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岁的侄女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职信息,“番禺这边有朋友需要早上9点30到下午3点30可做饭、可搞卫生、可带娃的阿姨吗?是本人亲姑姑,持有月嫂证!有需要的请微信我或者推荐我的微信给需要的朋友,谢谢!”
求职信息中提到的可做饭、可搞卫生、可带娃的阿姨是我的堂姐,一位我每每想起就会鼻子一酸,内心百感交集的亲人。大概她是我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人生最大起大落、生活最戏剧化的人吧。
70年出生的堂姐今年已经虚岁五十了。当她的同龄人已经生活安定,含饴弄孙时,她漂泊在外,身似浮萍。正月里见到的她,剪着樱桃小丸子的发型,穿着大红色的棉服,衣着清爽干净。近看,脸上已布满风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件长款棉服她穿了有至少七八年了。在我印象中,十年前的堂姐还是那个面若桃花,打扮时髦,穿最好的皮草,用最好的护肤品,会为了脸上起一颗疹子而放下碗筷就跑美容院的美女。姣好的面容因为奢侈品的加持,她在人群中永远熠熠生辉,浑身散发着有钱人独有的自信和魅力。如今,清瘦的体型,不加保养的脸,朴素的着装,她很容易湮没在人群中。十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正好是二十年前,我离开了生活了七年的故土,跟随者爸妈来到了县城定居,成为了一名“城里人”。对于这座城的第一印象不是高高的洋房和熙熙攘攘的十字街,而是人行道上有着不同纹路的石砖以及堂姐家豪华的别墅、开满鲜花的院子,神秘的地下室和宽阔的用来养鱼的游泳池。一到休息日,爸爸就把我送到这里,我被奶奶宠着,被大伯大妈怜惜着,被堂哥堂姐呵护着,抓住了童年的尾巴,和三四个差不多年岁的侄子辈玩耍,欢乐无虑。四世同堂,家族齐乐融融,少不经事的我想着,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多美好啊。
小时候每逢回老家,茶余饭后我总能听到乡亲们羡慕地说堂姐命好,从小性格那么倔强暴躁,脾气又臭又硬,一言不合就跟别人开战的假小子二十几岁怎么就大富大贵了呢,真是嫁对了郎!当大伯大妈甚至我奶奶都住进了堂姐家时,乡亲们又说堂姐驭夫有术,把自己的男人管的服服帖帖的,让娘家人都跟着享福,他们语调夸张,仿佛气恼自己没生出这么争气的女儿似的。后来从长辈们的话中,我多少了解了当年堂姐夫那个穷小子是多么执着地追堂姐,而大伯一家当年又是多么不满意这场婚姻的往事。所以就家庭背景来说,堂姐算是下嫁。桀骜不驯、满身是刺、脾气古怪却内心无比善良的女孩碰到一个懂她爱她的男子,而后白手起家,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少女时期的我,觉得这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在他们日子越过越好,企业越做越大的时候,一生注重名声的大伯大妈不堪忍受堂姐夫家族诸如“不养自己的父母亲,养丈人丈母娘,又不是倒插门”之类的闲言碎语,带着奶奶回到了老家。我一直觉得如果大伯大妈一直在那个家里帮衬着,堂姐的独子不会因为没人管教而误入歧途。大伯是我见过的最有学识、最会教育孩子的人,他养大的几个孩子都有一番作为,孙子辈的也各个有出息,唯独这个外孙,缺少了他的庇护,这一路跌跌撞撞,走得甚是艰难。
古人说,月有盈亏,盛极必衰。衰败是从家庭内部开始的,先是传出堂姐夫养了好几个情人,给情人们造别墅,生了好几个孩子的消息。这种老套的剧情大概是很多成功的男人彰显自己价值的标志。不用想,都知道骄傲如堂姐,那几年过的该多么不如意。在她即将进入不惑的年纪,她的丈夫因为投资的行业太多,资金中转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最后折在了房地产上面,锒铛入狱。虽然他们在大难来临之际匆匆办理了离婚手续,但这个精明的笨女人却念在昔日情分,用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来保他。房子被查封,无家可归,唯一的儿子因为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问题,她自己也几度自杀未遂。
人到中年的落魄是很可怕的,她从高高在上的董事长之位上摔了下来,颠沛流离到西南边陲,从卑微的家政职业做起。看到堂姐,我有时候会思索,人到底是一种多么神奇的物种,内心的韧性到底可以承受住多大的打击?
15年,为了缓解她寡闷的心情,我订婚时特意让她来给我当媒人,奉为座上宾。受到礼待,忙忙碌碌的她又出现了爽朗的哈哈笑声。为了生存,她努力学习,去学厨师,去学产后护理,去考专业的月嫂执证。她努力工作,不嫌弃任何卑微的职业,甚至去骑三轮车载客。听到她平静地和我们叙述她日常生活的时候,我心疼极了,她得克服多少困难,才能用开奔驰宝马的手去开三轮车。她说让我们不要担心她了,她已经看开了,人这一辈子都是要吃些苦的,她上半辈子享了别人没有想过的福,下半辈子吃点苦不算什么。嗯,这才是我俞家儿女,豁达坚韧。
十天前,堂姐离开了她漂泊近十年的西南边陲,去了广州给亲侄女带孩子,被她宠爱长大的侄女视她如亲生母亲,堂姐的生活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当听到她疑惑地说她身份证买不了飞机票和高铁票,只能买绿皮车的时候,我一度哽咽。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