。彼时正适岁转芳春,冻雪融释,堪堪开化的澜河呈出青白雅色,涓涓潺潺,自雪峰叠耸的山涧之中流淌而下,喷珠吐玉,浮光清泠,净若瑶池之水。大慈大悲的菩萨观音为其玉景所引,细细看了去,才瞧出那澄白如练的一川霜水,许是终年饱受福地昆仑的仙气所养,竟隐隐现出了几分女者胴体的姿态来。

于是观音慈心漪起,就指点下了一诀长生,状若红色星荧,坠入河心。澜河得了那一指渡化,登时灵台大开,精元沛勃,玄灵之气流贯周身,便坐地化成了一个白裳飘逸的翩翩女子。

那女子,便是澜笑的母亲。

而后,这女子随奔流的百川一并投入了琼华之海,与彼时已为鲛人族之长的海父扶苍,一见生了情。

两百年后,女神飞澜诞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昭璃。

再一百年后,飞澜珠胎再孕,却因蒲体孱弱,在诞下澜笑后便血崩而亡。

阿姐曾对澜笑说,她降生的那一日,她们的母亲——那位常著一身素白披帛曳地轻罗衣裙的澜河神女,在剧痛之中涸尽了通身的鲜血。血涌如泉,泓积成泽,直绛得连母河身下的整张冰床都为腥红刺目的鲜血所浸透染透。大朵大朵的血花成团成簇,恣意烂绽,自气力几尽的母体下身汩汩淌下,渊积成川,浸透了霜色纱裾,又缘着垂垂扫地的赤红色襟摆淌曳而下,曳做了一条蜿蜒流深于海底琼宫的血霓。

而澜笑,便是自那一弯赤霓中血冶而生。

行将就木之际,母河飞澜犹恐这堪堪诞下的小女儿身骨太弱、难以保全,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最后一口精纯的芳息,把观音尊者留与她体内的那决长生渡给了爱女。

“我佛视红珊瑚为七宝之一,而贮你体内的那决长生,原也是一颗红珊瑚的蕾种。”

“小妹,你可知你生来便是一场神通。”

后来,海父为这赤色珊瑚化身的女儿取名为“澜笑”。

澜笑生来便是赤尾之身,鳞甲流丹,宛如血漆火炼而成,且她生来便通得一奇术——血育珊瑚。

澜笑的血可髹得普通珊瑚为赤。凡得她血染,海底随处可见的珊瑚便会焕出瑰丽夺人的大红赤色,深红如血,质地莹润,举世罕得。而在澜笑堕入世间的数万年前,民间虽也有传说典籍录载着有关红色珊瑚的零辞片章,可琼华海却从未有过贵至千金的红色珊瑚孕生而出。

澜笑记得,她第一次偶点珊瑚为赤是在自己五十岁的那一年。那时,她不过还是一只粉雕玉砌的半大小鱼儿,偷偷摸出琼宫玩耍时,为一匕斜逸生出的石刃刮伤了手腕,淋漓下三两颗血珠来,珠花溅落之处,一株原本平平无奇的珊瑚登时焕出十丈奇光,光芒映穿海面,一丛珊瑚登时通体变做了血红色。

她叹为观止,旋即折下了一枝带回了宫去。那一日回宫之后,阿姐离霜一壁为她的伤腕擦着药,一壁告诉了她母河的事。

听罢之后,不过是凡人五岁孩童之龄的澜笑恸郁不已,伤的芳心如隳,泣得悲如啼血。她站在海底一处的断崖之畔,望着漫目而去看不到界域的浮草鱼群与静默流漩的缕缕水光,声声地诘问着自己。

攒彩揉金的七色日华自海面之上斜斜地铺洒下来,穿透清澄如镜的海水,普照的佛光一般珀亮了她半张粉嫩稚容,却珀不散那团弥缠她心头的九萦不散的愁云苦烟。年幼的澜笑锤问着自己,是否是自己的降世才夺走了母亲的性命?是否是致死母亲的惩咒加施在了她的身上,故而才俾得她生来诡状殊形,迥于族人?

可,迢迢来寻她的海父却捧起她珠泪莹然的小脸,慈声告诉她,赤色流朱、状若莲台的红珊瑚是慈悲我佛的信物,寓为纳吉避凶、祛恶降灾,是护身祥瑞之兆,是神仙天赐的万福。

海父说,她生有红珊瑚凝融于血,那是深爱她的母亲以性命为偿,来佑庇她一生欢欣。

那当时,望着海父的眼底深处那一簇星荧不歇的思念,澜笑终于明白,海父为何为她取名为澜笑。

是母亲,要她一生平安顺意。

是父亲,要母亲永远常乐常笑。


眼前是探指可触的琼华海海面。

澜笑仰起头,瞳影星烁,袒出两池赭红色的切切欣悦。粼光陆离的海面之上,是普照人间的一道洒金的晖华斜斜地探了下来,至圣至明,蒙在她艳绝三界的丽容上。

她奋悦难抑,良久才定下神来,暗自攒力在尾,口中念出一句破海的辞诀,旋即赤尾矫然一摆,霎时腾身,直往海面而去——

一簇血冶红华骤然自海底腾跃而出,如蹿上云头的一朵赤色烟火,横刃长空。

宋珩第一眼见到澜笑,便再也无法忘怀。

只是那一眼实在太快,快至叫那青衣俊逸的书生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抹骤然跃出海面的赤红色血影究极是什么,便只得又看着它“噗通”一声,弧坠入了斑斓的琼波里,转眼辄消湮不见了。徒在浮荡如绸的海面之上,飞溅起叠叠琦色纷呈的水花。

可,虽说是未看清那艳影的真切神容,但他却看清了大致的形廓。然而,这一遭的看清却险些让他以为自己遭了邪魔侵体——他怎会看到那分明是一副人形身骨的腰后,却拖曳着一条修长的鱼尾??

一时骇得不清,宋珩星目圆睁,半晌也缓不过神来。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自己竟撞上了什么神灵精怪?这样想着,额上立时便密积出了颗颗珍珠大的汗豆儿,他拾袖去拭,也忘记诵读了,只一味地倾出身子去眺,想再一睹那玉景,睹个真切,睹那究竟是否是真的神仙堕世,还是他真的只是一时眼花雀乱,错把一尾红鲤当了人形?

于是宋珩便这么踮着足,抻颈去看,可琼华海面上却一派清波缓漾,徒一轮浑圆的火珠巍然驾于云海之央,舒云依然懒卷,碧水依然如镜,仿若适才那一刹的三界奇观不过只是他的一恍失神。

探着,望着,他只恨自己目力太短,看不得太远,于是禁不住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了去,青缎履渐趋入海,在玉屑银末一般的白沙地上蹑出了一串足印。

宋珩或许是看痴了去,竟丝毫未曾留意缎履不知何时早已踏过沙潮一线;未曾留意不多时后,连他的青色襟袍也浸入了海水之中,须臾潮打,湿线便漫过了膝头。

未曾留意,业已全然浸入海水的足前的一处沙窝之中,竟隐隐伏着一颗滑润如卵的顽石。

陡然地,脚底蓦地一空。

旋即,人便囫囵跌入了水里。

原本清透温软的海水立时现出了鬼魅本性,如流蟒似游蛇,寻拨开每一寸喘息的间隙,争抢地往口鼻之中蹿。

他定了定神,振开手臂,欲蹬水上浮。然,身周水门却霍然帘开,如凌空降下了一只无形纱笼,在离身两步之外辟出一圈水壁,容他立足在央,如在平陆,寸衫不濡。

足下重又落定,宋珩早已愕得目直口呆。

可下一刻,却叫他看到了更为惊骇难信的一幕——

透过面前一层轻薄如绡的水壁,宋珩定定地看到,在那碧波叠涌浮光潋滟的琼华海中,分明正立着一抹人身鱼尾的丽影——那是一个丰仪娆绰的女儿身,发瀑如云,玉腰柔细,廓影婀娜,可下身却不生双足,乃是一条长如血剪的鱼尾,上被流朱鳞甲,如飞枫绛火,盈盈然荡曳在翻叠的清波里,煞是一道血冶而成的赤霓。

宋珩一时骇得不轻,惶惊之际,却陡然听得一声白洪滔天的巨响——!

身周水壁,轰然而坍……

——

待宋珩切切窥全了澜笑的一身锦骨时,他堪才开始置信,原来志怪古籍《山海经》中述及的“人面而鱼身,无足”的鲛人,竟当真活存于世。

总算破水而出的时候,时已泊近黄昏,琼华海上大观极盛,金乌丽照,飞火流彤,如为上古司羿之神一矢射落的金翅大鹏鸟,尸横云水一线,残骨半没,在漭阔无极的海面上漩喷出万丈绮光灿蔚的霞血。

落日擎盏,酡晕弥空,斟尽万里洪溟。

宋珩横抱着昏迷不醒的澜笑,踩着满地血霞丹辉,一步一步艰难蹒跚着,自海中拔足走出。

澜笑犹在宋珩的怀中昏睡,一件精巧短小的红色合欢襟围拢着两团酥胸。宋珩眉凝得生紧,颈立的僵直,狠命迫遏着自己不去瞧看怀中女儿胸那两丛春光半吐。一番浪里滚打后,他早已里外湿透,一袍风流出尘的青衣飘逸不在,因了水濡,浓色遍洇,漉漉地耷在身上,还淋淋漓漓地自袍沿上淌下连串的水珠儿来。

可纵便湿衣加身,却丝毫不掩宋珩玉树之姿,他不愧为这琼华城里最为翩翩俊俏的儒生,哪怕衣袍尽湿,也难抑那股子自髓骨里渗溢而出的雅玉之质,无双朗逸。夕晕涓浓之下,他抱着澜笑,筋疲力竭地走上琼陆,指下生凉,触及到的不啻有少女柔娆纤细的柳腰、凝玉胜雪的香肤,还有一排一排滑凉如冰的粼甲。那赤霓一般的长剪尾窝在他的怀里,流光溢彩,夕辉一打,便焕出一道延满青袖的华光。

宋珩不知自己遇到的是人还是九重天上谪下的神灵。只是这条赤鳞滑凉的鱼尾实在是骇人,旦若触及,那股子冰凉滑腻的感觉便似小虫一般啄咬上他的指尖,惹的他的心栗瑟不已。

是废了好大的气力,才自急涡横流之中逃出生天。这女娃子也是一葩奇绝,倏而神龙现身,施法俾得他身周重重水帘大开,可下一秒,她自己却娇身一晃,骤然晕厥,栽入了重重涡流之中。幸而宋珩自幼长于水滨,熟识水性,这才一臂拉起了她,又揽她腰身在怀,奋而挥臂擘浪,这才还了二人生机。救人到底不比只身凫水,适才波急滔汹,他险险就要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一来二去,倒把他累的气喘如牛,却也不知她是要救他,还是欲给他添乱。

这样想着,宋珩已提步上岸,他躬身把怀中那人身鱼尾之怪平放在沙滩上,这才蹲坐在地,吁吁大喘了起来。

喘了几喘,又觉此番貌态过于粗野,实是不合圣人门生之名,于是又摇晃而起,长身立定于细沙锐石间。

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可半晌之后,宋珩终究是忍抑不住了。他偏过首,开始细细量度起了躺在沙窝中的澜笑。

虽说这女儿身骨生的恢诡谲怪,容貌却是一等一的绝色——她雪容无尘,如冰似玉,因寸妆不施,星粉不点,故而不带丝毫人间女子的粉腻胭脂味,也不攒牡丹业气。她微偏着头,双目紧阖,月眉浅浅蹙起,两丛微微抖动着的睫羽黑而绵密,如落水黑蝶湿垂的双翼。不肖她眸开烟视,便引宋珩抑不住地遐想起来她扬着糅笑眉眼、款睐春波那副黯煞天地的景象。

她的发也是极美,一团如为松墨淀就的藻云瀑泄在白沙上,不簪翠华,也未挽式样繁琐的发髻,不过是那么随意地铺散开来,便要比宋珩见多的那些顶上钗喧䈂闹的妇人们要美上许多。

而最为美煞他的,当属那条赤红色的鱼尾。

那般艳红逼张、修长如燕的剪尾,如新血染就一般,莹润剔透,像是……

是了,像是世人以之为罕世稀珍的红珊瑚。

红珊瑚、那被称作当世连城之璧的至宝。

若是有幸得上一丛,或许他便可至死衣食无忧,再不用独倚一豆烛昏,攒寒吹满袖,在一束寥落孤清的月霜之下,于窗边苦读至天明了。

……红珊瑚????

这样想着,宋珩才蓦然惊觉那少女用以裹胸的小香衣实在精巧奇绝,色泽如血,质理如油,仔细瞧来,可不就是现成的一株红珊瑚吗??

髓海中似有窸窣鬼语在蚊声唆使,他不禁探出盗宝之手,欲去脱拽澜笑的小衣——

可,手指悬至半空时,却又生生滞下了。

“……此举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宋珩摇了摇头,口中嗫嚅着,最终还是撤了手。

歇了几晌,体力渐渐恢复了许多,而此桩麻烦尚未功德圆满。其时涸尽霞血的金乌业已全然坠入碧海之央,一团墨色胭脂搽上了青天的冷腮,黛粉润笔,垂垂晕绛过远处的两湾柳细小山,一珰明月石当空悬上,于是妆成的夜之神母便敛着一袖星粲,自纤云端头盈盈地走了下来。

夜色临世,宋珩再度打横抱起了澜笑,直往海边的一处石砌的崖穴走去了。


澜笑是在第三日的正午时分才迟迟醒来。

只因那场锢她深重的稠梦实在太过痛绝,痛至锥心,摧肝沥血,痛得她久久堪才婆娑着一双泪眼挣扎醒来。

她梦到了母亲、她的母河,那一位在千年前得长生点顾、化出人形的澜河神女。她还梦到了琼华海,大片大片的海水清明不再,竟在曜隐云铅之日呈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不知是为何人泣喷出的鲜血所生生浸出的,赤浪滔天,红潮狂卷,宛若自幽冥之境袭涌而上的一川血洪,浮骸飘骨,时有三两墨羽老鸹自海面嘶鸣而过,万古凄荒模样,再不似她记忆中的琼华大泽。

澜笑便是在这样一场梦魇之中垂垂醒来,她醒来之时,正值盛午羲和把一柱飞粉榴金潲送进了石崖洞口,辉影的光缘,堪堪吻渡上了她的赤尾。

澜笑摇晃着撑坐起身,周身犹然绵软,一羹髓海混沌不堪,如鸿蒙未分时的天地。大抵是她冲破海父水障、又腾身出海时便已动用了大半神力的缘故,随后又急施咒决,欲救一芥凡夫于重重涡流之中,这才惹得周身仙力大起大动,以致章法全乱、自我戕噬,便当即晕去了。

到底还是自己平日用功不勤种下的祸种。想来阿姐离霜在十五岁时,便可轻易掀起十方大川齐奔入海,而她,不过是掐几个小决罢了,居然会乱了仙力,当场晕厥。

对了,自己失去神识之后,那个凡人男子又去了哪里呢?

……该不会真的生生被淹死了不成?!

丽容上攀上几缕痛色,澜笑登时便蹙眉自疾了起来。

若当真如此,自己便是枉顾人命了。海父说过,为仙神者,当慈悲庇世,泽流世人,而她这便算是见死不救了,今后又有何颜面自称神族呢?

“你醒了?”

正忧思痛疚间,只听崖口骤然传来一语如钟洪鸣飘入,彻彻撼醒了澜笑的幽谧心谷。

澜笑仰头盯着眼前青衣玉冠的凡人男子,目瞪如铃,形同痴傻。而宋珩却澹然如斯,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之色,只是静静地望着呆愣如雕的澜笑,明睿的星目里盛起两盏欣愉。

可那条小红鱼,却骤然在他面前声嘶如妖邪:

“啊——!”

……

——

宋珩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让澜笑相信他不会将她的事说出去。

是有多大呢?直待他辩到唇燥舌干、昼退昏涨、遥遥天海一线擦出第一缕月色的时候,澜笑方才止住了哭,半疑半信地点了点头。

玉魄飞霜,洒下一捧捧凉柔如纱的银色杳雾,平地织起九尺薄绡,拢做一帐缠绵的厢帘,拢掩起沙石岸边那一对圈膝并坐的仙人之璧。

夜下的琼华大泽玉景犹盛,霜波卷华,飞滔蒙银,邈瀚无极的海面一减白日燥燠,黛蓝绸一般缓缓漾荡开荧花粼漪,晃出三千星象,万古禅清之状,竟丝毫不输头顶的九霄银汉。

“听阿姐说,海父与我母亲的初次相见,便是在这样一个月色里。”

宋珩偏过头,看着身边之人为月银髹做琼脂的丽容,一刹失了神。

澜笑抱着自己的赤尾,尾尖闲闲地拍扫着细软的白沙。她眼中明光澄定,一簇月华噗通溅落其中,便愈加显得清莹秀澈,不点烟尘。

“阿姐说,那一夜也是这样好的月色,我海父夜里无眠,闲闲浮水而出之时,恰恰窥至海面之上,我那正蹑云望月的母河白裾飞荡的明艳丰仪,至此成就了一双好姻缘,后来便有了阿姐和我。”

“琼宫律则森严,海父是严令我族之人不得与人族有任何牵绊的,故而今日之事,我还要恳求你一次,切莫告知任何人。”

澜笑转过头来,忧色难掩,水彎眉微微蹙起。而正凝视着她的宋珩,业已飘乎出神久矣,堪堪未从她说起旧事时望月牵笑的妙色中醒转过来。

“宋公子?”

澜笑见他不应,不由轻声唤了一嗓。

“啊,宋某在听。”

斯人如梦方醒,一时满脸窘色。

“还请姑娘放心,姑娘之言,在下定当奉为金科玉律,便是刀横项上,亦绝不吐露半分。”

唯恐澜笑犹不倾信,宋珩翩翩站起身来,合拳躬腰,深揖一回,肃容郑重模样被澜笑看在眼里,总算打消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戒备。

澜笑歪着头,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的凡人男子:

“海父说,虽说我们鲛人一族是远古神祇,而自古以来旦若为神为仙者,便要匡扶天道、渡人救世,故而我们鲛人也肩任庇佑你们人族之责。可你们人族素是心性诡谲、恶性奸诈,我族虽为神族,到底也该划清三界,避尔自居。”

“可眼下我望着你却觉得,海父的话、大抵是错了。”

“我想,你或许不是坏人。”

面前逼来明光一道,柔柔抚开布衣书生糜涸许久的心田,宋珩抑不住再度长施一礼:

“圣子曰:君子以诚待人。宋某立誓,如有负信,愿受海倾天谴之罚。”

“你这小书生,真真有趣的紧。”

看着眼前之人一副老儒拘态模样,澜笑清泠泠地笑出了声来。

“好了,总归你是救了我的,我们鲛人向来桃来李答、重义重情,我定然是要报答你的。”

“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话音堪落,未待宋珩出言相拦,眼前佳人骤然一摆赤色鳞尾,丽丽然地倾身投入了丛丛银涟清波之中,只听“噗通”一声,一朵水花迅迅绽过,辄消湮不见了。

不肖半盏茶的时候,又见一朵水花自铺银的水面之下扶摇而出。澜笑探身出水,腰尾半没于粼波之中,信一扬腕,把手中一株红光莹润的草植之物丢给了宋珩。

青衣书生甫一看清那掌中物什,当即瞪愕结舌。

“再见了,小书生。”

未及他应,眼前之人已腾身离去了。宋珩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惶惶地抬起头。而任他如何找寻,眸光所及的四下不过是溟茫无极的潋银沧海,哪里还有那人瑰丽形容?

宋珩放目远瞭,只见天边云海相接之际,隐隐泛起了一道朱光流熠的赤虹。

——

三日后,直至把两叠厚厚的银票握在手中之时,宋珩犹然感觉如入梦一般。

那一日,琼华大泽之畔,他把卷诵读之际,却恰巧窥到一条女儿身形的鲛人首度鱼跃出海,他一度疑自己是为烈日晃花了双眼,探身去看,却不小心失了足,跌身入海。

彼时,他自己的性命倒是无碍,可那鲛人却因施诀为他筑起水壁,以致术法大折,晕厥溺水。

而他,他不过是拾手把她捡了一捡,她却筹赠了他一株价值千金的红珊瑚。

这一日辰时,绵峦叠嶂的青翠山群尚未捧出一团赤色,鱼肚白的天光堪堪翻越山之神女柔缓的腰线之时,宋珩便已怀揣一只布包,匆忙上路。晨露生凉,蘋风衔雾,青色缎面的翘头履缓缓蹑过曲折蜿蜒的山路,梧枝绿的襟袍荡在足侧,吻醒了青石板路下丛生的苔绒。宋珩翻过了三重山,越过了四湾水,才堪堪自半山腰的小路上,窥到了裹于第一缕熹微中的临镇。

宋珩走下山来,进入了始才垂垂转醒的小镇,左右盼顾了一回,却似无人后,才钻入了镇上那唯一一家典当铺。

店门才开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拜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典当铺的老板拎着副细狭的鹰眼悠悠一瞥,却未将眼前的书生放在眼里。

宋珩一袭青衣长身玉立,衣袍虽是缎面,然无需细瞧,便可看出那旧痕已生的衣间纹理早已呈朽败之势,虽浆洗的倒还干净平整,可因穿磨了许久,洗拧了无数次,料子削薄了不少,本色已褪去了许,隐隐泛出岁月研碾出的花白。单看这书生,倒是俊逸无双,气宇夺人,端是一派玉质风流模样,可,大抵也不过是一个屡考不中的穷酸小子罢了。

“当什么?被褥还是茶碗?”

于是那老板几乎是头也未抬,只蔑然地抛出一问。

宋珩嗫嚅了几回,踌躇半晌也未敢言声。典当铺的老板以为他是还端着迂腐腾腾的儒生架子,想起了什么“贫贱不能移”的圣人诗句来,于是“哼”了一声,一时也懒得理睬了。

可哪知,下一刻,宋珩却自怀中摸出一个粗布包袱,缓缓打开。

一道明丽如霞的绮光,霎时破入眼帘……

宋珩只知红珊瑚珍奇,却也不知竟珍奇到了如厮地步。

两大叠厚厚的银票据子,足以够他吃用三两年不完。眼下,凭借手中这些白花花的票据,他不啻可以建庄开园,还可以买上几百亩良田,再雇上一些个佃头把式,兀自辟谷自居,做个地主员外。过往那无数个守灯苦读的冷夜,仿若一霎时便如经年缥缈的云烟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什么“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往昔十余年来,他恪沥心血,日夜不辍,一笔锦绣文章早已琢炼的飞花射玉、纳玑藏珠,可这世道又那里是给本分人苟活的呢?去年科举时,他第五次整拾起陋简的行囊,牵乘一叶孤舟,远涉过群山重水,一入京城贡院。整三夜的笔底烟花,寝食皆已顾不得了,他本以自己此番定是要高中了,哪知最后榜上登第的,竟是那吴员外的公子?

那吴少公子,自幼便是访胭弄粉、寻花问柳之徒,又那里写得出什么好文章呢?不过是全仗着自己父亲的财力,一路层层打点,才捐了顶七品乌纱来戴,摇身一振绿袍,竟越到他头上去了。

可是他父母早亡,自幼根孤,衣麻餐素,从没有一个员外郎的老爹为他开疆铺路。就连身上这唯一一袍青缎,也是为人誊抄兰典才换来的。一恍然沧桑世变,世道衰微,踽踽独行,他竟已在红尘里苦忍了整二十年的苦乐辛酸。

可,那个人身鱼尾的小丫头,不过是一度钻身入水,顷刻就让他寒谷回春了。

宋珩愣愣地看着手中那一叠乱如雪片的票据,懵惑间脚步有如鬼使一般拐了个风,便又往琼华海的方向去了。


却说自那一日相别之后,澜笑亦是再也无法忘怀那个一袍青衣的人族男子。

娇俏烂漫的人鱼女儿托着粉嫩的香雪两腮趴在一块海底深处的巨石之上,闲闲甩着一尾流霓,透过重重叠叠光影纷呈的水帘,呆呆地看着那一簇簇斜斜探照入水的人间日华。

攒金溅彩的光影坠落在她赭红色的瞳底,在两池切切的遐思中,辉织出一个风姿俊逸的人影。那人青衣加身,英容朗面,风流出尘。澹静倜傥模样,似纳皓月以入怀,邀清风以盈袖,无双丰逸,无边落拓,浑如谪仙降世一般。

她竟不知这人间竟有生的这般芝兰玉树的好郎君,琼宫之中亦有雄鲛无数,剑眉星目者有之、落拓不羁者有之、法术泼天者亦然有之,竟无一人可与他相较。

最要紧的,是他真真守定了那千金一诺。到底是她相中的流光公子,她的握瑾怀瑜。那一日回归海底之后,她堪才后知后觉,开始后怕了起来。听闻凡人素是嗜财好奢,甚至愿为斗金赔上性命。而她以千金难得的红珊瑚相赠,难免不会惹人心澜叠起。她本以宋珩怕是要携带一干瓦合之卒,一路挥刀扬戟,翻潮弄海,因而日夜忧惴不已,险些要跪于海父身前泫然认罪了。可这几日来,琼华大泽犹然是风澄波定,潮清浪晏,万里烟波纡静浩渺,并无丝毫外族攻侵模样。彼时,她才知自己是没有看错人的。

琼宫素来寂寞,兆载永劫,加之心有所念,日子便愈加乏淡冗长了起来。澜笑望着眼前的水光青涟,一时间眼底恍惚凝出一剪玉质出尘的青影,正端端得秀颀立于眼前。

朱唇边不自觉便攒起了一叠淡如袅烟的笑意来,她抚着玉腕间那残留的一刃浅棕色伤痕,当即横下了一颗玲珑心,心说无论如何,她定然要再去见他一见。

于是那一尾赤鳞再度大动术法,捏决隐去绮丽身形,又扬腕施去几招定身法,摄住了看顾她的一干鱼虾走卒,虹尾一摆,便又往海上去了。

水帘重开,腾身出海,迎接她的是人间的青翠山色,和十里艳桃咄咄而开。

大抵是情肠牵系,破水而出的澜笑甫一睁眼,便撞入了一场淋淋漓漓的长深缠骨的思念。

宋珩也是遽然一愣,他不过是一时的恍神失步,腿风折拐,信由柔软心腔蔓生而出的那一段援召的红丝线来把他牵引。他是为鱼尾人身的妙龄神女信手夺控了魂识的凡夫俗子,是经纶满腹却初涉情渊恨海的肉体凡胎,是欲再度窥一眼那指捻珊瑚为朱、明丽娇俏之人的人间寻香流浪客。

可是他不知澜笑竟也心中惦念着他,故而本以是无功而返的一次访旅,却划定成了心意相通的无约之遇。她守驻一方青天碧海,而他步丈一滩沙汀白渚,天地间遥遥一望,便胜过了千年万年。

望着那双柔波款潋的邃眼,澜笑陡然间明了,缘何五百余年前,只是飞霜月下一次偶然的顾盼,便教海父与母河结定了一场跨渡族群的痴恋。

环山屏围的是十里艳桃,心中亦有一场婵嫣芳菲,烂烂而开。

——

一朝遥遥相对,便错缠了一圈纠葛盘叠的命轮。

腾身出海之际,却见那所思所念之人亦在白沙汀滢之处泯笑望着自己,澜笑几乎时一霎时便感知到了心腔底那分情爱的脉动。她性如璞玉,不染寸瑕,在两两相望的刹那,宋珩那双明润柔和的水华便在她的澄阔心海上绽出一簇明丽的烟火,亦如他第一次看到的她一般。

宋珩也是愕然了许久,心弦漏拨了一阙,可在看到那双赭红色妙目袒泄出的欣喜时,便再度盈盈然润响。

于是,他缓缓向悬身于清波之上的她伸出了双臂。

灵水崇阿若屏开,飞花齐睐,倚天照海。

澜笑丽丽然地笑开来,任由自己的一尾赤鳞,直直往那怀抱中坠了去。

……

直至与宋珩情定之后,澜笑始才堪知,原来这世间竟有这般多逸趣横生的妙事。

他会在桃李唱春的季月,徒步蹬上峻峭如削的重山,一路撷下繁多葩攒锦簇的各色娇花,编做一只斑斓精巧的冠环来,嵌缀在她瀑泄如云的发顶。

只为她那一句:“除却恒常衣做绿灰的各色草藻,这世上的一应姝红万艳,我却从不曾得见。”

他亦会在柳絮疯飞如雪的晚春与孟夏之际,牵起一角雅青如翠的袍襟,吃力攀上虬枝,摘下一叶薄绿的柳刀,在她懵惑的凝盯下,促狭一笑,泯叶于唇间,清泠泠地吹响一曲蒹葭。

只为她那一句:“数十年前,我亦曾私自踅摸出水,在一夜灯火斑斓中偷听得三两声人间音律。可后来海父发觉,困我如水囚禁障之中,此后,便再没听过那样好的声音了。”

他亦会在街市游荡徊走,甚至迢迢涉水四湾去往临镇,只为采买各类琳琅别致软糯香甜的糕点,一张油纸裹带而回,款慰她那张樱果一般粉嫩的小馋嘴。

在澜笑眼中,宋珩的衣袍像是东来佛祖的乾坤袋,奇珍纷繁,罗纳万物。而宋珩本人亦像谪隐渡世的天神一般,可把浮世百绘尽数呈展在她面前。从前她只有琼宫里旷久无期的寥落岁月,漫目可至的盛景,徒不过万年不变的大泽之水。而今她有了他,便如拥有了三千世界,亦如指尖绽出须弥芥子,六界清平,悉在眼前。

可,到底还是不得时刻厮守的。宋珩虽水性极佳,但始终不是大泽之母孕出的儿女,难以长久待在海底。而澜笑身为鲛人,也难以随他闲步于平陆之上,白日里两人只得于沙渚相会,待月满大泽时便要各自离去了。

于是,为了填去这一桩横亘于两情之间的一渊憾事,澜笑一洗素来玩时贪日的脾性,开始苦心潜修、夙夜匪懈。海父看了,长久肃穆冷峻的脸上也浮出了几分笑意来,他只当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总算是脱去玩心、性归道元了,于是也默默然地卸下了几分对她的苛顾。

几乎可称得上是宵衣旰食、焚膏继晷。数月之后,澜笑的功法总算大有了进益。

于是在相识了整一年之后,澜笑第一次在宋珩的面前幻出了人形。

瀚海清阔,昊天如洗。琼华泽畔潮涌汐荡,白花碎打,泛吟出一阙阙私语缠绵的脉脉情律。周遭是山屏环翠,芳春十里,而曼立眼前的,是一个凡人碧玉之龄的娇俏女儿。

澜笑身裹一袭珊瑚红穿花织锦曳地长裾,娇容丽稚,香唇红腻,一绸藻云犹然不点寸饰,罢却了华翠钗环,只随意散在身后,如此便足以美煞三界。

她盈盈地笑望着宋珩,一双桃花眸灵纯清冽,弯如新月。她身骨锦小,却难掩妙姿矜曼,娇俏婉媚模样,真如凡人金屋贵养出的一朵琼枝玉叶。如今她已褪去了赤色鱼尾,一双玲珑莲足掩在长裾之下,隐隐绻弯了一叠裙浪。

“宋郎。”她轻声唤他。

而他,却早已醉痴在了她眸底那派烂漫的春光里。

大抵是初化人形尚不熟稔,澜笑走起路来,犹然僵涩如婴儿学步一般,不过是堪堪走了一个时辰,便连声吵嚷着累煞人,于是就海滨寻了块崖石,强行拉着宋珩坐下了。

“幼时我便曾听闻,大抵人与神最大的相同,只在情字一笔上的留痕,无论是凡胎肉体还是生来仙根,旦入情牢,都是要一般无二的受尽磨折方可超脱的,一折业缘簿子,是姻、是孽,皆须丝丝缕缕的心血镌写而成。”

长空浩荡,云烟杳茫,釉蓝色的海水闲闲翻卷着,在白渚沙汀上濡出绵长的一线晶碎。临岸一匕巍耸如刀的石崖上,娇姿婉媚的红珊瑚女儿依依倚在青衣儒生的怀中,眼中是璨璨不可逼视的澄粹。

“我还听海父讲过,便是九重天上的大罗金仙,若要飞升神位,都要历经“情劫”一关,想来,这情爱一说,竟是要比天雷地火还要可怖许多。”

似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她突然直起身子来,双臂支地,全然不顾凡人所谓的伦常礼法,只蛮狠地一倾身,把一把香软的细腰压入了宋珩怀里。一并逼入宋珩双眼的,还有她那两潭真切又赤忱的情愫。

“我阿姐离世前也曾对我说过,情爱一事,从来无任何进益一说,也无所谓尺短寸长、略逊一筹。即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合盘下注,赌的却是相恋之人褪却所有风光矫饰后的脾性本色。”

“可我海父又说,你们人,是世间最心肠诡变惟危难测之类。”

她定定地凝着她,水眸极亮,恍把朵朵琼宫之华尽数掬萃又缀绽其中。

“宋郎,庶几于你们人来说,我是一无所有的,连这幅身子都是不完整的。可我生为神族,不肖放鹤山岛、求仙问道,便可身享千年寿岁。但我情愿弃了这漫长寥落的长生,只求与你同享百岁欢愉,看遍人世烟火,今日合卺,来日连冢。你、可万不能负了我。”

宋珩怔怔地望着那两池情真如火,僵滞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万万不愿相负的。

可澜儿,你又怎会知晓你从来不是一无所有?


月余后。

晦暝如漆的琼华海底,徒有一座琼宫恒常崇光明盛,直把琼华海映出了几分九华玉宫之象,那便是海底所有鲛人栖身的穴宇。

海面之上正适冰月飞霜,银辉如雪,零零洒落。而海底琼宫一隅,一个人身赤尾的娇俏女儿正兀兀躲在一处静谧角落,施诀辟出一方隐匿,又掐指,汇集一湾流水回漩在掌。

澜笑微阖双眸,凝神定志,贝齿间徐徐推磨出一句奥涩的咒决,音落的刹那,眼前登时有白光横曝,映亮一张瑰丽容颜。须臾过后,只见掌心的一捧软水,已为她炼凝为刃,雪芒寒利。

澜笑执过那匕水刃,横于腕上关脉处,暗暗一啮银牙,狠心按了下去——

血珠飞溅。

淋淋漓漓的新血流落在面前一株珊瑚之上,原本是一支无奇的水下草植,得承真灵之息,乍然焕出赤色霞光,光影黯落后,便通体变做了赤红。

澜笑翼翼轻轻地捧起那只红珊瑚,眸中喜色难掩,可雪容却愈发惨淡如霜,她呼吸凌乱,犹然大起大伏的内息直摧得她眼前晕花不止,几次险些厥了过去。

澜笑的血可育出红珊瑚,但也不是随便一滴血就能成就奇珍的,非要经脉之血方可。也怪她,到底还是凡人破瓜女儿的岁龄,修为实在是浅,每一次取血炼就,都俾得她疲累难捱,身骨糜软,如被抽干了通身精气一般。

可、眼下却是顾不得什么了,女儿家心有七窍,旦若情思有系,便是刀山血海也不怕,何况是几口精纯的内息?是故澜笑并未容自己缓上一缓,直待怀中红珊瑚光定的刹那,便亟亟地挟上它,力摆尾鳍,直往海面上浮去了。

环泽铺开的白沙汀畔,一位青衣玉冠的男子正负手而立,已等候了良久。

水月挥霜,漩落下一捧又一捧滟光溶溶的银雾,濛濛地斟满了十方大泽之水。此红尘间银晶汇海,俾得顶上三千碎星也不甘雌伏,于是也如飞珠溅玉一般,争抢着坠了下来。

宋珩踮足看着叠澜潋光的琼华泽,眉宇间隐隐浮起一丝焦炙。头顶上的那只翠玉铸就的莲苞冠稳压三千墨发,在水月珀照的夜里,便愈发华光烨烨了起来。

陡然地、澄平如镜的海面上乍绽出一簇水花,宋珩长吁了一口气,旋即泯出了笑意。

著珊瑚红合欢襟的女儿甩动着修长的赤尾,远远地游了过来,把一株堪堪得来的红珊瑚交给了宋珩。

“喏,给你。这一次,可切莫再拿去救人了。”

澜笑盈盈地望着心上之人,月色凄迷之下,她的雪容白的近乎透明,可一双赭红色的瞳中盛出的两朵喜色却是更加皎丽。

宋珩喏喏地接过,掌中草植鲜红油润、枝蔓抻立——又是一株价值连城的红珊瑚,她终究还是信了他的。

“澜儿,我定然是不会负你的。”宋珩凝视着眼前雪容妍丽的佳人,眉宇浅拧,郑重说道。

“嗯,我信你。”澜笑绽出一抹明媚的笑意来,春波款睐间竟是不掺丝毫疑忌之色。

女儿家芳心缠绵,很有再依依温存一时半会儿的遐思,然而怎奈此番实在释血过多,一阵一阵的眩晕感像是一张自头顶铺张开来的巨网,裹扯着她,直狠命地把她往水里拽。

唯恐他看出什么端倪来,怕是要忧心自己的安危,于是澜笑便推说海父今日在宫,不好久离,这就要回去了。

宋珩应了应,也未曾开口织出几句流水桃花的绵辞来。这倒是敲中了他的心思,这一夜琐事尚多,他也是不愿意留久的。

软语一番后,两雁便各自纷飞了。眼前一簇水花瞬过,一尾赤鳞如霓转眼便消湮在银髹的清波之下,宋珩把红珊瑚纳入阔袖中,抬步往回走。

墨竹亭亭,晚风扶冠,青缎履一路缓缓蹑过泓洄合流于地的月华,遗下一剪俊姿潇逸的青影。待走至城外那片野竹林时,宋珩骤然听到前方似有人在唤他:

“宋公子。”

心中沉沉一坠,宋珩惶惶地抬起头。

却见到前方几步、竹影晃掩之处,正立着一个著秋青色云锦章袍的人影。

那人泯着一丝笑意、拎着一双细狭的鹰眼望着宋珩,仿佛已然恭候了良久。


玉漏声声刻,银壶切切催,一恍然星霜岁变,不觉间,澜笑业已与她的翩翩青衣公子一同看过了整一轮春秋迭替。

牡丹唱菊、桂香葬荷、雪润梅枝。玉宫星官恪尽职守,日月交传,晨昏推衍,时令迭替有律。可、滴滴点点融没于这一湾优柔年光中的,不啻是有一尾赤尾鲛人女儿赤忱热烈的情意与甄数不清的几轮星象,亦有由她自己亲手横刃释出的、垂垂那川涌为渊的腥红脉血。

时日久了,澜笑总算开始懵惑了起来,她实在不明白,缘何她的宋郎要向她讨要那么多株红珊瑚?

人间不是素来视这红珊瑚为千金至宝吗?不是一株便可筹换得三两年衣食无忧的阔硕生活吗?

霜刃流光,森森雪芒冷辉熠熠,横在少女疤痕丛布的腕间,犹然不减半分锋寒。

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五株。

每一次挥刃释血,都要涸出她半腔真粹的内息来。在这情肠牵系的数月里,她已然向那位青衣玉公子相赠了近十株红珊瑚,每一株都瑞光横生、劲枝如虬,其浩态狂丽之势,真如烁烁红灯一般。

莫说是寥解困顿,那贵重之值,已足以够他买下大瀚国的半壁江山。

可,他却还在一味向她讨求。

心中乱起了一叠刀戟,迁就与推避各擎起战旌一面,在澜笑醇血贫乏的心腔底绞杀了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要决然地拒了他去,纵便他再舌灿千翻软语,从此半株也不予了。可是,每每当她望入他那双清波明润的双眼,她却又立时的败下阵来。

她实是不愿多看一眼他因失望而垮败的眉眼,他是她的千般好、她的万古春,他是那袖纳三千浮华又一应呈于她面前的人,是那于断崖之上痛下毒誓、称此生绝不负她之人。

这样一个人,又叫她如何忍心看他的眉峰掠过半分颓丧亦或是消沉?

她是红珊瑚的化身,是这世上唯一可血育珊瑚之人。她的人与她的情,皆如那遍寻海底也难得见的瑞宝一般,炽烈莹润、寸瑕不染、枝蔓窈矫。她是得了慈悲我佛点化的一株奇珍,又如何纳容得下半分不真与不纯?且,她生来便是要带给天下世人以永恒的幸福的,何况是她深爱之人?

可此番,她却是真真无法迫求自己了。

经脉之血险险便要流干淌干,当澜笑只觉她通身仙骨已如绝离了水泽的枯枝败叶一般、芳息几喘也提不出一口精粹的气息时,她总算决定拒了宋珩这一番的讨要。

他一定会理解的吧?

嗯,一定会的。

赭红色的美目明光咄咄,澜笑坚信,在宋珩的眼里,这草植与她的性命相较,还是她的分量要重一些。毕竟,当他望向她时那两瞳如琼华大泽一般的万丈情深是明晃晃的,是分毫不加敛饰的。

她想,他待她,大抵就如她一般。而今如若换做是他的性命危若朝露,那她是什么都肯舍得去的。

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澜笑收了横于腕上的利刃,于一方苍石后幻出了人形,便去找她心上之人去了。

……

然,澜笑未曾想到,比起红珊瑚来,宋珩竟真真不把她放在眼里。

起初是一抹由失落揉捻成的愤色碾过两丛英朗的眉宇。旋即,那两眼望向澜笑时恒常如春水开化般柔软的目光也硬了起来,像是腊月隆冬里凛凛凝就的冰河一般,直把澜笑的心望的如冰封雪砌,一片一片透骨之寒。

“你切莫生气,眼下我身子实在有些不济,且待我缓上一些时日,再去寻一株给你便是了。”

澜笑强扯着嘴角,瞳底虽是悲戚遍刻、疮痕淋漓,可却犹然在努力奉出盈盈的笑意。

宋珩却不领她这份情,也不去问询她的脸为何白的如此惊人。他只是凛着一双酷厉的眉眼,连声抱怨道:

“你果真还是精怪化身的,到底不懂人情世故。眼下科考将近,正是急用金银上下打点之时。况且我早已有所应承,要为那干寒门出身的同窗学伴们出进京的费项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这时拒了我,又叫我如何做人呢?”

宋珩似是丝毫未曾察觉自己言语有何不妥之处,而那“精怪”两字,到底还如钉锥一般利利地扎入了澜笑的心里。

“……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寻得的红珊瑚已然不少,琼华海本身也没孕出那么多的,如今是越来越难找了。数月来游海问川,我已耗费了过多的仙力,实在、实在……”

许是体力太弱,连笑也泯的勉强了起来。澜笑柔着声,眼巴巴地仰起头,袒出两池娇媚可怜。同时伸出手,牵上了眼前之人的衣袖。以往只若她这般撒起娇来,宋珩从来都是依顺她的。

可今日,却不知哪里错了。

她万万未曾料到,宋珩竟然一袖拂开了她,且用力甚大,几乎拂得她踉跄骨跌。本就身子孱弱,再加之这一记大力的甩挣,她险险就要倒下了。

脚步颠踬凌乱,而眼前之人,竟都不曾伸出手把她扶上一扶。

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她依然是澜笑,眼前之人依然是那在断崖上对她许下誓言之人,身上的这件珊瑚红穿花织锦曳地长裾依然明丽不减,可究极是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澜笑咬着唇,直至此刻,她犹然紧紧卷攥着阔袖,不愿眼前之人看到她的左腕上那累累斑驳的伤痕。

“如若没有红珊瑚,你便无需再来见我了。”

宋珩冷冷地哼了一哼,旋即兀自坐了下来,似乎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没有红珊瑚,你便不要见我了吗?宋郎,与你结定情缘的是我澜笑,又不是那树杈子。”

“是你早先便答允过我的,如何又来赖我?数度百般推脱,害得我被同窗耻笑,我宋珩何辜?”

一袭青衣的翩翩公子似乎是真真动了气,一时间竟连脸色也铁青了起来。

“可、可……红珊瑚再好,到底也还是死物罢了。缘何宋郎竟惜珍一死物更甚于我这活生生之人?”她娥翠紧拧,满脸不解,声声逼问。

“死物能换衣穿、能换食吃,你又能用来作甚?”

“可你从前说钟情我时,并不是这样……”

“我宋氏家门是轻易就能进得的吗?况乎人妖殊途,你我岂能同日而语?凭你这幅妖异怪诞模样,如若没有红珊瑚做嫁礼,娶你为妻,不过是平白遭人耻笑罢了。”

一霎戄然。

几语飞霜断玉,俾得澜笑霎时如堕冰窟一般,冷意自腔中那颗玲珑妙心漫至全身,一直冻至指尖。每一滴火热涌动的血泪与每一分纯诚炽烈的情意皆被无情封冻、埋葬。

望着他的青玉额面,她总算明了究极是哪里不对了。

不对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一袍簇新的新缎、是他身后这碧瓦朱甍的宅院、是他顶上那只翠玉铸就的莲苞冠、还有他身上那股子早已散若烟尘的玉质翩翩。

明慧如澜笑,几乎是刹那之间便把彻彻悟得了一切,她倏然间笑开来,笑的好似琼华泽畔那一座座终年开不败的桃花山。

“一百多年前,我母河以性命以血养塑就我珊瑚之身,可不是要我用来消磨喂养你这见利忘义之人的。”

“如此,这须臾一年多的情爱,只当是上天对我自轻自贱的罚处。从今往后,你我也不必再见了。”

斯人几乎是未曾留恋半分,便牵下一朵胭云远飞不见了。徒留一袍青缎华织的剪影,望着佳人离去的地方,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尾声

直至亲手在孕沛了百万大川的琼华大泽上掀起了千百年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海难时,澜笑才开始明了,缘何创世之初天地未分,而父神却定要手持开天之斧,俾得手中巨刃飒沓飞溅出万里银花,劈开混沌天地,招起雷电交光、轰霆万钧。

自古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果然,这人世间烂烂十丈红尘,竟是九重六界中最为纳垢藏污、腻恶狼藉的地方。或许、所有的烂漫怀真,都注定要在一场血色飞洒中才得彻彻了然开悟。

澜笑至死都不曾想到,她这一生唯一痴心爱过的人不啻是图惦她的珊瑚之身、甚至、为了永生享霸这绝世奇珍,他竟然还煞费苦心、排布出了一场抛砖引玉的棋局。

一朝冷语如刃,斩断一场情思牵错的孽缘。而就在她捧着一颗血痕斑驳的心蹑下云头,化出赤尾真身,欲掐决入海之时,周遭的桃花山却猛然压满了恶欲昭彰的人群。

琼华大泽普产红珊瑚之说,总算藉由宋珩之口,风传天下。而琼宫鲛人一族,亦从此再不得享辟谷自居的安宁。

眼前是灭绝人寰的惨象。

亦如她初见他的那一日、在崖穴中做过的那场熬不散的腥黏梦魇一般无二。

顶上是铅云蔽日,雨晦风潇。而面前是赤浪滔天,红潮狂卷。

大抵是久做了筹谋,人族破海只在一霎时。战船、火炮、刀剑、鸩毒,纷繁芜杂不可枚举的阴毒手段像是无数头吐卷着刺信的凶兽,以摧枯拉朽之疾,争抢蚕食,在琼华大泽的玉净海面上,舔舐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在轮番的迫虐残害下,澜笑定定地看到,自至亲的族人们腔中喷薄出的大片血花,落成了一场遮天蔽日的血雨,飒飒飘注,绛黯了曾经碧波清冽的琼华海。滚雷酣霹,地裂天黯,自幽冥之境袭涌而上的一川血洪,浮飘起无数具死不瞑目的鱼尾人身的骸骨,成群的墨羽老鸹自海面低飞而过,鸣起声声戚切的哀歌,万古凄荒模样,再不似她记忆中的琼华大泽。

宋珩亦是不知今夕何夕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于她的家园为戕为害,星目圆睁,仿若并不是那其罪当诛的始作俑者。

他怎会忘记?数月之前,便是他将鲛人之女相赠绝世红珊瑚的故事告知了典当铺的老板,如此,方才引得歹人贼心忐起。只若人口不封,人心不灭,这世间便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与私藏。他是知道澜笑许是会为擒为掳,琼华大泽之底的红珊瑚大抵是会为遍摘而尽,他犹疑过,亦暗暗勒想过这场撼天动地的惨象,可他最终却还是和盘托出。

财富、功名、权势、甚至是爵位,悬梁锥鼓、悬萤映雪,在过往苦寒交迫、潜心读书的十六载岁月里,这一条位极人臣的明途却从未如遇到澜笑之后这般清朗顺遂过。

“小妹,你可知你出生便是这天地间的一场神通?”

绝望如死之时,澜笑的耳边骤然响起了阿姐昭璃轻杳如雾的嗓音,魂识中,也渐渐捧幻出那张琉光莹润的脸。

……

“我们鲛人,不比九重天上的仙官一般,坐享乔松之寿、餐风饮露、居云宫玉楼,得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德。”

“人人都说仙家至幸。可谁人又知,这般茫茫无绝万古空濛的一条命,究极有多苦。”

“神,生来便肩有佑庇苍生之责,故而父神身殒归元之际曾颁下谕旨:神的神通只得向施精怪鬼魅,断不可向施六界里唯一不通术法的凡人。而我们鲛人,虽说也是一支灵族,但命极也不过千年已矣,不得步登九重、亦不得白日飞升,但、顶上却同样横了这一责,千钧重负,何尝不是万斤枷锁?”

“小澜,百年之后,鲛人族,必灭。”

……

神通、谕旨、枷责。

澜笑倏然便笑开来,笑得声如妖邪,血泪横飞,只因这一场错旨,鲛人之族便是横遭灭族之祸,亦不得自保吗?

左右骤有凡人三两步上前来,向她抛出铁铸套锁。圈环勒颈,两臂为捆为擒,她箕跪在地,一时只觉荒谬,这些凡人,竟以为这样的把戏,便能囚困住一支神族吗?

形同疯癫之际,一绺余光却陡然瞥到,自人群之中蓦地激射出一支白翎巨箭,裹挟厉风万丈长鸣而去,以穿星破甲之利,铿然射向了定于海中央的那尾苍颜如松的青鳞。

正耽于庇护族人、岁已至衰年的扶苍终于无心抵挡,松身为破,胸腹间遽然地袒出了一枚硕大的血疮。

眼底那抹神影轰然而倒,像是一座铿锵崩裂成万千晶屑的崇峻青山,直至最后一刻,海父望向她的眼依然如斯慈爱。

堤溃、不过只在一霎时。

“啊——————!”

到底还是神族的女儿,是慈悲我佛在天地间种下的一场神迹,区区不过一抬手,便是一场滔天的海难。

“你想要红珊瑚,是不是?”

轻易便挣脱了囹圄,红珊瑚化身的女儿乘云而起。她身悬半空,藻发狂散,周身淋漓着族人的鲜血,直把那条赤红色的鱼尾绛的愈发妖红冶魅。

“是不是啊?宋郎。”

她痴痴地笑着,瞳神涣散,亦癫亦狂,眼底犹然是初遇他时那般澄明胜雪,可噙了笑意的眼角却沥沥地瀑泄下一汪又一汪的恨泪,此后任凭是轮回宿业,亦或是魂消魄灭,她的眼底都再也点不起半分真粹的笑意来。

“好,你想要,我就都给你!”

眼中恨意昭然,蹿做焚天业火,可唇边却犹然勾着一弯极浅的笑意。澜笑抬起手指,捏决幻出一匕霜寒冰刃,负削雪之芒利,凛光珀彩,清影纷华。

她双手反握刃柄,俾那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奋力一刺——

大片大片的经脉之血,像是一场落不尽的稠雨,自珊瑚女儿胸口上的血疮喷溅而出,瀑泄酣洒开来。

哪有什么举世奇珍红珊瑚?

她笑得如癫如狂。

那不过是她的血罢了。

是她横刃腕上泯笑割下的一刀又一刀。

血喷如洪的那一刻,海面上遽然曝出红光万丈,佛塑神通倾毁的刹那,血雨滂湃,天倾地摇,万丈海水擎浩浪而起,倒倾入空,袒出漠漠沙原一般的萧森海底,亦袒出无数丛素朴无华的珊瑚。

血花汩汩溅喷之处,所有珊瑚登时齐齐焕出了血色红润模样。

岸上围侵之人乍见这旷古未有的盛象,立时欢喜如狂,一丛丛眸光因恶念燃点,簇簇晶亮,孽火之种一般,捧烧着海平面上那尾血奔如江的赤鳞。

可下一刻,头顶倒倾入空的万丈海水,却又重新悍拍而下——

情、恨、生、死。

唇角血光横流,她凄凄然地望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那抹早已面目呆痴的人影,声线扬得空灵放浪:

“海父说的没错,你们人,确确是世间最心肠诡变惟危难测之类。”

她红瞳森冷地望着他,索魂厉鬼一般,唇边一抹笑意泯得蔑意十足:

“如有负信,愿受海倾天谴之罚?”

“那好,成全你。”

眼前乍然逼近明光一道,似飞星如流电,直向胸膛之处切切杀刺而来——

凉意透腔。

身有血疮,霍然崩开……

云霄界下一场灭世海难,催得血流飘橹,尸横遍野,惨烈至极以致悍然惊动了上清九重天。

一方大泽一夜之间化作无垠荒萧的漠原,琼华城倾覆,佛塑神通殒世,却遗落了万千红珊瑚蕾种飞散遍植天下。

魂灵飞升之际,澜笑见到了佛祖,身骨已然不复,而皈依降魔手印间的、徒剩一枝血光莹润的红珊瑚。

昔日塑就她真身的玉面观音阖目长缄,旋即由悲悯生泪,化作一颗珍珠,滴落莲台。

紫气祥照,瑞霭重开。一条往生之桥清泠泠地自眼前铺落,延向尘寰。

可那抹红色魂火,却绝然暝目,再不愿自九重云头之上,堕下世来。

白茫茫目漫漫,十方无量天地间,徒剩一声浅叹。

自此,人间鲛人族,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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