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一种很难说明缘由的,这房间的香气让人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压抑,这是她嫁人之前住过地那间房子里,每逢初秋于后面园子里散发出的腐蚀而潮湿的气味和丫鬟们放在屋子里的崖柏的气味交杂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尤其是母亲死后,她几乎只能呆在那个地方时,这些气味被保留在记忆里的可能性,随着门庭前来人的减少而增加。

本来,过于的安静就最容易发酵无处喧嚣的牢骚。

而这个时候,她还伴随着年幼时不具备的恐惧感,在再三确认着关于记忆中这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是否真实的,再次出现了。灵堂里的白色祭幛作为铺满整个空气的色调所在,似乎影响了她的判断,又或者因为真实的恐惧而止步不前,她意识迷乱而不知所措,心下只能想着,以一种顺从时间的对抗方式,解决关于未知生活的恐惧。

“都会过去的”,她如是说。

她多次试图闭上眼睛,躺在那张比平日里大了很多的床铺上,强行的控制呼吸,这是她在无数个夏夜里因为燥热难以入眠时,想到的法子。自从第一次奏效后,这个法子便被强迫成为一种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入眠的法子,甚至于往后是否奏效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方法作为她成为独立的个体的证据,显得异常重要。

不过今晚,她发现这个法子一丁点也无法帮助到她,无论用了多少耐心来平复脑海里乱七八糟闪过的人影,睡意也不曾袭来直至淹没她,而只是不断的,晃荡在沉沉睡去的边缘,直到天色一点点的晕上朦胧的白。

这是她生命行至此刻,最难熬的两个夜晚之一。关于死亡,或者,关于忽然失去。

其实对于死亡,她并没有太大的概念。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对于这个概念给过她专门的注解。在她第一次经历死亡的时候,忽然消失,充斥了关于死亡的想法,那种曾几何时的出现过的人一瞬间被告知永不会出现的时候,对于她,不过是一种义务层面的,我似乎,应该悲伤。

那时离开的人,是她的祖父。一个并不是很经常出现的,见到时也隔着很远的影子式的人。除了懂事之后母亲关于血缘的教导有时使得她恍然大悟以外,她从心底不曾觉得这个人与她真的有什么联系。于是这种全家人一起在漫天的白色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成为她对于死亡仪式性的唯一看法。从头到脚,随处都围着白色的布条,就像厨房里蒸馒头的笼布的颜色,又比它厚上一点。

那几乎是仅有的年岁里她见过的仅有的白色物件。在这个崇尚红、黄的世界里,似乎一切都要以明晃晃的色泽才能发挥它所谓的价值,包括冬日里檐边儿的大红灯笼,又或者单单是母亲经常被叫到父亲那间总是关着门的房子里的时节,母亲耳朵上的金色珠子。

然而在那之前,她是很喜欢白色的。因为白色是雪的颜色。下雪的时候,她可以和哥哥一起跑到后院,摸那些一按就陷下去的凉凉的像缎子一样好看的雪堆,这是一年中仅有的,可以放肆的和男孩子呆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想着,自己天生就是喜欢和男孩子呆在一起的,上天却阴错阳差的把他安排成了这个样子。和那些令人讨厌的姐姐们一样,成为不能出二门的丫头片子。

她喜欢男孩子,喜欢他们可以天生高傲自大的争吵的样子,喜欢他们总是沾沾自喜,然后跑到大娘的怀里,讨水喝的放肆样子。这是年幼的她对于狭隘世界的唯一奢想,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好的,得以满足的。

可当祖父离开的时候,白色关于自由和墙外世界的想法被完全的打破了。祖父离开的时候,白色似乎完全变了,变成了全府上下乌压压的静默和随处可以找到的满是褶皱的纸花。

本来当丧钟响起的时候,对于她,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对于浩大仪式的大的恐惧,使得彼时还过于弱小的她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源于四周忽然失去色彩,源于每日午间可怕的泛着共鸣的光头和尚发出的声音。

这是年幼的她关于死亡的第一认知。庞大和压倒性的变化,以一种断崖般的方式,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然而第二次的记忆,就是那每每想起都伴随着后院里槽乱的杂草的腐蚀而潮湿气味,以及崖柏酸涩的像极了老衣柜的味道的,对于最最亲近人的忽然离去的记忆。

后来她回头想起,觉得母亲的离开是有预兆的。那是一种求死之前,对于人世毫无眷恋的空洞的气味,伴随着烧掉的绢纸和自从干了就再也没别管过的一堆黑点结痂般丑陋的砚台的气味,还有,所谓发疯之前,每每看到自己都会扯着头发拼命地挤眼泪的样子。又总是听到带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干吼,像极了大病后午时方醒的喉咙,干涩而急于拿水帮它缓解的冲动。

这是一场迫于所处的人世的压力而最终上演的,关于不幸病逝的闹剧。

最初是因为什么,早就不重要了。

当人离去的时候,又或者,当时间平整地流过去时,当时地盘根错节早就没有丝毫解开地意义。

后来她想,即使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最后压倒母亲地那根稻草,又会是什么呢?或许大娘只是找到了最为一针见血的一种方式,能让母亲在这座伴随着枯木气息的囚室中,更提前一点的,放弃只知道羡慕男孩子的我。至于稻草之前的稻草呢,或许是我被抱着走向那个所谓父亲的时候,或许是我母亲家前院的烙饼摊儿,又或许,不过来自生而为人的人世本身。

你看,她说她看得开了。

但其实她自己知道,甚至连想,她也是不敢想的。母亲离开的时候,没有一大片的白色祭幛,没有魔咒般乌压压的和尚不分天昏地暗的念经,只有破布衣的隔壁院的老妈妈大手一掐,拉着自己去了又一间放着鲜红蜡烛的屋子里。

她看着那个红色的蜡烛,终于以嚎啕大哭的男孩子般的放肆和伸手打翻烛盏的继承母亲的疯魔,为自己惨烈而安静的死在大宅里的母亲,做了最惨烈的拜祭礼。

而安静的到来,则迅速的在第二天占领了她全部的身心。那种忽然的空落在于最日常的,再没有人阻挡过她身前的视线。所有的关于生命的影子,要么是她自己,要么是不忿而高高在上的所谓其他亲人。这种难过从来不在于对于死亡本身的恐惧,而在于忽然之间,一堵墙从天而降般给予与此前全然不同的世界模式,以明知一马平川的信誓旦旦,到路遇崖隘,一头雾水无人救助的崩溃。在这场难以成眠的黑夜中,命运第一次用最显而易见的方式,呵斥她本该如此。

当翻滚的思绪忽然当头棒喝的说“不能再想了”的时候,她忽然的,带着被扼住般的无可奈何,反应过来,原来发疯的时候,扯头发是唯一一件好事情。

原来她终于走到了母亲走过的路。以疯魔作为冲破这个世界的唯一路径,以灵堂外和棺椁里躺着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方法,作为离开人世的办法之一。

她以往总说,自己比不争气的母亲强上百余倍,凭借着庶出的身份,她牢牢地抓着新的宅子里男人们的沾沾自喜,棺椁里的,和隔壁院子里牙牙学语的。这是她此前日后能骄傲的最大的事情,她成为不了男人,但她绑地住男人,做根丑陋的麻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除了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子,她比母亲,能好多少呢?躺在这个床铺上的时候,周遭无人的空落感又一次带她回到了旧日里无处可依的日子,那些被称为命运使然的经历再一次,降临到彼时的自己身上,然后除了站在棺椁前嘶吼嗓子,拉着那个为何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叩首哭泣时,再没有意识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像她总是会有种奇怪的意识,发现身边有那崖柏和枯草腐朽的怪味道,许多情节的轮回上演对于她这个年岁,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譬如发疯、譬如关于忽然的失去。相信轮回成为她们这些人对生命唯一的希望,就像她幼时,渴望成为一个男孩子一样。

躺在床上,背上的冷汗也干了,她想明早起来褂子上会不会留下像雪一样的汗渍呢?

还得拿着去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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