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芳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她语调低沉地说道：“我们都劝她远离那个男人，可是她却充耳不闻。”

“那后来呢？”蓝玉追问。

“后来，他们突然就大吵了一架。”

某一天，无界突然对王美丽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为什么呢？这里不好吗？”

“这里太无聊了。”

“怎么会呢？我喜欢这里，还有这些孩子们。我需要照顾他们。”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啊！”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就是整天照顾这些差劲的孩子？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和他们在一起！”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他们一点也不差劲，我能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一点点变得更好。”

“为什么我们不把精力放在培养更好的孩子身上呢？他们没有残疾和疾病，聪明、健壮而又漂亮。”

“如果一个人的心里都是狭隘和偏见，那他永远也不可能变得更好！”她气愤地甩开他，独自往前走。“除非他愿意改变。”

“可是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为什么有的人每天都过着快乐的日子，而有的人却终日沉浸在痛苦之中呢？贫富、强弱、聪明或愚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他追在后面辩解着。

“我说过的，我不相信什么命运！”她头也不回。

“好，你会为你所做的决定后悔的！”他艰难地点点头，像被什么打中了一样。

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她离开了他的房子，当她再次去看那些玫瑰窗的时候，感到它们变得十分黯淡，不再那么光彩照人了。

朱小芳记得，那天王美丽不住地痛哭。

“为什么他会说那样的话！”她的控诉带着哭腔，乌黑的长发披散开，垂到桌面上。

“好了好了，我都说过要离他远一点了，这样他就不会气到你了。”朱小芳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敷衍地劝告着。

“我觉得，他变得很奇怪。”王美丽止住哭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好像有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了我的心。”朱小芳告诉蓝玉。“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那个人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他就好像是疯了一样！”

“他做了什么？”

转眼就到了冬天，玻璃窗上爬满了姿态各异的冰花，房檐上积着厚厚的雪，正午的太阳照在上面，像一片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

“好冷啊。”朱小芳围着大红的围脖，她不住地搓着手，朝指尖上呵气。

“看你，脸都冻得发红了。”

“走吧，去看看孩子们。”两个姑娘在雪地里走着，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

进到室内，温度似乎高了一些，朱小芳解下围脖，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一个小婴儿哇哇地哭着。

“宝贝是不是饿了呀。”王美丽拿着小奶瓶给孩子喂奶。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朱小芳努力里嗅着空气里的味道，那是饭菜的香气，正从食堂传来。

“一会忙完就去吃饭。”

朱小芳走到窗边，轻轻地用指甲划着那些冰花的枝叶，看着细碎的冰屑落下来，薄薄的冰层很快被她弄出一个小洞，她把眼睛贴上去，看着室外的景色。小院子很安静，松枝披着雪被，屋檐下的冰凌光彩夺目。这样的景象很能引起人的诗意与遐想，可是，一道黑影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她失声惊叫着。

“怎么了，小芳？”王美丽闻声抬起头来。

难道是他？朱小芳的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没什么。”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呢。

“你在怀疑什么？”蓝玉问她。

“我怀疑，是那个男人。”

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这个小插曲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太阳偏西的时候，热量逐渐消退，朱小芳想起自己的围脖还挂在房间里，于是返回去寻找。

“啊！”她忽然一声尖叫。并从房间了冲了出来。

“我看见，那个婴儿，面色青紫，已经停止呼吸了。”

“什么！”蓝玉也暗暗吃惊。

“后来，王美丽就被带走了，因为是她最后一次给婴儿喂奶，他们认为是她投毒害死了那个孩子。但是，我并不相信，她平时是多么喜欢孩子啊！”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是无辜的吗？”

“不，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怀疑是那个男人干的，我怀疑我当时在窗外看到的那个影子就是他，可是我什么证据都没有···假如我当时可以及时提醒她该多好。”

“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

“没有人相信我的辩解。”

“这的确难以置信，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去害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呢？”

“也许是出于嫉妒，他似乎很不喜欢小孩子，而且一看到王美丽对那些孤儿的关心，就尤其憎恶他们。”

“这太疯狂了。”

“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听说他去狱中找过她，对她说假如她承认自己有罪并跟他合作，就可以带她脱离苦海。”

“我觉得他真的疯了。”

“王美丽拒绝了他，后来，她就被处死了。”

“真是可怜。”

“我听说，她生了两个男孩，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孩子。”

“那么那些孩子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

“那么那个男人去了哪里呢？”

“自从她死后，那个男人就消失不见了，也许，是逃跑了。蓝小姐，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那两个孩子。即便不能帮助母亲洗脱冤屈，能让我看看他们过得如何，也会让我的心中稍有安慰。”

“这···我会尽力的。”

“我只能眼看着她去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现在，我也只能眼看着自己去死，我得了绝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未了···”

蓝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可怜的人，毕竟在死亡面前，一切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回来啦！”小菊子回到家中，立刻从背后抱住蓝玉。“蓝玉姐姐！”

“怎么样？”蓝玉正整理着采访的稿件。

小菊子得到了一个很小的角色，扮演游轮上一对旅客夫妇的孩子，但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海。

“我还没看到过海呢！海里会有鲨鱼吗？游轮是什么样的？”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蓝玉姐姐去看过海吗？”

“我也没看过，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还有哦，祝你成功！”

想从茫茫人海中“捞”出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蓝玉决定先从王美丽坐牢的地方查起，她找到了一位当年的狱友——一个叫高瑞蓉的女人。蓝玉想从她的口中，得知之后发生的事情。

“蓝玉姐姐要去片场吗？”小菊子瞪大了双眼，天真地问。

“去高家庄，那个叫高瑞蓉的女人就住在那。”

“嗯？”

小菊子对这个地名很熟悉，有一次，蓝玉给她念一封信，是一个比小菊子更小的小男孩写来的。稚气的笔迹里写到，他很感谢蓝小姐资助他上学，长大以后，他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蓝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的小孩子可都想做科学家或者宇航员呢！于是她给他回信到：你的梦想真特别，你一定会梦想成真的！信的署名是“高莘”。小菊子不认识这个“莘”字，就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莘莘，就是众多的样子。”

“像茂盛的小草一样吗？”

“嗯···大概吧！”

这个名字也是蓝玉送给他的，他从前的小名叫草根，因为觉得太土气，于是蓝玉就从“莘莘学子”中摘下了这个莘字，作为他的学名。

信的地址是“高家庄”。小菊子没去过高家庄，觉得很好奇，于是就问：“那里有猪八戒吗？”

“怎么可能会有猪八戒呢！高家庄是在一个小岛上。”

高家庄的地理位置很偏僻，但是并不难找，几户村民的房子，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酷似军舰的岛屿上。这里像个普通的渔村，生活简单而单调，村民们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高瑞蓉是一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的中年女人——和朱小芳不同，生活的磨砺使她的外貌与内心都变得粗糙而坚韧，可是她仍然保持着热心直率的性格，即使是接二连三的苦难也没有让她变得迟钝或麻木。接到蓝小姐的请求，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件事算起来也得有十多年了吧。”高瑞蓉点起一支烟，夹在那只枯瘦的，长满褐色斑点的手指中间，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笼罩了她那张同样长满了斑点和皱纹的脸和鸡窝状的头发。

高瑞蓉身世坎坷，她出生在高家庄，十五岁外出打工那年被拐进了另一个村庄。她的第一个“丈夫”已经很老了，但是对她还不错，不过不到一年他就死了。随后，她又遇到了第二个买主，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同时还有挨不完的打。村里有许多传教的老太太游说她，要顺从命运，通过忍受困难来踏上通往天堂的阶梯。但是她并没向她们的神祷告，而是求助了另外一位神，最终火神祝融带走了她的“丈夫”——在他决定卖掉她所生的儿子来筹集赌资之后，然后又带走了很多其他人。

“我从不相信那些‘神’，假如神对恶人有求必应，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这之后，她带着儿子逃离了那个村庄，但是不久就被送进了监狱。

“我每一天都想着活下去，因为我的儿子还在等我，我不能死。这不公平，当初没有人阻止我挨打，也没有人救我脱离苦海。我至今还记得汽油的味道···他们的脸就像是地狱里的鬼怪···还有我带着儿子游过的冰冷的海水。”

“我深表同情。”

“大概是我在那里的第八年，王美丽也到了那里。我对她印象深刻，她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还有乌黑的长发···她刚来的时候，天天都哭，还说自己不想活了。”

王美丽终日痛哭，哪怕是像高瑞蓉这样的外人也为之动容。

“蓉姐，我什么都没做错，可是谁都不相信我。”

“唉，妹子，万一是弄错了，你不就没事了吗。”

“这是有人栽赃给我的，他就是想要我的命，可是我没得罪过谁呀！”

就在她万念俱灰，对生命失去留恋的时候，一件事把她拉了回来。她感到有另外两颗生命之火，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着。

“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可是有这样的一个母亲，他们来到这世上也是受罪。”

“即使是母亲有罪，孩子却是无辜的。”高瑞蓉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他们还有很多年可以活，可以替你完成你没完成的心愿。”

孩子的到来像是火种，点燃了母亲将要熄灭的炉火，她不再想着死，而是积极地为迎接新生命做准备。可是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母亲的生命却一天天走向终结。

“是两个小男孩呢，虎头虎脑的真可爱。长得和你可真像，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子。”蓉姐在婴儿床边，夸赞着。

这些日子里，孩子的存在暂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时常幻想着孩子的模样。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如果这两个小生命未来可以结伴而行，相互照应，那么母亲在踏上死亡的路上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这兄弟俩一出世就与其他的小孩不同，哥哥的手上有一个六芒星的胎记，弟弟的手上是个万字符。”

“那么，孩子的父亲呢？”

“有一个男人来找过她。”

再次见到王美丽时，无界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怎么，你在嘲讽我吗？”

“我怎么敢呢？你可是被命运之神选中的人啊！”他的脸上仍带着笑容。

“是你在背后陷害我，对吧，你这个疯子！”她的语气也开始变得冰冷。

“不，我很清醒。你生了两个男孩？干得漂亮，以后他们会是我的得力助手，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要改变这个世界。”

“你休想让无辜的孩子也卷入你那些卑鄙而愚蠢的幻想！”

“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也是被选中的人，正和你我一样。怎么了？别那么看着我呀！我是真正爱你，爱孩子，爱所有人的。”

“你正在误入歧途。”她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仍然紧紧抱着孩子。

“既然孩子只是神赐予的礼物，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爱他们呢？”

“因为我是孩子们的母亲啊！看来你这个‘神’并不懂得人的情感。”

他的确不懂得人的情感，他差不多也可以算是一个孤儿，从没感受过一天母爱的温暖。他也不懂得如何表达爱，他爱的方式只有禁锢，假如不能禁锢，那就毁灭。

“你就那么恨我吗？我可是满怀诚意而来的。”

“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迷途的羔羊啊，如果你肯听从命运的引导，我就会拯救你，洗清你的罪孽。”

“一个连自己都拯救不了的神，还谈什么拯救别人！”

“难道你连死也不怕？”

“既然死是命运的安排，我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好，你尽管去死，但是孩子们早晚会站在我这边！”

“不，他们会打败你！”

他全身颤抖了一下。

“他们不会记得你是神，只会记得你是一个从没抱过自己儿子的不称职的父亲。”

他从她的怀里抢过一个孩子——双胞胎中的哥哥，抱了至多大概半分钟，小婴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用他稚嫩的带着六芒星的小手拉扯着父亲的领带。父亲的脸上忽然露出厌恶的神色，与此同时，另一个孩子哭了起来。

他的确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把儿子粗暴地塞回母亲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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