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01
“树儿,醒醒……醒醒……”
一个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像一列老旧的绿皮火车从远方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向耳边驶来。
“树儿,醒一醒,看,窗外可白起来了哩!”
“爷爷,爷爷,你别叫了,我还想睡会儿……”
“……爷爷?”
我猛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潜意识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瞬间苏醒。
“爷爷,真的是你?”我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这傻孩子,不是我是谁,说甚么胡话,是不是又做梦了?”他一脸笑眯眯地看着我,摸了下我的脑袋,又把被子盖回了我身上。
我眨巴着眼睛几番确认,尽管眼前的老人看上去比印象中老了许多,但无疑是他,真的是爷爷。我顾不上冷,再次不自觉地挣脱被子,扑过去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爷爷,我做梦了!”
“哦?梦到什么了?和爷爷说说。”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膀。
“我……我梦到你消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你……”
“傻孩子,梦都是相反的。你看,爷爷不是好好地在这里麽。”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爷爷还能哄你?”
“可是,可是……我还梦到好多好多奇怪的事儿呢,我好像变成一个大人了……我……我,爷爷,我想不起来了……明明刚刚还记得很清楚的……”我敲打着小脑瓜努力回想着昨晚缠了我一夜的梦,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呵呵,想不起来就不要硬去想,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就浮现出来了。到时候再告诉爷爷吧。树儿不着急,啊。”看到我着急的模样,他抓过我的手把我抱了起来,柔声安抚道,紧接着又吃力地弯下腰把我往被窝里送。
“爷爷你别走。”
“爷爷不走,爷爷哪儿也不去,一直在哩!树儿乖,再躺回被窝里暖和暖和。别冻着了。今儿个天寒地冻的,可冷着!”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后知后觉寒气侵袭,发现自己已经冻得像根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棍儿了。回到被窝里直打哆嗦,只探出半个头露在外面。
“爷爷,今天为啥这么冷呀?”
“因为呀,爸爸妈妈快要回来了。”
“爷爷,我不懂,为什么天气冷爸爸妈妈就会回来呢?”
“因为啊,天冷到一定程度,就会落雪。落雪了,年就要来了。过年,所有漂泊在外的人儿都会回来,爸爸妈妈也是。”
“噢。”我应了一声。
他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心底涌上来的一丝丝甜味告诉我,我在无比期待着这些事的发生。
因为我喜欢落雪,喜欢爸爸妈妈,也喜欢过年。尽管我从来不知道,这三者之间竟然存在这样的联系。它就像谁用魔法把它们糅合在了一起做成一颗糖不经意地塞进了我的嘴里,这简直比蜜还要甜,比收集齐小当家泡面里的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的卡片还要开心数倍。
“树儿,你看咱这屋子今儿个可有什么不同?”他看我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问道。而后徐徐地转过头,眼神极缓地,目光掠过房屋的各个角落,最后停留在了窗户的方向。
我骨碌着眼珠,经着他的视线看去,感觉整个房间不真切起来,沉浸在一种别样的光芒之中,变得亮堂堂、白闪闪的,光尘飞舞,仿佛水底被珠宝照亮的水晶龙宫,窗户正被白色的光一点点的吞噬,窗棂也在渐渐地消失,它变成了一个纯白剔透的通道,白得让人睁不开眼,就像哆啦A梦口袋中掏出来的任意门,那里面,是一个洁白无垠的世界。
“爷爷,外头是落雪了吗?”我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
“是啊,雪儿,已经住进我们的院子,爬上我们的窗户了。瞧,她们就在那儿呢。”他指了指那个雪白的窗沿。
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感到身体“腾”的一下沸腾起来,一点也不冷了,顾不上爷爷叮嘱火急火燎地披了件衣物,蹦下床,一把推开门窗。
“唰~”,雪倾泻了一地。
她们果真到家里来了,我不会还在做梦吧?
“是不是梦,只要尝一尝雪的味道便知道了。”不知道哪里冒出个声音说。我毫不犹豫地随手便捧起一把雪含在嘴里,冰冰凉凉的,它不像棉花糖那样入口即化,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化开,我的舌头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甚至还能用牙齿慢慢咀嚼,但是它又不像冰激凌那样绵密,而是更清新沁人的一种口感。
“对了,就是这个味道。”那个声音说。
“是谁?”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
可能是记忆中里尝过的味道。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吃雪,为什么会有这种的感觉呢?
我晃了晃脑袋,管它呢,至少,眼前的雪是真的。
只是落雪了,就足够让我开心好久,更何况这意味着爷爷和我说的那两件事也近了,更让我乐不可支了。
我盼啊盼啊,每天都处在一种异常兴奋的等待中。
每天,我从村头走到村尾,留意每一辆经过的班车,注视每一个下车的行人。眼看着邻里开始张灯结彩,门可罗雀的庭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眼看着和我同龄的小孩脱下旧袄换上新服;眼看着那近半米高的积雪,一点点变瘦,直至融化殆尽。爸妈的身影仍未出现。
我没有心灰意冷,依旧望眼欲穿地耐心等待着。爷爷不会骗我,他说过的,爸妈一定会回来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仿佛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在雪融化后的一个清晨,朝雾初升,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了屋外传来的脚步声,我瞬间听出来了,一定是爸妈,他们回来了。
02
他们就这样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和行李,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没有认出来。
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画面,梦里那个瘦而高,有着俊朗面容,半白半黑的头发的男人和那个身材娇小,黄发过腰,爱笑风趣的女子,正是眼前这般模样,我管他们叫爸爸妈妈。
不一样的是,眼下从外头回来的是他们,梦里从外面回来的是长大后的我。
我盯着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她眼角含着眼泪,呼唤着我的名字,转着衣角不敢靠上前。她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快靠近我时,生怕我会跑掉似的伸出手一把把我搂在了怀里,触碰到的一刹那我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这是妈妈的怀抱,不会错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去哪儿,做什么都带着我,就连睡觉也不例外,像是要弥补这一年来不曾陪伴我的过失,恨不得一股脑儿地都给我,就连我心心念念的小霸王游戏机和自行车,我以为他们不会给我买的,但是他们眼睛不眨一下就给我买了,就像做梦似的。但感觉却又那么真实,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不再理会心里那个质疑的声音。
我跟着他们走街串巷,走亲访友,一家一家地串门,听他们天南地北地唠嗑寒暄,哪怕路上随便遇到一个人,都会停下来打声招呼,说上两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意识里他们是开心的,其他人也笑脸相迎,而我也乐在其中。
亲戚们的热情好客,老人和蔼,长辈温和,兄弟姐妹相处融洽,见了面便闹作一团,毫不生疏,临走时的难舍难分,我都能明显感觉到。而且每多串一次门,我便可以多一份压岁钱。那是一年只有一次,可以自己存起来的一点点零花钱啊,多么难得啊!来年可以计划着买许多许多想要的东西,可以实现很多愿望。怎么能不开心呢?
就连全家大扫除,明明又累又脏,依然乐此不疲,因为我知道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之后,就会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来,然后就可以去热闹嘈杂的市集置办年货了,看着一箱一箱的货物往家里搬,就像把快乐装满了口袋,年货里什么都有,包括里面有我喜欢的零食和玩具,还有各式各样的爆竹烟花,一想到就高兴得睡不着。
终于等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爷爷把一大早在里屋写好的春联和福字交给我和爸爸,爸爸搬来了梯子,我在下面扶着,帮忙递东西,把各门各房、各窗各户该贴的地方,都贴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奶奶在客厅包着我最爱的美食哨子,妈妈在厨房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沸腾的锅里冒着白色的热气,柴火灶的炊烟袅袅升起,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热闹和喜气。
亲人们陆陆续续赶来,大大小小地凑一块儿,大人们搓麻的搓麻,打牌的打牌,在开饭之前,围成不同的几桌,就开始大战起来,玩得不亦乐乎。男孩子们拿着买的捡的鞭炮,大街小巷、漫山遍野地放,女孩子们玩起了扮家家游戏,像一群小牛发泄着用不完的旺盛精力。
除夕夜了,家里一大家子人凑在一块儿,或笑或闹,看着春晚,吃着美味佳肴,穿着新衣服,兜里揣着压岁钱,亲人们都还在,而我们还小,没有任何烦恼。我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小伙伴们似乎都在渴望着长大,他们无比兴奋地期待新年到来长大一岁,等着十二点一过,迫不及待地点燃手中的烟花,朝空中绽放,只为看一眼那转瞬即逝的美丽和璀璨,并为之欢呼雀跃。只有我心里那个声音不知道又从冒了出来说,不要长大,不要长大。
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他知道我喜欢这样的热闹,因为它让我感到心安,他也知道我不喜欢吃完饭后,大家散了伙,各自离开,一切又会变回冷清。
我用双手擦了擦眼睛,那双暗处的眼睛不见了。我想,我一定是除夕夜守岁太困了,一晚很少睡,眼睛看花了。
等隔天一大早,大年初一,一切都会周而复始,迎来崭新的开始。
我果然在疲倦的困意中被妈妈叫醒出门去拜年。我立马掀起被子,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倒不是有多兴奋,而是再不起来,就要被其他已经上门来拜年的小伙伴们笑死了,楼下已经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抱拳乐呵呵地向新年见到的每一个人问好:“新年好,给您拜年啦!”对方也会开开心心地回敬一句:“新年好新年好!”仿佛一年的好运都从这个时候开始,每个人脸上都一扫过去一年的霉运,激情满满,满脸笑意,充满希望。
我伙同其他小伙伴,从村子里最上边的一户人家,走至最后一户人家,给他们拜个早年,带去新年的祝福,每家每户都会摆出早已准备好的丰盛的瓜果零食,饮料美酒,应有尽有。那个也想吃,这个也想吃,可惜肚子不够大,吃了前面几家,后面的就吃不下了。吃不下的,他们还一大盘一大盘地往我兜里装,沉甸甸的是盛意拳拳的心意,难以推辞。这样大量的零食,对于一个小孩来说,无异于一个宝藏。
妈妈告诉过我,初二是出嫁的子女回家探亲的日子。这一天,大街小巷都会关门,没人开店。我随她走在去外婆家拜年的路上。平时热闹的街市果真一夜之间都人去楼空了,街道两排只剩下一道道紧闭的铁门,我想不起有什么日子能让所有的店面统一做到这样,这似乎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事,很不可思议。就像外婆给我做的芝麻糕和炒米糖,怎么也吃不腻。临走的时候,外公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让我不要告诉外婆。我吃着芝麻糕,笑嘻嘻地答应了,他不知道,外婆其实都知道。
从初三开始到元宵节,我徘徊在各种喜宴和饭局之间,好像天下的喜事都扎堆到了一块儿,新婚之喜、乔迁之喜,满月之喜等等,还有亲戚们内部的新年团圆饭,吃席吃到家里好多天都没有开过灶,根本吃不过来。初八那天,爸妈没能把我带在身边,那天喜宴太多了,一家人都分不过来。我也被单独安排到了一个宴席,作为家里的代表去当座上宾。和大人们坐在一桌,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和重视,做了一把小大人。原来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又忍不住憧憬着。
然而正月还未过完,我又开始怀疑起来,我真的那么渴望长大吗?之前那个想不起来的梦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闪现出来,梦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一种莫名的隐忧涌上心头。好像我贪恋的这样一家人相亲相爱的场景,早晚有一天会随着我的长大而不复存在。
在那个梦里,我回到了老家,村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老人们还在,小伙伴们还在,他们的音容相貌依旧,村口那棵大榕树也还立在那里,而我的个子已经远远超过他们了。我在树下看到了两个正放鞭炮的小男孩,我走向其中一个上前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他正捂住耳朵,没有回答我,我以为他没听到,等爆竹响了之后,又再问了一遍,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抬起了头,见到他脸的那一刻,我惊呆了,那正是幼年时的我!他愣了愣神,然后朝着家里飞奔而去了。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跟着他跑到了家里,他瞬间没了踪迹,是我看错了吗?家我不会认错的。原来爸妈也已经回到了家里,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正在里外忙碌着,我激动地叫了声,爸,妈,我回来了。没有任何回应,他们仍低头忙着,不论我怎样呼喊,他们始终没有理会,他们一定在生我的气,怪那个翅膀硬了的我一意孤行地选择了远方,追求自己所谓的爱情抛却了过往,离了家,就忘了回来。
是的,我隐约记得那个长大的我和他们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矛盾,数不完的争吵。我上的大学他们看不上,我读的专业他们说没前途,我找的工作他们嫌不稳定,没有对象时催找对象,有了对象催早点结婚,结了婚,催早点生小孩。他们越这样,我越和他们对着来,每一样都不如他们的意,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他们在电话里,不会那么说,既然她不愿来,你也别回来算了,这个年,我和你妈也能过,又不是第一次。我为什么不回?那也是我的老家!就算她不来,我也会回。我吼着,那头挂断了。其实我不想这样的,他们是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忤逆他们,我不知道。
是他们都不理解我,想到这我也赌气调转了头。爷爷,爷爷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吧,于是满屋子寻找爷爷的身影,爷爷却再也找不到了。
我把这个梦告诉了爷爷,爷爷,等我长大了,你是不是就会不见了?一切真的会变得像梦里那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长大。
傻孩子,梦都是相反的,人啊,总要长大。他语重心长地说。
03
这一年春节临近,我终于驾着车,带着妻踏上了开往老家的归途。
遥远的路途和陌生的异乡,对妻来说是一道坎。妻是不喜出门的,连闲暇时对于外出游玩这种事都提不起兴致,加上不善交际,她总是远离在人群之外,宁愿一个人宅在被窝里煲剧,也不凑那份热闹。她和我爸妈,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合不来。尤其在知道我家那边热情过剩的乡俗之后,随我回老家的念头,她便笃定地退却了。不论我怎样同她做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我向来对改变一个人的固有观念是不抱太大希望的,这一次,我索性放弃了长篇大论,和她说了一句,今年过年,跟我回趟老家吧,那里是我的过往,是组成我的一部分,我想带你去感受一次,我从小到大所珍视的那部分,希望它能被你接纳,那样我在你面前,才会是完整的吧。
隔天,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和我说,林树,一起回家吧。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她,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就当做梦好了。她淡然一笑,我看到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了下来。
出发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毛毛细雨变成大雨滂沱,我祈祷着,不由得担忧起来,雨刮器调到最大都无法阻止,雨势已经大到了快模糊视线的程度,车子却继续在高速上行驶,不敢停下来,也不敢进服务区避雨,我怕一旦停下来,这趟旅途就会中止了。
我深知她出这趟远门并非一件易事,担心她受不得这样的劳顿,担心她心生厌倦,我看了一眼后视镜,松了口气,一向喜形于色的她没有表露出不悦,保持着一贯的表情,蹙着眉头,一直看着窗外,眼神里满是忧郁。
好在经过初始那一段路程之后,前方的天色渐渐舒朗起来,车窗也恢复了清晰,雨要停了吗?不,雨还在下,是我们已经驶出了雨区。和断裂的云层一样,柏油路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段,湿漉的那一端正在迅速往后倒退。
阴霾散去,我呷了口咖啡,加重了油门。车子挣脱牢笼的猎豹一路向西狂奔,沿途的风景随之变幻,气象也像切歌般从一开始的孙燕姿歌曲中的雨天切换到莫文蔚的阴天,再切换到周杰伦的晴天,又从晴天到雨天,轮番播放着,心情也变得飘忽不定,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像掉进了一个轮回,找不到出口,一直在原地打转,是什么呢?
雪,一场认真的雪。我渴望见到雪,已经太久了。总感觉年味的淡去,是从没有雪的冬天开始的。
冬天的老家,是时常被雪光顾的地方。我期待着什么似的,强打着精神拼命地往前开着。只是眼下的车开得再快,也赶不上儿时记忆里的大雪了,它已然渐行渐远。
高速上持续高强度的行驶,始终绵亘如一的路面,视觉疲劳让我一度困倦,在我眼皮跳动,要陷入恍惚时,“叮”,一则短信从开着导航的手机窗弹了出来,欢迎进入xx省。
已经过了交界处,行程已过半。
气温似乎陡然下降了许多,车子明显感觉到了寒冷,挡风玻璃瞬间蒙起了一层雾,我随即按下除雾键,视线恢复的下一秒,一些零零撒撒的白色颗粒“嗒、嗒、嗒嗒……”地扑打在车身上。
是雪!落雪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大声地笑着对妻说。
落雪?倒是不错的名字,是你那里的叫法吗?她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悲喜,看向车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了后视镜里的我的脸上。
是吧?我也觉得。久违的雪啊,它一定是知道我们要回来了,准备迎接我们呢。
开了这么久,你要不要歇会儿?她没有接话,转而问道。
不打紧,我还能坚持,保持这个速度,就早一点到了。
妻说,不要逞强,不急这一时。我答应来了,就不会走。下一个服务区,停下来歇歇吧,下雪了,也不安全。她许是看出了我的疲惫,好,听你的。我把车驶进了服务区,霎时间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不知道何时会停,下吧下吧,心里的石头已经放下。我眨了一下眼睛,眼皮便重重再也支撑不起来,终于靠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被一束光封锁了视线。
天亮了吗?这是哪儿?爷爷呢?
我挣扎着起来,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一切恢复如初。
原来我仍在车里,原来还在服务区,原来那束光是夜间的灯光,原来天已经黑了。
原来,是一场梦。
那么,雪呢?是真的吗?
我侧起耳朵捕捉车外雪落的声音,一片阒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点开了车灯,除了我,车里没有别人了。不安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你在哪里?我的声音急促而慌乱。
你醒啦?看你睡着了,不忍叫醒你。我在星巴克。她接起电话,语气很平静。
呃,星巴克?哪个星巴克?
你睡糊涂了,还能是哪?当然是服务区里面。
啊哈,啊哈哈,是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不过已经休息好了,我们继续上路吧。我故作轻松掩饰,其实这一觉睡得一点也不轻松,我做梦了。
一场异常漫长又异常真实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
你饿不饿,要不要下车吃点东西,这里的味道还不错。她问。
还是算了,不早了,你帮我随便带点路上吃好了。对了,我睡了多久?
约摸一场雪的时间。
这么说,刚才真的下过雪了?
……看来你还没清醒过来。
不是,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落雪了……你现在回来吧,路上我讲给你听好了。
我把那个奇特的梦说与了她听。关于落雪,关于爸妈,关于过年。关于梦到自己回到了儿时,那个儿时的我又做了另一个梦,
妻听了之后一阵沉默。良久说道,你说,梦和现实到底是不是相反的?
或许。但梦里的事物又那样似曾相识,真实得像我儿时的亲身经历。
那,那个梦中之梦呢?
我……不知道。她的话,问到了我的痛处,这些年,我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总有一道隔阂。我还想说点什么,发现无从表达。
回去后,带我看一看吧。
好。
04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村里的人家都已熄了灯,只有家门口的那盏还亮着。门口依稀有两个人影,看到我们的车驶过来,便依偎着凑了过来,我摇下车窗时,阴影里开出了两朵褶皱的花。
爸,妈。我叫了一声,妻犹豫了一下,也小声地附和了一句。
诶,诶。他们一齐应和着。开了这么久,饿了吧,饭菜已经烧好了,我去热一下,马上就好。老妈眉开眼笑地说完,有些吃力地转过因代谢不足臃肿大发胖的身躯,向厨房走去。曾经那个娇小瘦弱的黄发女子,再不复见了,只存在于梦里。而一旁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矮了整整一截,正一声不吭费力地从后备箱帮我们搬出行李。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站在原地怔了怔,生怕眼前又是一个梦,他们此刻的神态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脸上藏不住的欢喜也和儿时的我在家盼到他们回来时如出一辙,格外分明,不是装出来的。
还好,那些嫌隙丛生的枝丫才是梦。我反应了过来,连忙说了声,我们来吧,爸、妈,你们别忙活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老妈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是堆叠的喜气,你们回来,我们高兴。哪里睡得着。别傻愣着了,快带她进屋烤火去,其他的交给我和你爸。
我又像回到那个儿时的梦里一样,被当做需要照顾的小孩,只是这一次,我旁边多了一个她,围着电炉烤着火的,从我变成了我们,而里外忙碌着的仍旧是他们。
我发现妻在打量着屋子,脸上写满了好奇,毕竟是第一次来。就连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屋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墙壁洁白如新,没了烟熏晕染过的痕迹,光线明亮如昼,亦不见满屋的被火光映照下暖和的赤红色。
印象中古旧的老屋并没有颓败下去,它被精心修整过了。就在两年前,爸妈打电话和我说,今年我们把老屋重新装修了,屋子换了新的面貌,还单独在二楼给你们盖了一间卫生间,装了抽水马桶、淋浴花洒、浴霸和太阳能热水器,现在家里很方便,也很卫生。如果回家来的话,可以多住一段时间。我本想说,不用忙活了,怎么样都好。终究没有说出口。
它仿佛一个老去的少女,害怕自己迟暮而被抛弃,想方设法装饰挽留年少的容颜。没人告诉它,在我心里,它怎么样都无可替代。
不过,从妻的神色来看,爸妈当初给它翻修的决定初衷无疑是好的,结果也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现下老屋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坏。
唯一遗憾的是,以往我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也被一并抹除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展示。我想她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我在想着该怎么向她述说。
少顷,屋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是老爸在祖祠上香,他在告诉故去的爷爷,告知神明和天地,我们平安回来了,承蒙庇佑。
这时里屋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我才想起来,回到家后,还没见着奶奶,兴奋地几乎是小跑了过去,靠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别的声音,想来已经睡下了刚被又鞭炮吵到了,便蹑手蹑脚地准备走开。
是树儿回来了吗?那个亲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沙哑声线穿透了出来,像是受到感应到了我的存在,让我不能自持。紧接着便有起床穿衣服之类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我,奶奶。我回来了,我们回来了。你不用起来,天太冷了,别着了凉。我们明早来问候你。
好,好啊,回来好啊,树儿。一直睡不踏实,刚听到爆竹声,猜想是你们安全到家,我就放心了。奶奶老了,不中用了,就先睡了。
嗯嗯,你好生歇息。直到听到她躺下的声音,我准备折身回来。
她想起什么似的翻了个身,叮嘱道,一路奔波劳顿,你们也早点睡,好好睡个懒觉,不用大清早来看我。
好的,奶奶。我心底一暖,应了一句。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
片刻后里屋回归宁静,我回到了炉子旁。许是我的表情有些异样,妻一直看着我,好像在问,你好像很亲近你奶奶?
我像回答她也像回顾自己,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那时候,爸妈要去外面打工,常年不在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有时甚至过年也不能回来。爸妈没回来的那些年份,是爷爷替我赶走童年的噩梦,是奶奶带给我不曾缺席的陪伴。爷爷在我初三的时候走了,奶奶便一个人守着老屋,一直到现在。妻听完抱着膝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老妈把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上了桌,土豆炒肉,油焖大虾,酱爆牛肉,啤酒鸭,老母鸡汤,还有解腻的素炒大白菜,全是我和她爱吃的菜。老妈在一旁不安地看着,悄悄和我说,怕妻饮食口味不同,特意少放或者没放辣椒,不知道这味道她吃不吃得惯。妻尝了后说,很好吃,要是再辣点就好了。老妈便喜笑颜开,好,你喜欢吃就好,下次我再放辣一点。想吃什么就和我说,不用客气,烧菜我还是有一手的,你可以问小树,他小时候可喜欢吃我做的菜了,每次缠着我烧给他吃,一次能吃三大碗饭,而且不知饱足还想吃,我们便哄他,你看看还能蹲下去不?能蹲下去说明还能吃,蹲不下去就不能再吃了。你猜他怎么着?就乖乖照做了,傻乎乎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嘴里喊着,妈妈你看,我蹲下去了,我还能吃。
她说着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和妻也被逗乐了,三个人乐成一团。
老爸倚靠在门口,望着夜空说,明天就是过年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05
返程的路上,我们彼此沉默不语。
关于过年的那些镜像随着车越开越远,关于家的感受却越来越深。
有些东西似乎在悄悄发生改变。无论是老家,还是我们。
那些画面就像电影默片不断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着,一遍又一遍。
大年那天,亲戚们如约而至,那些和我爸妈同辈的长辈们多已沧桑,兄弟姐妹们也已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小孩,嬉戏打闹的从我们变成了他们,吃完团圆饭后,我们一起早早地点燃了烟花,然后看着他们在孩子们意犹未尽的眼神中,回到了各自家去。
除夕那天跨年的晚上,我提议说,再一起好好看一次春晚吧,虽然只有我,妻,还有爸妈,奶奶五人,也是一种圆满。可惜春晚也不是当年的春晚了,不尽如人意,没能看到零点,我们都无法看下去。我和妻讲起了一段往事,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他会烧一盆炭火炉,他喜欢烤火,不是电炉这样的没有灵魂的电热片,忽冷忽热的,总是无法达到合适的温度,是用火钳一拨弄就会有火星飞舞,像烟花那样噼里啪啦四溅的火,火红的光照在我们的脸上,红彤彤的,寒气便近不得身了。奶奶就在一旁的煤球炉子上烧着热水,等长鼻壶咕噜咕噜冒出白烟,便拿来洗澡盆掺好水就着火光给我洗跨年澡。
这时候老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插嘴道,说起这个,我也想起来了,小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是我给你洗的?结果闹了一个笑话。我说,当然记得。那一年,一大家子都在,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你自告奋勇给我洗,洗的时候,恰好电视机里正在播放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你被大家的笑声吸引了,一不留神把一旁的水桶打翻了,水洒了一地,笨手笨脚的样子,大家又一阵哄笑。就这样折腾了一番,等帮我洗好澡的时候,零点钟声响了。爷爷说,千禧年来了,新世纪来了。不知谁在角落打趣道,小树,你这个澡可洗得久,洗了整整一个世纪。大家反应过来后,又笑作一团,只有我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我便因此出了名,每次过年都会被当做调节氛围的笑料。唉。妻笑着说,没想到你光着屁股在众人面前洗过澡!我说,还小嘛,不懂事,往事不堪回首啊。
就这样,老妈发现了什么似的,来了兴致,一件一件地说起了我小时候的糗事。妻饶有兴趣地听着,嘴角不时上扬,她那蹙着的罥烟眉,也舒展了开来。老爸在家族群里发红包抢红包玩得火热,奶奶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我在一旁看着,只觉世界这般热闹,不及此间须臾。
电视机里零点钟声不知道何时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四处闪耀着像雷电般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是儿时梦里年的味道。
我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新年快乐!大家相互对视了一眼,一起和声道,新年快乐!
我记得,那一晚,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开心,洋溢着的快乐,这大概就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年味吧。
携妻去村子里拜年的路上,发现曾经好些熟悉的身影和爷爷一样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和妻一样出现在村里的陌生面孔多了不少,村子里的小孩,我已大半都不认识,他们看我的眼神不断闪躲,扭捏着不敢靠近,似乎把我当成了外来的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就是这里长大的。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和妻说,你不知道,小时候连谁家的狗我都叫得出名字……
妻说,这大概就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亲身写照吧。
那一刻,我会心地笑了,她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她来了这里,会了解到关于我的过去,我的成长环境,能看到我来时的路,感受到这里不同的风土人情,不一样的节日气氛和年味,体会到我从小到大如此珍视的那种家庭氛围和快乐。她会重新认识我的爸妈,还有我。
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走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一个小孩,正在放炮仗,他和我一个朋友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的缩小版。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了一下,感觉穿越到了儿时那个梦里,我刚点燃一个鞭炮。猛然间,听到有谁在耳边呼唤我,你是谁家的小孩?我转过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向家的方向,原来是妈妈在喊我回家。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坐在副驾驶的妻转过头问我,
喂,你说,如果,儿时那个你是真的现实,现在的一切才是梦,你会愿意醒来吗?
我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或许。谁知道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