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操卧寝室中,三更不寐,但觉身体略轻,乃起,伏几而卧。冬夜暗沉,拥被簇火,寒邪潜至,魑魅影重。操喟然叹曰:“孤戎马三十馀年,未尝信怪异之事,近日屡屡至此,是孤命数尽矣。”语毕,环顾左右,虎贲军士列于门外,军政重臣候于堂前;室内仅炉火一盆,名香一袅。
操自知回光返照之景,乃探身,欲取纸笔立诏。恍然间,下站一人,黑衣如夜,身躯伟岸,但觉熟稔,不敢辨认。“丞相欲寻纸笔乎?”来人径至炉前,取暖问询。操诧其称谓,乘炉火端视良久,亦不得其解,乃徐徐探之:“孤称王四载,天下莫不以魏王称之。”来人拱手,继而向火曰:“书生只记得建安十七年冬,丞相兴兵江南,与现在一般春寒料峭,只是丞相不复当年意气。”
“荀……文若?”操叹,惊诧坐起,缓缓而语:“与君阴阳两隔,今已八载春秋了。”
“丞相差矣,书生乃荀氏后人,荀恽是也。建安十七年,家父辞世,书生曾发哀书告知丞相。今丞相亦将驾鹤,书生特来相送一程。”恽淡然一笑,轻簇炉火,取怀中酒囊,且饮且言。
“孤愧对文若!当时一意孤行,迁怒于文若,不然,文若定然还在人世。”操言及敬候,蓬发披衣,泫然哀痛。
“丞相不必如此,丞相愧对之众,何止家父一人。”恽哂笑之,“昔日荥阳拒徐荣时,濮阳战吕布时,宛城敌张绣,赤壁遇周郎,华荣逢关羽,斜谷进汉中。丞相所愧,乃几十万东汉军士的性命。”
操正色曰:“孤不以为然。自黄巾军之乱始,有何进,董卓,李傕,郭汜等辈为祸京畿;后有十八路诸侯,名为民兴兵,实则各怀私心,割据一方。国家分裂,百姓流离。若非孤半世征讨,栉风沐雨,天下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
“丞相,难道杨主簿之事,祢正平之祸,亦是丞相励精图治,征讨天下的功勋?”恽解袖,取黑色绢巾呈上,内置碎璋一枚。“其中乃主簿托书生转告丞相之语。”操展巾几上,熟识碎璋良久,嗟叹已罢,仍旧合上。“孤只觉先生酷肖一人,原来是杨德祖之至交。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一介布衣,不敢言教,只闻‘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知丞相何解。”恽将酒置于炉旁,待酒渐暖,挥手扔与曹操。操亦不辞,饮酒暖身,朗声笑曰:“先生书生耳,凡乱世之众,聚集称雄,群起而争,莫不为利。欲安天下,必先崇武德,立社稷,后使民众教化之,方得太平,安有持诗书而治乱世也?先生不忍,而万民涂炭,孤以舍百求千之计,虽为世上平添几十万冤魂,亦为万事开基业。孤不以为悔。”
恽默而不言。长夜寂寂,唯炭火霹雳,如雷如鞭。
“前日里,孤常见伏后、董承之众立于愁云,男女哭号之声响彻殿外,约是与孤寻旧日之仇。孤不避旧怨,不惧仇雠,但恨未假天年,不得见天下一统。”操嘿然,转顾巾绢,复而黯然:“碎璋之祸,还请先生赐教。”
“此乃丞相身后之事,丞相可左右生前,安得运筹后世?杨主簿知丞相难以释怀,故托书生相告。今后,丞相与挂牵之人相隔阴阳,各自珍重。”不觉五更,恽起身告辞,操留之不住。
近侍入内,操问及荀恽,答曰不曾见人进出。召曹洪、陈群、贾诩、司马懿等,嘱以后事,立丕承嗣,又取名香分诸妾,不使其无依。须臾,气绝而死。寿六十六岁。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