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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此刻的信息，早已通过网路传遍天下，家乡的、母校的、曾工作单位的、平时交流结识的、讲课时台下认识的，包括爱你的、恨你的、仰慕你的、嫉妒你的，都接到了。以前对你不管是怎样的态度，此时都在扼腕叹息，惋惜你不该此时离开。因为爱你的，还需要你更多的爱，恨你的，跟你的较量还没尝到乐趣。
灵堂早就设立了，挂在你棺椁北侧墙上的照片，是你最满意的那张，泥窑盆放在棺椁南侧，里边燃烧着的是你此刻去那边最需要的金钱，水果、点心、香烟供你和你见到的故人享用，香炉里插遍的好香吐出了青烟缕缕，萦绕感染着一拨又一拨前来瞻仰悼念并排给你鞠躬磕头人的心绪。
他们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之余，掏出祭奠的钱以企赎回对你深深的歉意，不是你不让他们赎回，而是你早有原则表现在了现在，门口一纸“谢绝礼金”的告示，似你无言的宣告，他们在收起钱包时再次对你施以恭敬景仰之礼。“云归”的时刻到了，工作人员娴熟地把你从灵柩里抬到专用车上，他们要为你化妆，让你以慈祥面对你熟悉的人。
偌大的德馨厅，花圈挽联布遍四周，正面的LED大屏上，放着你那张满意的黑白照片，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你，你都回以和蔼慈祥的目光，让人不禁地想起你的音容笑貌。这一刻，应该是你五十九年间最受瞩目的一次，因为这是你用五十九年间每一次的人间大爱和拚搏努力所积累起来的。
那么多的人和车从四面八方全为你而来，人们毫不吝啬地将以往来不及说出口的种种赞誉赠予给你，你的美德在屋檐下屡被提及，并经由田野和丘陵吹送至临近的村镇和更远的城市。几乎可以肯定，这场仪式的庄重程度，超过了你的出世、娶亲、寿辰等任何时刻。爱你的人暂且放下了手头大小不一的俗事，从或远或近的各处聚集到这里。
风渐起，天气由前几日的秋老虎发威转入寒凉，山野萧瑟，但因为人气和车辆的汇入，这里的热闹却堪比节日。大厅已站无虚位，屏住呼吸，以虔诚的目光，再多看你几眼。哀乐响起，你的领导和同事依次在你面前站定，主持人开场白后，他们再依次来到你的身边，此时的你躺卧在花团锦簇的水晶棺里，他们的目光落在你的五官之上，他们缓步前行，惋惜你不能和他们再次谈笑风生。
你至亲的人在亲人的搀扶下站在那里，看着你，望着他们，他们脸色凝重甚至泪水涟涟和她握手慰过。又是一拨又一拨，不管是景仰你的，还是心情复杂的，都在向你施礼，看你最后一眼，这个过程，半小时后还在进行，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最后一拨过后，工作人员过去拆开了花团，把你躺卧的棺盖打开，厅里早已是哭声雷动，你至亲的人几欲扑到你的面前，都被亲人搀开了。
哭声可以雷动，是要给你此行壮胆，以赶走沿途滋事的宵小鬼怪，可泪水不能沾到你身上，因为那样你的灵魂还像从前一样留恋你至亲的人，你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让你和她都痛苦无比。水晶棺里还有一个纸棺，你真切地躺在那里，纸棺闭合上的那一刻，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了，面容更宽大了，嘴唇嘟了起来，这给我示意你的坦荡和坦然。
墓地在城北的千秋苑，山口村的那片朝阳的山岭宝地。那是前几年，你和弟兄们商量着，给九十多岁的父母亲购买的，他们还没用上，你竟然用上了，谁能料想到呢。在取骨灰处，我们在等待，我们多么想等着的，是你回到我们身边，可还是你的骨灰盒，你的女婿用早就准备好的红绸把它包裹好，我们跟随着他，走出了北门，路上有一大群亲人也在等待。
上中巴车，把你请上。前行，迎着十月中旬的阳光西行，在一个丘陵拐弯处，车停了下来，让你的女婿把你请下来，后面跟着你的女儿，一干亲人在路边早就等候了，那个泥窑盆放在沥青路面上，把路边的一块石头请过来放在盆边，按老家亲人的吩咐，女婿把骨灰盒放在盆边，和女儿一起跪在你的面前，骨灰盒前边的火纸燃烧了起来。
那个泥窑盆在你女儿的头顶上比量了几下，被老家的亲人猛地摔在那块石头上，盆子碎了，细碎，碎片蹦进燃烧的火纸里，那是让你带上它，它是你所有生活用具的代表，有多少片就有多少件用具，你富有了，在那边和已故亲人就会生活自如了。这时老家的亲人让你的女儿、女婿放声大哭，在哭声里抱起骨灰盒，再把你请上车。
山口村的千秋苑，视野开阔，眼前的道路、村庄和田野、山川一览无余，如一幅长卷，这里和你原来的家隔着七条大街，这是你的新家。立于台阶上环顾四周，大地苍茫，我目睹过这里以深沉无言的姿态，接纳了来自城区的许多同事、朋友。我愿意相信，你和他们在另一个维度里得到新生，重又团聚。已故的亲人们为每一个后辈的投奔而庆生祝福。那里或有着另一番欢愉的场景。
想必你没有千年之前陶先生“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的悲伤，却有他“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体悟，更有他“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慨叹。如鹤升仙，此刻无言胜有言，你把身体托附给了这座山岭。中秋刚过的时节，墓地上阳光白亮煦暖，失声痛哭中有一种恒定的安静氤氲起来，站在围着你的亲人群里，看着你那个已封合上的黑色墓盖，许多与活着相关的心理波动，都显得失真和隆重。
一切就序后，不经意间，我看见你墓座的大理石上镶嵌着一块牌子，那是你新的住址：丁香园，2排5号。我也看到，你的新家很适宜远眺，这更满足了你的爱好，登高望远，你会经常望见前方，那个蓊蓊郁郁的地方，是你亲手建起来的大学校园，你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楼房，那些道路，那些同事，那些学生，很是欣慰，因为你选准了这个地方，有他们陪伴，你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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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常用丁香来表达感情，那是因为它欲尽未放，愁结千千。你的新址在丁香园，可我找遍周围也没见一棵丁香，可能这只是命名，但有这样的名字，也足够表达它迎接你的情意了。你来这里，正合了丁香花的寓意，你才华已施而未尽，壮志已立而未达，多么令亲人扼腕叹惜而又愁肠百结，正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头七的那晚，你当年的助手西香子梦见了你，晨起泪流满面。他称你为先兄了，夸赞你的英灵感人至深，应是肺腑之言。又述说你为了事业出尽了力，受尽了委屈，不幸罹难早逝，让人难以磨平，可无力安抚英灵，只有让你永驻他的诗里：英灵在天际，世人当勉励，天恩浩荡来，鞠躬尽瘁去。
这是多么懂你的弟兄，在你离去仅七天，他就在梦里看见你当年的身影，这得有多么刻骨铭心的印象和痛至内心的悲伤，才能实现的兄弟相聚。西香子也是我的文友，他的诗有海子的风骨，志摩的风情，让我当年着迷追逐。透过他的梦，也映衬了我。你住进丁香园后，尽管还没来到我的梦里，可我有和他对你一样甚至还强烈的印象和悲伤。
我们的关系通过同一种血缘、同一种生态、同一种结构、同一种链式、同一种秩序连结起来，你英年罹难对我产生的影响，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找不着方寸，你成为丁香园的一员，让我觉得世间从此变得空旷空虚空荡空落，好像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被伐走了，庭堂里的一张老方桌被抬走了。
从此我更孤独，甚至失魂落魄，轻得像漂，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悠然拂过楼顶，直抵云霄，因为在那里，能够遇见你。在单位有年轻的后生向我求教写公文的经验，我就想起自己在家乡工作时，给领导写的第一个发言稿，你列出了提纲，三部分的题目都是四六对仗，读起来铿锵有力，结果我没领会你行文的经验，在第三个题目里加了一句，让领导读起来语势黯然，气势减半，至今都让我后悔不迭。
刚调来日照，跟着你学手艺，你和单位的同事加班写材料，那时秘书没有电脑打字，你让我跟着用秘书科的专用稿纸，把他们写出来的文稿誊抄一遍，以方便打字员加快打字速度，我明白，你这是让我在誊抄的过程中学习他们行文的语势和风格，那晚一直抄到下半夜，稿子终于誊抄完了，在晕乎中似乎忘记了我都写了什么，可就是这次誊抄，对我的公文写作有了很大的启迪和影响。
在你的单位，领导升职调离，你把给他写的讲话稿结成了集子，有三大本，我听说了特意来到你的办公室讨要，你欣然同意，起身打开文件橱门，跷起脚从里边拿了出来，我似乎闻到了那书页间的墨香，我拿着走出你房间，你在后边送到门口说，好好读，一是学结构，二是学语言。我记住了你叮嘱的话，那三本几乎翻烂了的书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房里，尽管我从中没有把你的经验全学到手。
遇到邻居或同事或同学需要帮忙时，当我出手或出钱或出力时，我就想起大学刚毕业从东北回来遇见你的那个夏天，说明了情况后你斩钉截铁地让我再回去把档案取回来。你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那时就有了整面额的了，绿色的，我记住了你的那个动作，坚定有力命令式的让我拿着，五十元相当于现在的五百元还多吧，现在的五百元能买多少东西，而那时的五十元，却能办许多事。
来日照的第一年，单位里建房需要集资三万元，这对月工资还不到三百的我，真的就是天文数字了，老家和岳父家帮助东拆西借，才筹了不到两万元，剩下的怎么办？当时单位的领导让我找你，他说你就能办，你知道了自己虽然没有那么多，还是答应帮忙，后来才知道你先借了邻居的钱，让我来应急。
看到刚参加工作的女儿竟会做饭，并且得到了她二姨和小姨的表扬，我就想起刚结婚时，你来我家里做客，我和媳妇都不会炒菜，更炒不出色香味俱全的菜来，当一盘蒜苗下锅在热油里嗞啦冒烟时，你提示凡是炒菜，菜下锅后都得加点水，防止炒干甚至炒糊。生女儿铰头，你从大老远的日照赶来，喝完喜酒，坐进停在校园主路的吉普车上，你叮嘱生活不易，有了孩子更难，往后的日子，得好自为之。
又想起了一个遥远的细节，从东北再次回来，档案取回来，你就送到了教育局，很快就有了分配的消息，是去媳妇老家所在的乡镇中学教学。为了我更好的工作，你和我步行来到汽车站，两人坐上去板泉的客车，到站后借了自行车又骑行了十里多路，才到了那个乡镇驻地，在乡教委报到后，主任和你是老朋友，当然也把我留下，那晚在乡教委的宴请里，你给主任说，初出茅庐，多多关照。
道不完说不尽的你对我成长路上关心的那一幕幕，让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由我推及其他亲人，他们都受到了你的一臂之力，才有了现在的发展。从九月到十月短短的一个多月里，突然一下子没有了你，所有的亲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上三七坟的那天，你三弟跟我说，总感觉大哥没走，只是到了外地出差或开会去了，因为以前这是你的经常啊，但眼前的一事一物，点点滴滴，又切切实实地告诉他，你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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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总想和你探讨关于哲学的话题，可总是没有专门的时间坐下来促膝而谈。关于哲学的使命和定义，你给出了和书本里迥异的表述，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一个懂哲学的人只要认真思考过死亡，不管是否获得使自己满意的结果，他都好像把人生的边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把每一天都作为最后一天度过”，是否回答了“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的疑问？
思考死亡的终极收获是使思考者随时做好准备，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惊慌或委屈。这是哲学的魅力所在。古希腊最早的哲人之一比阿斯认为，我们应当随时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寿，也不虑早折。奥勒留说：最长寿者将被带往与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一个人若能看穿寿命的无谓，就不要把明天死而非许多年后死看成什么大事。
你五十九年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事业家庭社交无不辉煌，虽短犹长，虽殁犹生。对哲学研究得如此至深，你肯定会有过我这样的思考，因为这些思考是由你新颖的哲学见地而引起的。柏拉图说，人生就是一场死亡练习，我们明知“最后一天”终会到来，还不会放弃对生活中片刻希望的追求，你在医院ICU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对这种希望做出的努力。
你至爱的人和女儿，从你进ICU的那一刻起，就鼎力助你实现这一希望，她们按照佛的旨意和规范，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祈求佛祖开眼，放光放生。所有的亲人都加入了你的康复团队，无时无刻不给你加油助力。佛是更高等的智慧生物送给人类的礼物吧，它描绘的六道轮回，让你至亲的人对你有了深刻的体悟。
她说你在ICU与死神抗争了35天，而最后一天，竟是你们结婚35周年的纪念日，正是天道和人道轮回的巧合。冥冥中她看见了你继续生存的另一个世界，倘若真的这样，你的离去没有了牵挂和痛苦，因为生命或许有多个时空的存在形式，在另一个生存的时空里，你和另一些亲人团聚，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叔伯兄弟，他们同样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他们或许已经等你很久了。
上五七坟的那天，家里给你设的灵堂该撤了，为你点燃的香燃尽了最后一息，满炉的灰烬被装进了布袋，水果供品也收拾进了竹篮，给你做好的鸡鱼肉蛋菜也放进了筐里，烟酒也带着你最喜欢的，这些即将放在丁香园二排五号你的面前，由你接收。你的照片也要从桌上收起挂在墙上，让你的目光时刻都能落在走进来的亲人身上，以安慰他们的思念。这些收拾停当后，我们依次给你施礼磕头，在额头不停地触到地板的频率里，你至亲的人朝你喊：今天送你走了，你可跟好他们，别慌张，莫走错了路。
已送你三趟了，你不会走错。这是你的新家丁香园，金童玉女分置两侧，他们摆出恭敬的姿势，在给你引路。今天你是富有的了，供品摆得满满当当，你的女儿把鸡鱼肉蛋菜用筷子夹着给你吃，还有好酒喷着香气倒进了酒盅你愿一饮而尽，好烟也给你点上了正燃出缕缕青烟尽管这不是你的经常，火纸在铁盆里燃烧起来，火焰舔着一张张你努力得到的荣誉证书，以告知另一个维度里的亲人。
天地银行里，放置着给你置办的家俱，你生前没有的金库、银库、别墅、高档轿车、彩电冰箱和灶具，全都有了，你的女儿和其他亲人往里边填放金钱充实财富，让你在这一个生存时空里同样有身份有地位受尊重。当它们燃烧起来时，那些你从未经历、求而不得的盛大场所和场面，在你的不知不觉中，已轻松地成为你的所有。
在福安路上，我看见了一块椭圆形的深紫色木牌，上面的字吸引了我：大德大得，小德小得，无德无得。我说的写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彰显你的大德。你五十九年里有大德，当然会有这么多的得到和拥有。此时，我脑海里呈现出了临沂书法城篆刻碑石上的一幅对联：多行有益事，如获无涯生。
这是我高中英语老师韩硕先生的大作和墨宝，更是你的写照。
2020/1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