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了

他三十岁上下,开着一辆车上了高速。约莫十多分钟后,赫然在目的冰河剑一般割裂了回忆,他一脚踩下刹车,推开车门,一步步小心地踏在泥地上,朝河边蠕动。

空气冻住了,重压在他瘦弱的身上,忽的大风猛推凝滞的空气,像刀一般划过他颤抖的脸。他的眼睛深陷,血丝密密麻麻布在眼球上,嘴巴紧抿成一条缝。那双似乎饱经风霜的眼,越过盯了很久的河面,回想起四十多年来的事...

01

“我说不去读书,你们不要逼我行不行!”他“啪”一下摔门,冲了出去。

“林致远,你给我站住,你站住没...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林爸在后面咆哮着追,脸涨得通红。

“哎哟,孩子他爸,让远远静静,他这么大了,会想通的。”陈妈费了老大劲拉住林爸,一手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

“都是你惯的,你看孩子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你看看!”林爸紧咬嘴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林致远倔强的背影渐渐模糊,一个转角后不见了。

他低头闷声不响地走着,偶尔撞到几个路人,扔了句“抱歉”就匆匆逃走了。“神经病啊,这人。”只丢下路人在那碎碎骂着。

他一直快步飞走,时不时回头一眼,好像林爸还在追他一样。

路渐渐泥泞了许多,他抬眼一看,原是到河边了。他谨慎地又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松了一口气。

不久释然的面皮又被愤怒撕了下来,他低吼:“我他妈的不想读书,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但整个山谷在嘲笑他幼稚的想法,一遍遍好笑一样重复着他的话。

他一坨泥一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头顶上的太阳一下子落到了西头,闷热的空气也夹着几分冷意吹过来了,他燥热的心慢慢冷却了。

明天总归还是要去上学的,像我这种天才总不能做苦力活吧,尤其是在魔鬼热的白天,他暗暗思忖着。

另一边,越来越深的暮色渐渐吞没了所有,夫妻两人坐立不安。

“老婆,都没个人影了,安静么?”林爸斜挑着眼讥讽地看着陈妈,打破了这粘稠的静。

“你别说了。我和你讲了多少遍要和孩子好好说话,你有放心上一点点嘛?”陈妈狠狠的瞪了老林一眼。

老林屏住了呼吸,不出声了,他向来是怕老婆的。过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好不容易吐了一句话:“我好好讲话,他也没听进去不是...那个,你也别这样看我,下次一定,一定。”

分钟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艰难地流逝着。老林抬起手揉着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嘴一抿就忽然站起,“我去找下远远,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起身干什么...没事,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回来。”老林拿着手电和车钥匙快步下了楼。

他在附近眼巴巴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人,不安的感觉腾一下涌了上来,卡在喉咙里烫得生疼。问了街坊邻居后,兜兜转转总算是找到了河边。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他看到了儿子的脸,悬着的心立马落下了,“远远,坐那儿干什么,快过来。”

手电筒的强光很是刺眼,他咪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缓过来。

“你要是答应不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就和你回去。”他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扬着头说。

“咱们回家再说。”突然,雷声砸了下来,雨点铺天盖地地倾倒着。

林爸紧皱眉头,粗糙的手掌急躁地在牛仔裤外侧反复摩擦。他身子骨一向不好,这要是一病,怕是要躺一两个月了,这全家老小怎么过活啊。

“好好,我答应你。快些过来,雨越下越大了。”林爸焦急的声音颤抖着,夹杂着一丝无奈。

但他的声音被层层雨帘一点点削弱,到致远那儿只剩蚊子一样嗡嗡的声音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快过来!”林爸弓着背、手叠成喇叭样嘶吼,两腿直发抖。

“你来接我,我就过去。”为了报复林爸今早打他一耳光,他喊山一样吼了回来。

这句话像一大捆柴火“哗”一下让林爸胸口的火窜到了脑门,但他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颤颤巍巍走上前去。眼看着还有十几米远,他脚打滑,两眼猛地一黑,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上。

致远见状一脸关切地走上前去,刚迈开步子,泥石流突然浩浩荡荡涌下啊,林爸吞在黑漆漆的泥流中,“爸!”泥石流还在朝着不远处的河流冲去,“不要...不要!”小林奔向河堤,可晚了,水花飞溅了几尺高,断断续续几声呼叫后,眨眼间一切吞没在了茫茫夜色。

林致远跌跌撞撞地走向马路,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远远!”他恍恍惚惚听到爸爸在叫他,于是兴奋地转过身去,空荡荡的。他终于忍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沥青路上,双手掩面痛哭。

02

几十年后...

研发中心走进一个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瘦高男人,他双手叠抱在胸前,头微扬地阔步走着,他灰白头发梳得整齐锃亮,金丝眼镜后的眼闪烁着精明和敏锐的光。

“林院长,您好!有失远迎,对不住啊。”张主任一脸赔笑地走过来。“检查下研发机器。”林院长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算是对他的回应。

“哦,好好。”张主任不动生色地皱了下眉头,尴尬地笑着。

研究室不大,柜子上密密麻麻陈列着精密的仪器,再往前走几步,真空透明胶囊样的容器里,几根电线密密麻麻地通在一个头盔模样的机器上,旁边还立着一套通电服。

“机器试验过吗?”林院长问,平静的声线透露着几丝喜悦。

张主任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丝喜悦,“暂时还没有,不过您放心,已经在安排了。”

“人员名单?”

“人?不是先动物吗?”

林院长斜瞟着张主任,“国家急需,动物实验弄快点,重点是人。为科学而献身,很崇高的精神,你说是吧?”他又饱含深意地看了张主任一眼。

张主任点点头后沉默了。

时光机器的实验试运行过程中,只有几人死亡或伤残,前前后后改进升级了一年,机器运转基本平稳,技术差不多成熟。

安排好后续事务后,林院长照往常一样环视一圈,不同的是,他而后走进了玻璃胶囊,他设置了时间指令后消失了。

右脸火辣辣地疼,他偏转过头,淡蓝色的窗帘旁摆放着一张木桌、三把木椅,厨房里妈还在烧菜,香味飘散在空气里送进他的鼻端。爸爸,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爸爸,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嘴唇开开合合地向他说话。

林致远双唇哆哆嗦嗦打颤,手也跟着激动地颤抖。他回来了,他成功了!

“你小子中邪了吧,你看你成绩...”林爸还没说完,就被致远紧紧抱住。

“爸,我保证以后认真学习,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远远哽咽地嗫嚅着。

林爸震惊地看着突然听话的他,积攒的火气突然无处发泄,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他满是老茧的双手僵在半空,又犹豫地放下,最后缓缓抬起、摩挲着儿子的后背。

很久之后,一向老实巴交的他勉强真诚地吐出了一句煽情的话:“爸爸是为你好,你知道就好啊。”

小儿科的中学题目在林院士的面前自然不堪一击。他不久一跃成为年级的黑马,牢牢把持着第一把交椅。

高考前夕,林致远照例坐在桌前做题。

林爸泡了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桌上,“爸,考上清华就搬家?”致远抬头说,虽然是询问,但话语里充斥着浓浓的强硬味道。他的眼睛像灰色迷雾背后隐约闪烁的两点光,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这,”老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远远,你知道的,咱北京的房子很贵,很难买。”

致远沉默了,他重重地合上了书,随手扔向桌子的角落,好像在警告和要挟一样。“爸,房子小些没事的,我不喜欢附近有河。”

老林不安地凝眸那本被躺在角落的书,疯狂眨着眼睛,含含糊糊答应了。他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老婆,你说我们的儿子是不是被掉包了?”老林低声问着,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怎么说?”陈妈撇了撇嘴角随意问着。

老林回头望了一眼林致远的房门,紧闭的。然后拉着陈妈进了主卧,“老婆,你看啊,我扇那一巴掌后,远远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说话做事那比我还老成,以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吧,现在眼睛里总感觉看不出什么东西。”

陈妈似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头。“以前你总说远远叛逆,现在懂事了,你又说太老成了。横竖都是你。”

“哈哈,也是。”老林傻傻地乐着。

“别担心了啊,你看远远这几年对你那比我还好。”陈妈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着。

破旧的筒子楼的那套小屋子空荡荡的,他们搬走了,远离了那条吃人的河流。

“远远,回家吃饭啦。”熟悉的声音再次意外地从背后响起。

“爸!”致远转身看到林爸,微微笑着。

但雨夜熟悉的场景一帧帧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脑中,他瞳孔猛地一缩,不管不顾地拉扯着林爸回到车上。

“你这孩子。”喊了一路的老林不解地看着他。

心上的那块伤,可能是两辈子也愈合不了。林致远暗暗对自己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几天后,他飞往柏林参加学术交流会议,会议刚结束,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打开来,十几条未接电话,都是妈打来的。他的心一沉,不祥感重重压在他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以前不都没事吗,爸说的对,是自己太敏感了,不会有事的,他安慰着自己,极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他闭上了灰眼又缓缓睁开,心一横,他拨了回去。

“远远啊,快回来,你爸出事了。”妈妈带着哭腔地宣布着这个噩耗,这个晴天霹雳。

他僵住了,手机直接滑落在地,灰蒙蒙的眼睛罩上了一层玻璃似的晶莹东西。他行尸走肉地订票,当晚还是飞了回去。

他猛地推开门,妈妈坐在病床旁的一把椅子上沉默着,眼红肿着。爸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颤抖的眼神凝在了林爸密密麻麻缝线的头上,血块凝结成一团,寒气透过衬衫渗进了他的皮肤。

显示屏上平直的线像一根细长的针深深扎进致远妄自跳动的心脏,这一刻,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颤巍巍地,屏住了呼吸。脚一软,跪倒在林爸的床前。

他的心一阵绞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爸,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我,爸...”他轻轻摇着林爸的手臂,饱含温情地看着他。

03

“爸!”林院长睁开了眼。

泪眼朦胧中,迷迷糊糊地现出房间的轮廓,又是单调的了无生趣的白色病房。

“您又做噩梦了?”护士一边将几枝梅花插进花瓶一边平静地说,看起来很平常的样子。

“出去。”林院长淡淡地说。

护士看着他冷淡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护士长,您,又被赶出来了?”新来的小护士小心问,稚嫩眼里的好奇毫不掩饰地流露出。

“嗯,也是个可怜人。 ”她同情地回头看了眼林院长的病房。

“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进到精神院病房?”

“听说是一个科研项目失败了,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了。”

护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若有似无的寒风带走了走廊里尚飘着的梅香。

林院长凝视着窗外,大雪纷飞,一切都包裹在漫天白色中。

那条河大抵冻住了,就像他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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