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初出国门(续)

  作者:张伯幼

有了护照签证,就可以买机票了。同时给劳教授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到达时间,又到社科院请季羡林先生给他在哥大的女弟子海燕写了一封信,让她帮忙找房子,然后是准备行装。正在理箱子,女儿,“梦龙”中弄错了,说是上中学了,实际才上小学。“爸爸,”沉吟了一下,“今天学校有几个老外来参观。有个女的,那么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黄头发,绿眼睛。”“绿眼睛?兰眼睛吧?”“真就是绿的。”“手上的汗毛这么长。”又比划了一下。“象白雪公主的后妈。爸”,又沉吟了一下,“爸,……你……能不能不去!”泪水在小眼眶里打起转来。老婆是大夫,每周值24小时班2次。晚上都是我给她洗,换衣服,哄睡觉。睡着了,我再起来爬格子,一直到深夜。

走的那天,单位派了辆车,武维琴來送我,告诉我,老板也要来送。老板住三元桥,他在那儿和我们会合,一起去机场。飞机起飞了,向西飞去。后来爱人写信告诉我,老板带着女儿到处去看大飞机,很是高兴。老板喜欢小孩。后来有时女儿去单位,老板都要拿糖果给她。

那时侯已经有了747的大飞机。上了飞机后就是两件事,吃和睡。十个小时大大小小的饭吃了6顿。原來大家对国航的服务有意见,认为不如外航。国航就改进,就提质加量。饮料放在柜台上,随便倒随便喝。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德国工程师可爽翻了,青岛啤酒一路喝到苏黎世。办护照签证时很冷清,但飞机坐得满满当当的,一个空位也没有,后来才知道全是公出的,护照签证,因公和因私走的是两条路。飞机经停阿布扎比,那个潮热,上海根本没法比。苏黎世是转机,原定是直航,临时不知为什么改转机。一大早到的苏黎世,要下午3:00才飞法兰。在机场化20美元办个落地签,坐上有轨电车进城。那时京沪的有轨全改成无轨了,一下觉得又回到了解放前。到了内城,沿着一条小河,看到两岸的哥特式建筑,哇,到欧陆了,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猛觉得有点不对劲,一点声音也没有,不光是静,是死静,死一样的静,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静,都有点瘆得慌。原来是星期天,居民悉数去郊外度假了,只有个把老头牵着狗在遛弯。人不出声,狗也不出声。经过一咖啡馆,里面坐满了老头老太,在喝茶吃面包 看报纸,也是男的不出声,女的也不出声。一句话全不出声,这就是欧洲,和中国完全不一样。我们的早市热闹得一塌糊塗。他们呢?一片沉寂!

下午3:00,上了又一架747,汉莎的,感觉宽敞了许多。原来行间距大了。邻座是两个中国女子,一老一少。少的坐下就跟我说,老太太想请人到了法兰代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攀谈中才知道,老太和先生年轻时就到了斯图嘉特,生了一堆儿女,德国话还是一句也不会说。小的原来是空中小姐,嫁了个香港厨师,现居哥丁根市,也不会说德国话。半个來小时后到了法兰,又转乘火车前往哥市。火车往北驶去,车窗外只见大片大片的绿地,绿地上散落着一幢幢两三层的小屋,脑袋上顶着一个个尖尖的红色斜顶。犹如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哥市到了。先找到周老师,周老师是个热心人,是哥大东亚所的汉语老师。凡到哥大来的,找不到住处的,大都是在他房间的地舖上过夜的。一会儿,海燕就来了,她领着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宿舍,房间在3楼。打开门一看,一应俱全,包括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海燕,是个细心人。这时天有点黑了,只是还没被子,要注册后才能到学生处去买,一床10马克。于是问一个德国学生借了个睡袋,收拾一下就睡了。

一觉睡到了太阳都照到了床上。周老师带着去了超市,买了一床毯子20马克,这床毯子我一直还在盖。一个傻瓜相机100马克,回国过关时要收200元税,我说不要了,老武说要要,德国货。中午在学生食堂吃了饭1.5马克,一块炸牛排1.5cm厚,手掌大,沙拉,汤,饭,巴西香蕉。再加上高大壮的德国大妈服务员,反正德国鬼子什么都比人要大。这么大一套歺吃下去,觉得有点撑。

两天后见到了劳教授,个不算高,块大壮实,是个奥地利人。他说只给我一个任务,那就是辅导他的博士生萝茜读张洁的小说,每周占用我半天时间。他叫来了萝茜,一个典型的德国女生,就是比中国女生要大一号。让她带我去报户口,体检,到学生处去注册。有萝茜带着,一切都极顺利。后来发现他们德国人之间 似乎有一种默契,相互充分的信任。有时一个电话,一说我是东亚所的谁谁,事情就能搞定。他又让秘书给克教授打电话,决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周一下午见到了克,中等个,瘦瘦的。他是哲学系讲授德国古典哲学的教授。父亲也是哲学家,是新康德派的著名学者。两人并称为父子哲学家。他不住在哥市,住在附近的一个小镇,有公交车,上下班就坐这公交车。他要求我去听他的课,每周他给本科生上两次大课,每次两节,在一个梯形教室。他讲课时有个习惯,边讲边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來回不停的走,不停的讲。听他的课,刚开始简直是活受罪。幸好带了本中文版的《西方哲学史》,又赶忙到图书馆借了本德国人写的《哲学史》,看人是怎么讲的。有了准备再去听就好多了。再说露茜,和东亚所的人一样,从不讲中国话。张洁小说的中文本,事先也不给我。她主要是提问题,问一些句子的确切含义,回答起来不是太费劲。

就这样,大部分的时间全化在怎么样听懂克教授的讲课上,过得倒也充实。时光也就悄无声息的流去。周末有时去跳蚤市场,不大,有的小孩也拿了东西在卖。一次用10马克从一个男孩手中换了本集邮册。自己原來也集过,有许多建国初期的邮票。十年来了,主动清理扔垃圾桶了。有时去东亚所资料室,有许多中文书。看到了陈祖德的《超越自我》,深受激励。有时去郊区走走,一大片称为席勒草地的绿地。有小孩在嬉戏,有大人在野歺。哥市挨着哈尔兹山,海涅写的《哈尔兹山遊记》,冯至老先生译的,还依稀记得这么几句:“太阳上升。雾气散去,像是鬼魂们听到第三次的鸡叫。我又上山下山,在我前边浮荡着美丽的太阳,永久照耀着新鲜的美景。……他让我在这个早晨观看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他的哈尔兹山。”哈尔兹有“歌德街”,是歌老创作《浮士德》的地方。临行前女儿说有老妖婆,哈尔兹山里也还真有个女巫镇,每年4月30日女巫节。有各式老妖婆的塑象和传说的故事。

哥市就是个大学城,人口才10來万,大学生就有3万,诺奖得主更超40。大学宿舍遍布全市。德国小城的标配,教堂,超市,市政厅广场,牧鹅姑娘的塑象立于广场中央,新博士都会来亲吻这个清纯少女以示庆祝。时尔飘散在空气中的钢琴声,给人一种特有的静谧。一个读书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下幌过去了,进入了金秋十月。一天,克教授上完课邀我去意大利歺厅吃饭。席间说想让我给他们介绍一下中国研究德国哲学的情况。我答应了。两周后我把稿子给他,他作了修改由秘书打印后,确定周三晚上在梯形教室开讲,并发了通告,欢迎大家去听。那天上完课后,克教授说,请大家随我去N梯形教室,听北京来的张先生给我们讲中国介绍康德和黑格尔的情况。

到了那个教室,等大家都坐下了,克教授宣布开始,拿了张纸条,介绍了我的简历。我就拿了克教授修攺了的稿子照本宣科念了起来。那天,破例打了根领带,兰颜色隐花的,白衬衫,灰毛背心,米色宽条绒裤,加一双黑皮鞋。我有西装,也带来了,但从未穿过。因为来了以后,发现大学校园里穿着很随便,有的是西服,有的是茄克衫,并无定规。

这稿子已经练了好几遍了,几乎可以脱稿了。大约不到30分钟就念完了。台下就按德国人的习惯敲起了桌子。往台下一瞅,一个二三百人的梯形教室都坐满了。正以为可以结束了,克教授开腔了,现在进入提问阶段,请大家按张先生的讲稿范围提问题。克教授是个经验丰富的教授,他把提问范围划定了。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手下留情吗?

我讲的题目是:Kant und Hegel in China(康德和黑格尔在中国)。克教授还有招数,提的问题,都经过他过滤一遍,尽可能变成简单的德语,再由我来回答。那是1985年,中国刚开放,外界也刚开始接触我们,很浅层次的。碰到的德国人,只知道中国功夫。一次在共用厨房做饭,有一把中国菜刀,一个德国学生拿起菜刀开玩笑地作砍人样。那天有人就提了一个问题,中国的方块字是什么样的?克教授要我在黑板上写两个,念一下,解释下是什么意思。这样问答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快10:00了。完了?没有!

转移场地,缩小范围,接着侃。会场气氛很活跃,克教授也非常兴奋,带着我和他的助手研究生们,十來个人来到一个酒巴。坐定后克教授对服务员说,张先生的我付钱,其余人的我请第一杯。这一侃到12:30才结束。老板两次提醒要关门,再晚打的也打不着了。

第二天见到克教授: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刚才我给基金会主席打了电话……到了东亚所,大家也都知道了。罗教授也笑着和我握手表示祝贺。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半年签证到期了,打点行李回家。出得首都机场,上了一辆出租,看到了前窗玻璃上挂着一幅小标准象,音响里响着再熟悉不过的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跟着哼唱了起来:雨露滋润禾苗壮……老婆在耳边悄悄地说:正在放三部日本电影,你会喜欢。我用手扶着她的肩膀,又把另一边倚偎在身旁的女儿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扯着嗓门吼道:我喜欢你们……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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