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成林,百草滋荣,春雨淅淅,雾锁山头。远郊阒然无人,湿润静谧。你是一尊白石像,被人敬奉着。在一些有月或无月的夜晚,你手中固定的牛角会发出细细的呜咽,仿佛你又经历了古战场,平沙连垠,夐不见人。除却夜风,无人知你哀。
你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来。她撑着伞。脚下泥泞。伞身吱吱呀呀。你推测她曲曲折折地到访必定不是闲来之人。你看着她绕着一弯湖慢腾腾走着,似乎思维在行动之后,那样漫不经心。她正看着护栏石壁上烫金字体对你一生的叙述。你是土家人的始祖,盘踞武落钟离山一带,那时的你百步穿杨,使用湿木藤条制作不沉之船,子号廪君。你的力量与认知在被夸耀与被尊重逐渐彰显,你,必须破除万难统帅部落,你,必须利用规律进行造福。一切的一切,你甘之如饴。
在你东征之际,你路过盐阳部落,遇见神女,螓首蛾眉,燕妒莺惭,蕙质兰心。你们在人生相同的平台,相同的价值,容易倾心。白日笑相扶,夜间交颈春浓,金屋人娇,香汗淋淋,好不快活!想必神女当真有“妾拟将身嫁与”的心意,苦苦挽留未果,愿意交付盐阳部落,化作弥天蝴蝶留住情郎。而你总是明白自己属于哪里,走向何处,永远理性。那种欲望纵使鞭策你将自己驯化成一个合格的君王。神女的一生如瀑而坠,而你的欲望才正升起。后来你发现满天蝴蝶的真相后,巧骗神女带上青丝,在满天蝴蝶中发现真身,一箭射去,毫不犹豫。神女尸体落入水中,不复得见。后人记载你功绩奇伟,攻破盐阳部落,东征成功,建议巴国。一切是那么完美无瑕与无可挑剔。
可千百年来你的亡灵总得不到安息,在茫茫中原奔走,披头散发,故衣旧履,你总觉得生命是一种缺失,空落落。盛唐之际,你看见一个和你一样落拓不羁的人,提着食盒,醉醺醺晃晃悠悠地走来。你分明听见他口吐莲花“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原来你到达了江浙一带。细看天姥山,当真是像极了武落钟离山,下临无地,苍然千姿,部落生活在眼前复活,有光有热。隐约中又听见那个诗人不紧不慢的念着“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你想起了湖水荡漾的渔家女,晒盐场在晴空下的白亮,你与神女傍晚绕夷水走走停停,有时走得很远,还有那具浮浮沉沉的女尸,河边无定骨,你都没有忘记。你忽然感受到诗人语调渐渐悲凉起来,“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你想你是懂那种沉郁,你的魂灵一直受着精神折磨,夜间披衣默对寒星已是常态。这里的景与情仿佛概述了千年来你的遭遇,你想偷点诗人的小酒,在风里转转,最好是在天姥山多逗留几日。
天姥山与那水波荡漾的模样当真像极了武落钟离山和盐阳。古朴的青砖粉墙黛瓦在群山怀抱中显得入情入理,人世安详。日光下切怪石,一半在阳,一半在阴。你就这么无思无想的行走在这相似的环境里。偶尔看见瀑急潭深处,那累累顽石承受着水花的溅弄。你想起神女在秋阳下笑从双脸生的俊俏模样,她沐浴时的陶然,打湿在夷水的胴体,凹凸有致。她与你不同。尽管你们都在部落里身份显贵,但你一生注定在戎马与扩张,她容易满足,在盐阳一地祈求人与自然和谐,能够见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石堆窝中稻米流脂粟米白,晚间渔船归来里面渔火荧荧。你觉得她把你从宏观拉到微观,是生命模式的一种打磨,但是你们的相遇意义仅限于此。
天姥山道教文化浓郁,你就这么冥思着,在这种静谧神秘的境地中。有时你拉着船,感受桨声轻柔;有时你注视着亭台水榭,感受峥嵘的一生;有时你酣睡在平滑的花岗岩上,梦里为人描眉还思量着用笔的深浅。
你在天姥山重温了你的一生。
现在,你晏然地安身在你的后人为你建造的文化圣地里,看着自己部落发展壮大成一个民族,繁衍生息,你的初衷已经光荣完成,似乎,这样的日子应该算得上是圆满的。前些日子有几个商人在湖心亭中探讨天姥山在哪,你听着轻微一笑。你也曾苦苦寻觅武落钟离的旧迹,但在天姥山找到了旧时心境,于是此处心安是吾乡,地方在哪里已然不重要,心境没有地域限制,只要符合心境设定即可。可人类不懂,执着追求诗歌里的旧迹,一如当年的他,亡后苦苦寻觅生命曾出现过的完整,其实在盐阳。
天姥山在何处,世人并无定论,你只觉得在唐诗里,在那个醉得面酣耳热的诗人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