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出版社推出谢长华长篇小说《大义雪峰》连续小说 第二章歃血分银

第二章歃血分银


1

安阳城地处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商贾政要、文士武夫等来往穿梭,自古以来就人流熙熙攘攘,市面繁华兴旺,纵使在这改朝换代的战乱时期,安阳城内依然人流如织,流光溢彩,不改往昔繁华容颜。

在安阳城闹市偏北一些的要道边,有一座与众不同的宅院,青砖高墙的大门口,蹲着两尊猛虎下山式的石虎。石虎形态威猛,头眼以及周身皆以彩漆涂绘,与斑斓真虎色彩无异。外人初瞟一眼,还以为路遇猛虎,心头陡然惊悚!大门上方,四个雕木阳文金漆大字:德威镖局。大门左右,分别有石刻阴文对联一副:


迎东送西,扶弱救急扬善积德;

闯南趟北,开山踏水铲恶立威。


话说这德威镖局,正是黄河以北地区屈指可数的几家大型镖局之一,迄今已有上百年历史,至今尚有两百多名镖师,他们在江湖上个个身手不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德威自立局以来,远近慕名前来习武学艺者颇众,镖局也一直择善、选优教授。于是,德威镖局的弟子门徒遍布大江南北,或行侠江湖,或另立镖局,使德威镖局更是声名远播。一直以来,德威镖局以押货行镖为主,以开馆授徒为辅,倒也独辟天地。

德威镖局现今的当家人名叫罗镇,据传是初唐罗成后裔一脉,现已年近六十,别看他个头中等,语言举止如坐馆秀才一般,却是名振中原的镖行舵主,人称“罗镖主”。

唯一让罗镖主感到揪心的是,四十多岁才得一子,取名罗柳,却自幼好文厌武,不愿继承镖行祖业,少小接触洋学,十五岁留学美国,却秘密加入了同盟会,两年前随同盟会成员潜回国内,随同盟会组织四处暴动……如今清朝都已垮台了,儿子罗柳却依然音信杳无。

好在罗镖主还有五个侄儿倾心辅助,他们个个武艺精湛,做事干练主动,分管着德威镖局四方走镖业务,让罗镖主省心不少。

这天,罗镖主正在后园亭台边举目闲望残雪消融,一边在牵挂着儿子的音讯,脸上隐现出一种淡淡的忧伤。这时,一名二十出头的见习镖师送来一张名牒,罗镖主随手接过来瞟一眼,不由欣喜于色:“哦?快快迎进来,快迎进来!”然后手握名牒紧随见习镖师,向正大门走去。


2

德威镖局的大门外,谢建造早已下马恭立在大门口,并对身旁茫然兀立的龙爷轻声道:“这便是名满中原的德威总局,任何贵重物品,世上没有比存放在这里更安全、更放心的了。”龙爷脸上顿时现出敬畏之色,不断点头应喏。建造镖局的其他人马,都远远地立于身后,一律静默无声:刀枪入鞘,骡马噤声,镖旗不展。

不一会,大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谢建造向内远远一望,赶紧跪了下去:“师叔,小侄有礼了!”龙爷也跟着跪了下来。

“造侄不可多礼!快快起来!快快请起!”话音未落,人已近身,龙爷和谢建造同时感到有只手在自己手肘处一托,趴伏的身体一轻,身体就如同纸灰一般飘立起来,稳稳站定。龙爷心头一惊,钦佩陡增。

谢建造道:“师叔,别来无羌?贸然拜访,给您老添麻烦了。您看,还带来这么一大帮人。”

“哪里话!贤侄能登门,老朽高兴还来不及哩。快请进来,请进!”罗镖主回头对那位见习镖师吩咐,“去告诉大管事,今晚来贵客了,让他们宰几只羊。你带他们去第二进主宾楼,让三管事好生安排歇息。造侄和这位衙门官爷,就随我去第三进的藏书楼。造侄,又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吧?今夜不醉不休。”径自引着谢建造和龙爷向深幽的第三进藏书楼慢慢走去。

龙爷一边跟随,一边双眼四顾,只见高楼与亭榭高矮错落有致,幽径与花圃串连点缀成趣;古木成行参天,碧池连珠映景。一路上走过演武场、刀械库,耳闻远冈骏马嘶嘶,眼见近处百十人在汗汽蒸腾地对战习武。

初次走过,龙爷不知这院子有多深、多阔,高楼低厢究竟有多少幢!龙爷第一感觉是:我的亲娘啊,这比宝庆府衙不知大了多少!

藏书楼在第三进主楼的二楼。这是一幢砖木混合结构的三层楼。二楼的南端有四间藏书房,以武学抄本为主,辅以各地方志、奇俗掠趣等书。二楼北端是四间宽大讲究的客房,字画挂满了四壁,用以招待佳宾贵客。


3

罗镖主就在藏书楼北端最端头的那间大客房,单独宴请谢建造和龙爷。客房北面是一扇宽大的落地窗,窗上嵌了很是稀罕的洋玻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窗外是静如明镜、蓝如碧玉的池塘。岸边残雪融入池塘,汩汩有声,春意已近,残冬吟唱着淡淡而凄美的忧伤。

晚宴简单而隆重。简单是因为只有三样主菜:一钵羊肉汤煮青菜、一盆羊杂汤、一锅羊肉,配以几碟花生米、卤香干等。隆重是因为菜肴的丰盛与美味:羊杂汤是羊内脏拌以羊血,佐以南方深山特有的香叶,鲜嫩芳郁;最妙的是那一大锅羊肉:新鲜羊肉以老坛醋水加雪水烹煮,配入南方的新鲜冬笋片,沸腾时清除泡沫,起锅前加入酸椒,咸淡把握有度,生熟正是火候。浓香甘津,每一片羊肉都让人唇齿留香,回味良久。酒也考究,是地窖中封存多年的糯米原浆酒。

三人主宾落座,罗镖主居中,谢建造与龙爷分坐两侧。

谢建造先敬师叔三杯后,罗镖主竟然执意回敬谢建造三杯,慌得谢建造赶紧下跪道:“岂敢岂敢!小侄承受不起……”罗镖主谈笑自如间,双手端着酒杯的手肘在谢建造双臂下轻轻一托,谢建造便不由自主地被托立起来,“贤侄不要推脱了,老朽早该好好敬你几杯才是!试想,近些年来,我们每次行镖南方,尤其是湘西、云贵一带的镖程,如果没有你建造镖局的威名遮护,没有你暗中帮助、周旋,我们如何能顺利走镖?你师父在日,曾多次对我表示:这些年,南方行镖这般顺利,都是建造的功劳啊!因此,我一直感激在心。贤侄,你务必领受老朽这三杯薄酒。”无奈,谢建造不好再推脱了。


4

谢建造在雪峰山渣坪谢氏家族中辈份属唐,本名为谢唐就,字建造。

谢氏家族立足于山高林密、虎狼出没、匪盗猖獗的雪峰山中,为了生存,族人们不分男女老幼都习武以自卫。到了谢建造这一辈,人丁兴旺,不出三代的兄弟已有十几人。为了以武谋生,寻求发展,谢建造的父亲谢德高建议:将自己的儿子唐就,以及选送几个侄儿去河南安阳德威镖局习武行镖,学成回来也可立局押镖。

由于谢德高在族中颇有远见与威望,立即得到族人的认可,于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日,十七岁的谢建造领着族兄弟唐礼、唐华、唐友、唐陶四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安阳德威镖局,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习武、走镖历练。兄弟五人在德威镖局,习武师从当年的掌门当家人罗锋——罗镇的大哥。而走镖、押货即跟随罗镇。

掌门人罗锋精通暗器类奇门武功,尤其以回旋飞镖见长。兄弟五人在拜罗锋学武期间,罗锋见谢建造武艺基本功扎实,加之机敏侠义,喜爱有加,特意将独门绝技回旋飞镖单独传授给了谢建造。

这种暗器一共六支。每支飞镖只有三寸左右,镖上有两支锋利的分叉,由于此镖的奇特构造,飞镖以腕力配合指力射出去后,不但能准确无误地划伤敌方要害,更能快速飞回到主人手上,便于发射者连续攻击。这样,就算敌方人数众多,也能以少胜多。

六支回旋镖中,三支无毒,另三支带有剧毒。被毒镖划伤后,霎时间会耳聋眼瞎,尽管一段时间后会有所恢复,但当时基本上会丧失抵抗能力。所以,在对战中,根据敌方的险恶程度,灵活选用哪种回旋镖——在押镖过程中遇到匪盗时,如果对方只是单纯地想劫财,杀性不重的话,就使用无毒回旋飞镖;若匪盗杀性太重,既要劫财又要杀人,就只能使用毒镖了。

谢建造学得回旋飞镖后,一生中只使用过两次毒镖。

练习回旋镖极有讲究。初学者先使用一尺多长的大回旋镖进行练习,利于掷投,便于回接。待练习者技艺不断娴熟,臂力与腕力不断提升,即逐渐替换成小尺寸的回旋镖,直至练到三寸左右。

与此同时,练习者的发力方式也逐渐由单纯的臂力向腕力、指力方向转移。待练到鸭蛋长短甚至更小尺寸时,即基本上由指力配合腕力发射了。回旋镖越小,发射速度越快,敌方就越难防范;而回旋镖受距离、风力影响也就越小,精准度越高,杀伤力成倍增加。练到炉火纯青时,发镖者只需盯准敌方要害部位,镖随意动,两支回旋镖左右开弓,轮换弹射,鱼贯收回,连绵不绝……

之所以还需第三支镖,即考虑到万一某只回旋镖被强敌格落,还有备用镖。

而毒镖的机关更为考究,每个分叉都是空心的,如同毒蛇的毒牙。空心分叉里充满了粉状毒药,毒镖一划破敌方皮肉,毒剂却溶入血肉之中!收回毒镖再次发射之际,分叉中的一些毒剂在回旋镖高速旋转的离心力下,再次充斥到镖尖之内……因此,每支回旋毒镖纵使重复使用上百次,其毒性如同始初。

三年后,兄弟五人学艺师满,回来后即成立了“德高镖局”。几年后,因谢建造智勇侠义,名重雪峰山与云贵川粵,“德高镖局”更为名“建造镖局”。

而此后,安阳的德威镖局每次押镖到南方,由于地陌人生,一旦遇到麻烦时,建造镖局无不倾力相助。

清光绪18年,德威镖局又接了一趟云南镖。镖主是河南信阳一顾姓大户。顾家因错买了一个身世、关系复杂的丫鬟,惹来一桩冤案。也可能是有企图的人故意设下的圈套。仇家是官方有人、黑道有根的角色。官司打了一年多,顾家赔钱又担惊受怕,而官司依旧纠缠不清。为避灾祸,顾家只好变卖了一切房产、地产、店铺等,带上所有金银珠宝细软古董字画等,总值百余万两白银的家当,举家迁往云南,准备投靠昆明的堂兄弟。因路途遥远艰险,加之随带的贵重物品众多,不惜以重金聘请名震中原的德威镖局护送。

顾家16口和德威镖局30几号人马出河南,过湖北,跨过湘西雪峰山,然后进入贵州,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进入云贵川交界的赤水地带,这是一脚踏三省的险山密林,自古以来官府管不到、捐税派不来。各族杂居,匪盗横行。土司、寨头串插,蛊毒、巫术横行。

领镖的罗镇本想再请谢建造帮忙护镖,又觉得一再麻烦人家有些不好意思。心想,只要一路上多加小心应该没事,就一直小心翼翼护镖前行。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赤水境内一个叫沙猴沟的小地方。

天已近黑,只能落宿,否则还得翻越五六重险山才有烟火人家。

沙猴沟只有30几户人家,东西总长不足一里。沿路两边有近半人家开了商铺旅店。罗镇选了一家居中的客栈“风旗客栈”落宿歇息。心想,如果匪帮来袭,无论从哪边来,自己总有应对的时间。

在落宿风旗客栈的同时,他又暗中指派两名机警的镖师分别落宿于沙猴沟东西两端的两家客栈,选好适宜于观望的客房,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吹响警笛。

可就在第二天凌晨,一个激灵醒来巡镖的罗镇惊呆了:一夜之间,不仅总值一百多万两银子的古玩、金银不见了,店老板夫妻连同两三个伙计也一齐消失了!

更奇的是:东西两端观风镖师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轮流换班守镖的二十几位镖师个个武艺精湛,眼下除了表情有些呆滞——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丢魂一般四处游逛——倒也没有任何损伤。以前宿店,罗镇夜间总会醒来几次,巡查几次,昨晚却一觉睡到凌晨!一定是中招了!可仔细回想:昨晚喝的酒都是自带的,饭菜尽管由客栈提供,但都经过自带的银筷检验无毒后才用餐的。

顾家16口呢,此刻正如婴童般熟睡于各客房中。罗镇赶紧施救,他们的神志才一一恢复过来。可一听说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全部失踪,顾家人有些再次昏厥过去,有的顿足捶胸,号嚎连天……

罗镇急得五脏如煎,内火焚煮,赶紧选出四名武艺顶尖的镖师、八匹健马,带上足用的自备干粮,疾驰奔往雪峰山脉,请谢建造前来帮忙。

罗镇只能带着一干人众守护着客栈现场,寸步不敢离开。罗镇深知:如果此镖丢失,德威镖局在镖行的声誉、威望将丧失殆尽,只怕难以在镖行立足了。

四天后,谢建造带了几个人火速赶到了沙猴沟的风旗客栈。通过一番察看,谢建造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对师叔罗镇表示:镖物应该可以追回,只是要费一番周折。然后,谢建造简单解释了一番:

原来,赤水一带这类所谓的客栈,大多和盗、匪、土司等各种势力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平日里,他们正当营生:客栈接客,商铺卖货,生意清淡时甚至开山耕种;可一旦有重头利益出现时,他们就会立即联系相关势力,劫财甚至害命,分得重金后远走高飞……

从罗镇一行人的情状来看,他们八成是中了一种药效极短的蛊毒。这种蛊可以隔空投毒,通过呼吸进入人体。一般人中蛊后三天内不醒人事,由于罗镇等人内力、修为颇深,不到四个时辰就完全醒了。而内力稍差些的镖师、顾家的普通人,完全恢复需要两三天时间。好在这种蛊见效快、恢复也快,不会留下病根后患,有点像蒙汗药。只是蒙汗药易于查出,而这种蛊毒是极难察觉的。

“从他们只取财不伤人的作为来看,这伙人应该不属于盗匪,应该是土司或大寨头所为。”谢建造分析道,“但首先必须弄清楚是哪路人做的活才好办些。”

原来,云贵一带的险山恶水之中,崇山峻岭之间,自古以来官府都难以掌控,匪盗横行,当地人为求自保,或为了生存发展,或以家族为核心,或以地域为界限,甚至依附匪盗势力,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势力、利益集团,被称为寨头。普通人家要想在赤水一带立足,加入某个寨头就算找到了庇护伞。但各种寨头由于组合方式不一样,管理方式、各类寨规也不一致。

谢建造在风旗客栈各处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终于在后厢杂物房久久停顿下来,紧紧盯着杂物房内那块长条形青石板垫脚石。赤水一带的房屋都是木房子,门槛较高,为方便老人、小孩出进,每个木门槛下都有垫脚石。

粗看一眼,这块垫脚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谢建造只是觉得这块垫着石过于宽大了一点——比正门口的垫脚石都大,觉得有些不合常理。再仔细观察这块垫脚石四周细微的尘土,他俯下身子用力一掀青石板,青石板只是稍微松动了一下,竟然掀不开!以谢建造的臂力,如果没什么机关,石板早掀飞了。

果然有蹊跷!谢建造又移了移青石块,还是挪不开,他仔细想了想,双手抓紧长条青石板两端,左旋右扭起来。众人屏息围观。

左右扭转磨合了半盏茶久,突然,“咣铛”一声,青石板被提了起来,下方露出一个比身体稍大点的深洞。再看看青石板,石板背后连着一根粗大的石栓。石栓很巧妙地嵌在洞口内侧的石壁槽沟内,如果没有调整好合适的方位与角度,石栓是极难脱离石壁槽沟的。

谢建造和罗镇二话没说,举着松明火,带了几个人跳入石洞内。石洞一直向下方延伸。

一开始,石洞很狭小,一个人弯腰勉强通过,显然是人工挖凿的。可越往下走,洞内空间越大,竟然是天然形成的一个狭长溶洞!

几经曲折,暗中通幽,溶洞的终点是一条小江边。洞口四周藤蔓缠绕,杂树蔽日。不注意观看,很难发现这处洞口——如此巧夺天工的石洞、石道,加之以奇巧的建筑,难怪如此多的财宝古董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出得洞口,来到江边,沿江上下前后观察一番,谢建造已猜估出了七八分。这条江——也可以说是大点的溪流,上游是乱石急流,飞雪般的急瀑奔腾而下,攀爬难上;夹溪两岸更是悬崖峭壁、荆棘藤蔓,让人无路可寻;下游水流则较平缓,几叶扁舟一到,可将数人和金银珠宝财货一并载纳,霎那间消失于碧水苍山之间……

而在沙猴沟的下游,有胆量、有能耐劫掠这么一大笔财宝的主子又会有谁呢?多年来行镖、闯荡于云贵川粤的谢建造,对赤水一带各派势力早已了然于胸。

谢建造平静地对罗镇道:“师叔,我马上就往下游的宽头寨、莫家寨和苍峒土司那里一趟!下游除了他们三家,应该没人有这种能耐了。”

罗镇道:“我带领我的人马和你同去吧。”谢建造摆摆手:“这种事是无法靠武力解决的,人多无益,陌生人多了,弄不好还可能把事情搞得更复杂,这主要还得是靠人情、人缘和其他关系。我现在就得去,否则时间一久,古玩字画一旦转手变卖,追回来就难了。”说罢,大家再次沿溶洞返回到风旗客栈。

谢建造对随从而来的人分派道:“唐礼、唐陶,你们俩立即赶回雪峰山,向我父亲汇报情况,并告诉镖局所有人员:凡是和贵州赤水的苍峒土司、莫家寨、宽头寨有交情的所有关系都启用起来,务必帮师叔追回财物,现在快去吧!”

谢建造又回头对另外三位镖师说道;“我们得立即往下游赶。师叔,请您稍安勿躁,就在此地等消息吧。如不能将本次镖物追回来,侄等今生无脸再见您和师父,也无颜在镖行与江湖上立足了。”说罢,谢建造等人翻身上马,六驭轻骑立即扬起一阵烟尘,眨眼间消失于沙猴沟。

六天后,谢建造风尘仆仆、疲惫沧桑地带领一大群人再次回到沙猴沟,不但完好无损地送还了德威镖局本次丢失的所有金银古玩字画,还带来了好几位衣束奇特、身份神秘的人物。他们尽管都是男人,但裹着各色头巾,有些还穿着七彩裙裾。这些人一见到罗镇等人,立即诚恳无比地作揖、道歉。尽管罗镇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话,但还是能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出对方的真诚与歉意。

罗镇又是惊喜又是诧异,悄悄把谢建造拉到一旁,表达了一番感激与辛苦之后,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贤侄,到底是哪方势力劫的镖?”

谢建造面露难色,沉默了一会,歉意地回答:“师叔,按理说,对您的垂问,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但实在抱歉,根据对方的要求,以及依照这一带的规矩,既然货物退还了,是不能再追问端底的。师叔,恕小侄不便回答。我只能告诉您,这些人中,只有一两位与这批货物有直接关系,其他人都是我们的关系网络。我们正是利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才能一个牵一个,一层接一层,最后把这批货请回来的。”

罗镇知道问得有些冒昧,尽管心中很好奇,终究不好再问了。感激之余,罗镇立即吩咐手下人众买猪贾羊,盛情款待谢建造等人。

畅饮一两天后,德威镖局又得继续漫长的云南昆明的镖程了。

谢建造提出,余下的镖程,自己一定要亲自陪同师叔一直将镖物送达目的地昆明。同来沙猴沟的几个奇装者立即诚恳表示:不必劳烦建造镖局的人了,由他们护送到昆明更合适。摆出的理由也更充足:一来,从赤水到昆明的路程他们更熟悉,人脉关系更熟络,比雪峰山脉的建造镖局更有本土优势;其二,既然本次德威镖局的麻烦是他们势力掌控下的人员惹下的,就应当由他们来将功赎罪,希望建造义士能成全他们的心意,让他们还个人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建造也就不再坚持了。最后,由赤水的这几位寨头陪同德威镖局,一直将顾家老少以及他们的财物完好无损地送达昆明,此后的行程果然没再出现一丁点儿意外……


5

酒过数巡,菜热几道。三人都有些面红耳热了。谢建造终于表情严肃而凝重地对师叔罗镇道出了本次前来拜访、打扰的目的。

事关重大,谢建造和龙爷低声附耳地对罗镇说了好一阵。主要是谢建造在说。龙爷说得很少,偶尔插一两句话。罗镇边听边沉思,间或点头颔首或摇头叹息。

末了,罗镇紧盯着谢建造的双眼问道:“贤侄,你真决定这么做了?不后悔?想过后果没有?”

谢建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这么做又能怎样呢?这笔银子拿回去又给谁呢?我们江湖走镖的本当侠义走镖、正道取财,忠于朝廷与镖主,但朝廷都没了,这笔银子,唉,也只能这么处理了,这主要是龙爷的意思。”

龙爷立即接话:“是,主要是我的意思,很难为造爷的,更麻烦罗爷您了。”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罗镇开口道:“我局自创立以来从未接过这类营生,但既是贤侄开口了,老朽自当鼎力促成。我想,就算是你师父在日,也会答应你的要求的。至于佣金,以前从来没有先例,不好计算,我看就免了吧。”

龙爷忙说:“不可,万万不可!罗爷信得过、看得起我们,已是难宁可贵了,哪有不受佣金的理?您老应该按镖行的十提一成受佣。”

“使不得,使不得!十提一是镖行的最高提佣了,这类坐受,要提就按百提一还差不多!”罗镇忙道。

双方推让不下。

谢建造揩了揩宽宽的鼻翼两边的酒汗,圆场道:“师叔,龙爷,我来折个中,这笔银子就按百提五收佣吧。因为龙爷的东西存于贵局的库房中,也许一时半会不会全部拿走——这得根据龙爷的需要多次提取,还有我的那一份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提走,所以,百提五是比较合适的。师叔,您老就应了吧。”

双方客气了一番,最后就按谢建造提的提佣比例确定下来。接下来,三人又神色凝重地商量起下一步的事情来。

商量已定,罗镖主想了想,把一直侍立在门外的仆僮叫进来:“马上把罗松请过来,要快!”

“是。”仆僮刚一转身,罗镇又把他叫住:“记住,此事不必惊动其他人。”

罗松是罗镇的侄子,在罗松、罗柏、罗杨、罗柳、罗槐五个侄儿中年龄最长,他为人忠厚,做事踏实可靠。罗镇很是看重这个侄儿,重大事情的处理总离不开他。于是,罗松几乎成了目前德威镖局的二当家。

德威镖局尽管是家族制,但掌门人的产生,绝不是简单的父业子承的世袭制,继续人都是从兄弟子侄中选取德才兼备者担任。这正是德威镖局创立百年来长盛不衰的原因。

不一会,罗松夹着一阵寒风进来了。他首先庄重地叩过叔父罗镇,然后亲热地和谢建造寒暄数语,又礼貌性地对龙爷道了声“幸会”,末了,侍立在罗镇身边。

罗镇当着谢建造和龙爷的面,对罗松低声交代起来。罗松年近五十,年长谢建造两三岁,他身型厚实,走路沉稳,宽而圆的面孔呈紫红色。与宽大的面孔相比,稍显细小的眼睛却精亮深邃。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内功修为很高。

而罗镇却不同,纵是行家也很难看出他内力修为的深浅,这是内家功修炼的最高境界了。

谢建造年少时练的是外家拳,在德威镖局师从罗锋的三年里,习的却是内家功和暗器。练好外家功只须勤奋苦练就行,但若要修炼出上乘内家功,勤奋固然重要,悟性尤为关键!当年,德威镖局掌门人罗锋见谢建造悟性天赐,德操上乘,心中喜爱无比,不仅将自己的绝技回旋镖传授与他,更将自己参悟几十年的内家功悉心传授予他。因此,谢建造的内力进步神速,加之随后几十年修炼不辍,他的内力修为也已达到不露痕迹的上乘境界。

罗松听完师父的吩咐后,立即抬头问谢建造和龙爷:“那,什么时候办?”

谢建造看了一眼师叔和龙爷,低声道:“我们人多喧哗,时候一久,必扰师叔清雅,因此,我明早拜过师父灵位和坟头后就会动身回程。所以,最好马上处置妥当。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

罗松点点头:“好,我现在就下去做准备工作,过一会再上来请你们下来亲自去处理。”罗松转身下楼去了。

谢建造一行人的车马财货等,一进德威镖局后就由德威镖局的人接管了:骡马进厩,财货入库。按惯例,对于贵重物品,建造镖局的人可以派人与德威镖局的人共同看护、监守。但出于对德威镖局的信任与尊重,一进德威镖局,他就把所有的车马镖物全部由德威镖局的人接管过去了。所以,建造镖局本趟镖货,现在都在德威镖局的六号库房内,由德威的人严加守护。德威镖局共有十六间大小不等的库房,六号到十一号库房是贵重物品存储库,看守得自然严密得多。

罗镇三人刚刚把坛中余酒全部喝完,罗松再次上楼来。罗松简单说了几句,四人再次下楼,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夜很黑,从黑黝黝的树影里,偶尔传来寒鸦数声,空荡而清越。

四人转过几排房屋,拐过几坛花圃,来到六号库房前。

暂时撤散库房内外的几个看守后,四人在库房中细致而紧张忙碌起来。不多会,一切都按谢建造的设想弄好了。

第二天天刚亮,谢建造在罗家祠堂庄重地祭拜了师父的灵位,又在罗镇、罗松等人的陪同下,去了罗家祖坟,在罗锋的坟墓前潸然泪下地跪焚了三座纸钱后,德威镖局已备好早餐,建造镖局的人急急用过早餐,然后镖物重新装车,人马重新浩荡上路了。

罗松一直送他们穿过安阳闹市才惜别回局。


6

出河南,进湖北,回湖南。一路上基本平安无事。偶尔间,谢建造会和龙爷低语一阵。

半个月后,迎风招展的“雪峰山建造镖局”的镖旗插在了湘乡一家名叫“湘中客栈”的门外。

一行人风尘仆仆。这天,谢建造显出前所未有的放松,吩咐店家好酒好肉尽管端上桌来,摆了满满五大桌。

在少有的丰盛晚宴上,谢建造把酒倒满,朗声对大伙道:“一路上大家辛苦了,我敬大家一碗。今天已到了湘乡,这就算到我们家门口了,再有一两天行程就到我们宝庆府地界了。所以大家吃好喝好,平安到家后,我再好好犒劳大家!”话音一落,立即引来镖局伙计的一片欢呼!

一向冷峻沉默的龙爷也兴奋起来,混在一群镖师中间,猜拳行令,喝得黑脸上油光闪闪。

其间,很少人注意到,谢建造乘隙外出了一会——他找到湘中客栈的掌柜,向掌柜塞去一大块银子后,就向掌柜交待了起来。掌柜满脸堆笑,满口答应:“您老放心,这点小事保证办得让您满意。”

喝酒行令之间,不觉已到客栈打烊时分,建造镖局的镖师、伙计们也准备上楼去歇息,这时,掌柜拿着一份白皮信贴走入酒宴大厅来,高声问道:“请问在座的有叫龙精忠龙爷的吗?请问龙精忠龙爷……”

“是……找宝庆府武冈州的龙爷吗?这边就是了。”这时,树娃站了起来抢答道。他头上依旧裹着一块头巾。

“我,我就是。”龙爷也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他明显已喝多了。

掌柜走过来,把信递去,一边说:“这下好了,总算找到龙爷您了。这信在我这里放了好多天了,我每天总要在进店的客人中喊上几遍。今天总算等到您老了……”

龙爷醉眼朦胧地接过信,立马拆了来看,看着看着,竟然号嚎大哭起来:“……啊,我的老姑母啊,我的老姑母啊,想不到您老这么快就去了,侄儿不孝,侄儿不孝啊……”大嚎几声后,竟然一头昏了过去。

慌得在场的人一齐围了过来,一番七手八脚的施救,龙爷总算慢慢醒了过来,他泪眼模糊地问掌柜:“老板,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信的?”

“前几日有人把信送在我这里。说龙爷您的姑母病重,快去逝了,去武冈州报信的人回来说,您却去京城当差了。您姑母家的人只好把信留在我处,说您老回来时一定会路过这里,托我见机把信转交给您。刚才堂上堂下忙碌,把这事给忘了……”

“老板,您误我大事了……我从小没有母亲,是我姑母把我带大的,想不到……”龙爷没说完,再次一头跌倒在地。

众人再次扶起龙爷,龙爷滚得满身尘土也顾不得拍一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挣脱众人的扶持:“我这就去老姑母家,我这就动身……”

众人拦住他:“都这么晚了,明早再去吧。”

“龙爷,您姑母在哪啊,这么急的?”

“我姑母家就在湘乡的泉塘,不远,我去了……”龙爷像一头悲伤的狮子向门外冲去,接着,他又折转回来,拿起座位旁的毛瑟长枪,又对站在堂外相送的谢建造高声而诚恳地说道,“造爷,我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来天回去,这批镖货就麻烦您押回宝庆去吧,反正已接近宝庆府地界了。”回头在人群中找到树娃,招手让树娃过来,吩附道,“我去了,现在衙门中只剩下你守这批货了,干系大,你可要多留个心眼!回到宝庆后,记得向府衙大人告个假,切记,切记!”

这时,客栈伙计已牵来龙爷的坐骑,龙爷翻身上马,一记重重的响鞭,龙爷的身影已消失在浓浓夜幕中。

谢建造默默地伫立在客栈门外,望着龙爷绝尘而去的方向,心情复杂无比。


7

龙爷的突然离去,在镖局中没有引起什么大波动。第二天一早,建造镖局在湘中客栈吃中不紧不慢地吃过早餐后,打点行装向宝庆府方向走去。

因越来越接近宝庆府了,大伙也越来越松驰了。在谢建造的示意下,他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了。该到吃饭的时候就开伙吃饭,该到落宿的时候就住店休息,一路上,欢声笑语多了起来。

只是苦了树娃:一来,这次进京不成,反而把脑后的辫子给整没了,他越来越觉得,如何去见父母和乡亲呀;二来呢,龙爷突然奔丧而去,一大堆镖货让他看守,感觉责任重大无比。因此,他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了。

两天后,他们来到湘乡和宝庆府交界的栗山。栗山是一个并不太高的山冈,也没有什么很陡峭的险峰,只是官道两旁林深树密、杂草浓厚而已。

正是午后,初春久违的阳光不时从树冠懒洋洋地洒落下来,建造镖局的一行人刚吃过中饭,大伙晒着和煦的阳光,加之餐后的余困,一行人都昏昏欲睡的。就连一向警觉的谢建造,也不紧不慢地跟在镖队的最后,信马由缰地半打着瞌睡。

然而,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镖队来到一处山坳,突然,只听得道路两旁一声哨响,官道两旁的密林中呼啦啦出现了数不清的刀枪棍剑,随即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吆喝:“留下财物,不伤人命!留下财物,不伤人命!否则斩草除根!斩草除根!”

谢建造一个激灵给惊醒了,他快马扬鞭一下冲到镖队的最面端!谢唐次和谢宏藩等武林好手也刺啦一下做好应战准备。

谢建造高声喊道:“何方好汉,请出来说话!本趟是建造镖局押运的官镖,不可造次!请借个道,在下谢建造日后定自当感恩图报!”

没人接话,深林中也没人站出来,隐隐绰绰的树林后,满是黑布蒙面的劫匪。

谢唐次一把双刀舞得呼呼作响:“连建造镖局的货都敢动,小子们,有几条命,都送到你次大爷的刀下来!”说着,就想冲向山林。

“老次,不可鲁莽行事!”谢建造一声断喝,硬生生把谢唐次叫了回来。谢唐次望了望谢建造的眼神,似乎有点清白了,迷迷顿顿地退了回来。

双方顿时陷入了僵局,劫匪没退也没进攻,更没再吆喝了。

谢建造心里暗暗着急:这群软蛋是怎么做事的,就这胆量也敢混绿林,难不成这事就这样搞砸了?那个局也该出场了……

这时,深林中终于出现一匹熟悉的棕色大马,马上那人端着一把熟悉的毛瑟长枪,缓缓向镖队走了过来。大伙正在疑惑间,那人撕去脸上的黑巾——竟然是龙爷!

大伙顿时懵了。

龙爷毫无表情地开口首道:“造爷,多有冒犯,是在下要劫本趟镖!望您成全,否则,我的德国造是不长眼的!”

“龙爷,您,开什么玩笑……您是朝廷中人,这玩笑开大了吧!”谢建造显得语无伦次。

“朝廷早没了!我的铁饭碗破了!所以,我已沦为一方草寇!造爷,望您理解!这趟镖我是劫定了!”

“可,可是,龙爷,我怎么向宝庆府交差啊!”

“朝廷都没有,还有什么宝庆府!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想为难你们,也希望你等不要为难我!”龙爷把手向后面一招,“朝廷是没有了,可是,我兄弟们头上吃饭喝酒的家伙还在,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留下财物,不伤人命!否则斩草除根!”

“留下财物!留下财物!”……

龙爷身后的山林中再次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吆喝声。

谢建造、谢宏藩、谢唐次等人似乎被这阵势镇住了,竟然一动不动。谢建造那曾经百发百中、威震四方的回旋镖也没敢拿出来。

不明究里的卢镖师等人还想带领几个护镖人员冲过去,这时,龙爷的毛瑟枪“咣咣咣”地发出几声尖锐的发弹声。

没有人受伤,更没人倒下。

龙爷再次狠狠地说道:“识时务的都给我退下去!”卢镖师等人回头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当家人谢建造,也只好退了回来。

龙爷把枪高高地朝向镖队端着:“我不是无情无义之辈,我早想好的,这趟镖我只劫大头,余下的那些东西就留给你们镖局,我们各得其所。兄弟们,给老子把最后那七车货取过来!”

匪徒们却没有动静。龙爷再次大吼了几声,并再次放了两枪,这时,几十个蒙面壮汉才吱吱呀呀地从林中赶出几辆带篷马车来,走向建造镖局的镖队。

谢唐次条件反射般还想冲出去,谢建造这时从嗓子眼狠狠地咳了一下,并瞪了一眼谢唐次,谢宏藩赶紧偷偷拉了谢唐次一下,并向路旁让了一步,于是整个镖队竟然默默让开一条道来。

几十个蒙面人径直走到建造镖局最后那七辆带篷马车上,卸下那一包包沉重的货物,有条不紊地挪进他们带来的马车上,然后快速将马车赶进了深林。

眼见龙爷带领匪徒即将消失在栗山的深林中,谢建造这时不禁仰天悲壮长叹:“天下更替,世道已变!我谢某人无可奈何,但你今日毁我镖局二十多年的威名,谢某人于心不甘,且吃我一镖!……”话声未落,谢建造手中一枚回旋镖电射而去,“扑”的一声刺入龙爷的肩头——第一次,谢建造的这枚回旋镖没有自动飞回!

龙爷的身子颤了一下,他却并没有回头,只是高声回道:“多谢造爷赏赐,青山不改,后会有期……”然后,龙爷的声音连同他的匪队消失在深林中。

整个过程中,震撼最大的莫过于树娃——他一直紧紧抱着那把腰刀,瑟瑟发抖,呆若木鸡……


8

夕阳如血,染红林冠。整个镖队如一盘散沙般撒落在道路两旁。

这时,两行泪珠从谢建造的眼角缓缓淌下:自己出生入死、倾注二十多年心血打造的建造镖局,曾经是那么名声远扬,威震一方,今天就这样威名扫地,从此,将不得不退出镖行了……

这时,镖队中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他娘的龙爷真会演戏,想不到他在湘乡客栈奔丧一事全是他妈的装出来的!十足的婊子养的戏子!”

“就是就是,原来,他就是为了纠集土匪队伍前来打劫的啊!”

“人心隔肚皮,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成为土匪头子啊?”

“我们回去如何向宝庆府交差呀,这回完蛋了。”

……聒噪声顿时响成一片。树娃“哇”的一声嚎哭起来,引得镖队中的个别镖师也跟着叹息不已。

“别吵了!”谢建造狠狠地吼了一句,“天快黑了,赶紧赶路,找宿头去!”

谢建造的话没再像从前那样在镖队中令行禁止:个别镖师还在低头沉思,其他镖师则懒洋洋地收拾着家伙。看来,这次前所未有的失镖,让谢建造在镖队中的无上威信也失去了。

谢建造见状,又高声补充了一句:“大家听好了,无论如何,我谢建造都不会亏待大伙,龙精忠不是还留下了三车镖货吗?我告诉你们,那不是药材,而是六万两白银!就算建造镖局解散了,我也会妥善安置好大伙的活路!”

这话果然好使,大伙立即来了精神,连树娃也不哭了,大伙赶紧收拾停当,轻车快马地往宝庆府方向赶去。

至此,镖队中所有人才知道,本次押往京城的根本不是什么名贵药材,而是一大笔银子!但他们不知道这笔巨银到底有多少。

他们也不知道,其实,龙爷带领的土匪劫走的根本不是银子,而是七车破铁烂砖,而另外那十万银子早已偷梁换柱地留在了安阳的德威镖局。那安阳的十万两银子,龙爷和谢建造各占五万。

大家更不知道:龙爷的离去是谢建造安排的;龙爷带来的土匪,也是他的安排——龙爷离去时早已带上谢建造写给湘乡绿林的信,让他们协助龙爷前来劫镖,尽管劫的是破砖烂铁,尽管他们不知道谢建造为什么要他们来劫这堆破砖烂铁,但他们知道谢建造的为人,日后一定会得到谢建造的酬劳;而谢建造射在龙爷肩头上的那只回旋镖,正是他和罗镖主早已商量好的信物——见到龙爷带回来的回旋镖,就知道他们设的局已顺利完成,龙爷可以随时提取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银子。

大家尤其不知道,根据和龙爷的商定,在宝庆府衙门——当然,他们都不清楚,目前的宝庆府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龙爷和镖队的任何信息之前,谢建造必须负责将龙爷的家小安全护送到湘乡的湘中客栈。龙精忠会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家小,然后一起奔向河南安阳,远走高飞。而龙精忠在接到自己的家眷后,立即将早已写好、并按下自己指印的劫镖信交给护送来的人,以应付衙门可能的追查。


9

镖队一阵急走,天摸黑时,他们来到双峰县境内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

草草吃过晚餐,谢建造让手下人把剩下的那三车银子全部搬到楼上一间最大的客房内。然后,他把镖队所有人召集到这间大客房中。房间里登时济济一堂。

把这间客房的所有门窗封闭好后,谢建造命令手下人员将这些从来没有开过封的包裹全部打开:

顿时,白花花的银子堆满一地!

所有人都傻了,都目瞪口呆了——因为,就连谢建造在内,都没见到过这么多的现银!

谢建造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看到了吗?这是整整六万两白银,现在都是我们的了!”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一出声,这些银子就像一场美梦被惊醒后化为乌有了。

“但是,我们的风险还是大得很!大清朝是完了,但是,我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宝庆府衙门是什么情况。大家都看到的,尽管镖是龙爷劫去的,但如果宝庆府衙门还在,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还有六万银子未被劫,万一上面追查下来,我们都得完蛋!”谢建造依旧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们要想分掉这笔银子,今晚我们必须喝血酒,发毒誓!大家有异议吗?”

“没有!全听当家的安排。”谢唐次第一个表态。

接着大伙纷纷表示没有异议,就连树娃也连连点头。是啊,在如此改天换地的乱世,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几人能抵得住如此诱惑?

“好,既然大伙都没有异议,我把我的分配意见说一下,有意见可以提出来,”谢建造环视了一下大伙的脸,“在场的人每人分一千二百两,有家小的多分三百两,剩下的已不到两万两。对剩下的这笔很子,我是这么安排的,我们建造镖局已办不下去了,镖局里还有二十多名镖师,得给他们安家费……”

谢建造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树娃喉咙里发出“呕”的一声,然后倒了下去。

慌得大伙一把扶住他,有人一边掐人中,一边有人说道:“没事,是喜晕的,喜晕的……”其实,在场的人有谁不喜?只是还没到晕倒的地步。

果然,没一会,树娃缓过气来了,但依然半梦半醒的,口中喃喃自语:“一千二百两……我一年还挣不到十五两……我,一辈子都挣不到这许多钱,怎么花……”惹得全场发出一片低沉沉的嘻笑声。

谢建造也笑了,这是近三个月难得一见的笑。谢建造接着说:“我镖局里的那二十多个镖师,我想,每人至少安排五百两做他们的安家费。这样,大伙散去后,买些田地,置些产业,后半辈子的生活也就有着落了。最后,还剩下一些银两,我还得打点各方各面的关系,如果上头一旦追究起来,尽管是龙爷劫的镖,但我是镖局当家的,保不准后面还有很多麻烦找到我头上来,很需要钱去疏通关系。当然,我也可能还有更大的麻烦。这些钱这么安排,大家没意见吧?”

大伙纷纷点头,对谢建造的安排打心底里佩服。

当场,有人还提出来:我们大伙分得太多了,应该给当家的多留点银两出来,以打点今后官府的各种责难。但谢建造扬了扬手,表示心领了。

谢唐次这时道:“时间也不早了,既然大伙对当家的分配没什么意见,那我们就铩血立誓吧。”

于是,卢镖师从楼下掌柜那里弄来一个大钵和30多只小酒杯,然后在大钵里倒上半钵酒,谢建造带头割开指头,大伙也纷纷抽刀割破手指,往酒钵里滴下自己的鲜血。

末了,每人双手举着斟有血酒的小酒杯,举过头顶,一齐跪倒在地,谢建造每说一句,众人都跟着起誓:“天地神明在上——我等今日失镖于栗山——皆因龙精忠洋枪强劫所致——所剩分得之银两——绝不泄露于外——众口一词——绝不违誓——若有违者——天打雷劈——鬼神共诛——”

发誓完毕,大伙将血酒一饮而尽!

发誓、饮酒完毕,谢建造又说:“这银子是现在分掉,还是带回镖局再分呢?”众人再次沉默了。

卢镖师打破了沉默:“还是回到镖局再说吧,每人带着百把多斤银子在身上也不方便,更不安全。”众人再次点头称是。

但卢镖师的话再次提醒了大伙:是啊,就算回到镖局,每人带着百把多斤银子各散四方,既沉重也显眼,很不安全啊!于是,大伙又纷纷议论起来。

谢建造道:“如果走得快的话,明天就能赶到宝庆府了,但我们不能贸然进宝庆府去,明天就去前面的牛马市好了,半天的路程。那里有许多集贸市场,也有好几家钱庄。我们去那里转转,看能不能把银子兑换成黄金,那样就轻便了。天色不早了,都该去歇息了,明早好赶路。”

一伙人正要散去,谢建造又把谢宏藩叫住:“宏藩,你明天一早先赶回老家去——这次押镖遇到这么大的变故,首先向你爷爷汇报汇报情况,让你爷爷有个思想准备;另外,你还要火速去宝庆府打听打听那边衙门的具体情况。我们就在牛马市等你。根据你得来的消息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我们在牛马市的‘福来旅舍’等你的消息。”

于是,大伙重新把银子捆扎妥当,藏在床下或柜中。十来个镖师主动提出留在这间大客房中,守护这批现在已属于他们自己的银两。谢建造点点头,然后和谢宏藩、谢唐次等退了出来,各自歇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泛白,谢宏藩骑上一匹快马向雪峰山方向疾驶而去。其实,谢宏藩此去的主要任务有两件:一是他怀里揣着龙精忠写给家里的书信,并负责将龙精忠的家小迅速接走,并护送到湘乡的湘中客栈;二是探查宝庆府衙门的情况,回来汇报给他父亲。

谢建造让人把镖旗收了起来,然后和镖队匆匆吃过早餐,一行人默默地把银两物什等装上带篷马车,往牛马市赶去。

一路上,只有遇到稍微险幽的路段,所有镖师都不约而同地将那三辆装满银两的马车紧紧护住。是啊,现在是为他们自己押运财物了,谁敢掉以轻心呢?


10

没半天,就来到了牛马市的闹区。

牛马市是宝庆府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骡马牛羊、鸡鸭驴猪等,每天大群赶进,大批运出,自古以来繁华无比,尽管世道不稳,但对这个远离动荡政局的市场并没造成太多影响。

在街头寻着“福来旅舍”后,将车马、财物收藏妥当,并派一部分人看护好银两财务后,谢建造和卢镖师等即去街上寻找钱庄。

自古以来,民间都是金少银多。然而,每逢乱世,所有巨商大户,为了使巨额财产方便携带,或便于藏惹,尽量将白银兑换成黄金珠宝,因此,流于市面上黄金就更少了。

在太平年代,十两白银兑一两黄金,而在乱世间,由于兑换黄金的人多了,白银兑黄金往往是十一兑一,有时还到了十二兑一。纵使如此,有时还兑换不到黄金。

在街上随便找了两家钱庄,可能是对方实力有限,一听说有成千上万的白银要兑换黄金,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办法解决。

这时,天已快黑了,由于已是改朝换代的乱世,尽管街头上没有流匪与兵祸,但所有商铺与店家,还是早早打烊关门了,纷纷拖着长辫子窝在家里头。

看来,剪辫子的风潮暂时还没有席卷到这里。

没办法,谢建造等一群人也只好回旅店吃饭并歇息去了。反正时间不用太急。

第二天一早,谢建造和卢镖师各带三四人出门,分头去找有实力的钱庄。

找了大半天,最后,谢建造找到了一家名叫“汇通天下”的大钱庄。通过多番沟通,尽管该钱庄一时没有这么多黄金,但在利益的驱使下,最后掌柜的表示:多给他们几天时间,保证想方设法给他们兑足五万两白银的黄金,但兑换比例必须是:十一两半白银兑一两黄金。

钱庄掌柜亲自验过现银的成色,谢建造又给钱庄预付了30两白银的手续费后,这事总算定了下来。

剩下来的时间就是焦虑等待了:等待白银变成黄金,等待谢宏藩带回消息。

谢建造知道:要等儿子从宝庆府探得消息,然后还得把龙精忠的家眷从武冈州护送到湘乡、再返回来,就算不必回家向老父亲禀报,至少也得六七天时间。

为了尽快搞清宝庆府的现状,他又让卢镖师带领几个强干精明的镖师去宝庆府打探情况。

过了两天,从宝庆府打探情报的卢镖师等人带回了一连串好消息:

宝庆府都督邹介人早已逃跑了,都督府只留下一个小管办在办理交接手续;

宝庆府最初接手的长官叫谭心休,没多久又调到省城去了,任现任宝庆府最高长官的是谭延闿部下第一师第二旅旅长李培芝,现在整个宝庆府实行军管制;

现在,宝庆府正在大剪男人的长辫子;

因世道大变,宝庆四周的匪风大起,过去潜伏在高山的土匪大王,现在都来平地明目张胆地四处强取豪夺,尤其雪峰山的安江、洪江到靖县匪祸闹得最凶,所以李培芝无瑕顾及其他,调集各路人马忙于剿匪去了……

压在谢建造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他暗暗长吁了一口气:现在应该可以放心回雪峰山那个叫攀溪的小村庄了;就算日后宝庆府追查起来,还有龙精忠留下来的自招劫镖信挡一阵子呢。

心头轻松了,时间就过得格外快,没两天,大多数白银变成了金条,又过了两天,谢宏藩也赶到了来福旅舍——他从宝庆府探得的情况也和卢镖师的基本一致。

归心似箭。谢建造让整个镖队只留下一辆带篷马车,用于装运金银财物,其余的马车全部卖掉,再到骡马市场将20来匹骡子换成了马,于是,一行人,骑的骑马,骑的骑骡,赶的赶车,一路上轻快而悠闲地向雪峰山深处奔去。

为了尽量不招人耳目,路途上,谢建造带头把长辫给割了,大伙也都跟着把自己的长辫子齐肩剪去。这样一来,使得树娃格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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