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里就有一张台球案子。
老板负责摆台球,5毛钱一局,输家付钱。十年前的事儿了。
阿兴进来的时候,十几个年轻人正围着台球案子争论着某个球的打法,老板正和一个面生的小伙子吃着瓜子聊家常。小姑娘们则一趟趟地从这屋穿过去,再穿回来,笑着,闹着。
老板迎过来:“兴,来杆不?”早有人让过杆子来,阿兴很自然地伏在案子上问:“大的小的?”大的,是指全花的台球;小的,是指半花的台球。这也算我们村的专业术语罢。
阿兴是我们村台球厅的“台柱子”。台球从小玩到大,可谓打遍全村无敌手。就是在外村赌球的那几年,他都多次被聘请为“枪手”。他球风正,仗义,风趣。有他在,整个台球厅就显得热闹起来。关键这小子身材好,帅,还有才,有台球天赋,谁不喜欢?手下徒弟也有两三个了,个个精神,潇洒,大长腿。
“今天人多啊,老板,发财了!”高调门阿兴将一颗直球脆下,扭头来逗老板。老板是我远房表哥,特爱笑,嘎嘎嘎地,像鸭子似的。
“嗨,就一个台球案子,能挣几个钱?凑合有碗饭吃。”老板摆了下手,重新坐到了面生年轻人身边去,“有日子没来了阿兴,最近忙什么呢?”
那位都不太认识的小伙子,就是我哥,刚从外面打工回来。
“嗨……那熊是谁呀——”阿兴没有正面回答老板,却朝座位上的我哥哝了一下嘴。
“想惹他呀?揍毁你喽……”老板故作高深地吸了口烟。“我表弟!”
阿兴头有点儿昏。这种论调在村里他是头一次听人对自己讲。莫不说自己的台球技术称霸天下,就是混社会这块来说,三乡五里的基本无人敢来招惹,今天哪里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哪村的?”阿兴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这局台球,扔了球杆,直直的走到我哥面前,“咋还牛哄哄的?”
我哥倒是很谦逊,“嗨……后街的……”
“来杆?”阿兴有点挑衅了。
“等这局完了吧……”我哥也算是答应了。老板不说话了,却只顾吃吃地笑,呵斥着那几个姑娘:“能稳当一会儿不?!”
“快点打!哎,你加点塞不就进去了吗?”阿兴扭头开始催促正在打球的那两个人。
本来技术还凑合,听见阿兴的催促,两人却接连失误起来。好不容易打完了。输的一方扔了5毛钱在案子上,阿兴两只手指夹起来递给老板:“摆球。”
阿兴没有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杆子,他重新选了一支,眯着眼睛顺杆瞄了一会儿,又把杆子在案子上滚动了几下,“嗯,此杆不甩头,也没有弯腰,还算平直。可这上面的剑形花纹比较分散,方向不一致。老板,多少钱买的?70左右?”老板讪笑着,并没有答话。
“嗨,哥们儿!还来不?”阿兴朝着我哥仰了一下下巴,却没等到回答,又低下头给杆头擦起了巧粉,还吹啊吹的。老板和周围几个小伙子也起哄说:“来一局,来一局……”
我哥站过来,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杆子,用毛巾擦擦杆身,自言自语到:“嗨,不怎么打了最近……”
阿兴没有谦让,先开杆。只见他双脚一前一后很稳重地站在案前,身体俯下去、再俯下去,几乎趴在了案子上,左手架杆,右手轻轻握住杆尾,经过一个很短暂的停留,目光坚毅地出杆了。更令人敬佩的是,出杆后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保持击出的姿势一两秒没有动。这一看就是个高手啊。
两球落袋,不过一大花一小花。审视着整个桌面上的台球,稍作思考,阿兴抬杆瞄准了一个袋口球,“打多大的,哥们?”
我哥点了根烟,瞅准了一个档口,撇了一根过去,“我从不赌球。”
阿兴捏起香烟,熟练地叼在嘴上,“这种球需要低杆,将白球拉回,坐位5号球……”他喜欢这种气氛,他也习惯了边打球边分析研究打法。身边的人都点头称是。
“没个彩头真提不起激情——像这种靠帮球,要加正塞,中杆,球会一路顺着边边……咦?”球没有进,但却停在了袋口。这是力度问题,所以阿兴并不沮丧,点上烟,深吸一口,坐到了旁边椅子上。眼睛看向老板:“最近小野庄那几个小子来了没?人不错啊都,输得起,有点钱!”
我哥也早已经擦了巧粉,却习惯性地又擦了一次。他是左手抓杆尾,右手架杆。走到对面看了几下,摇了摇头,似乎这个局面不容乐观。 他瞄准了一个长台球,这需要准度。“啪”,很清脆的声音,球空心落袋。
单从握杆和站姿,阿兴就已经知道此人来者不善,这远台球的准度,更是让他大跌眼镜。他俯首对一个兄弟耳语了几句。
局面算是有所缓解。我哥长呼了一口烟雾,努力睁了睁两只细小却聚光的眼睛。“啪”的一声,一个翻中袋,球应声落袋。阿兴面向老板,眼神却瞥过来,再瞥过来。翻中袋难度超大,对角度、力度还有杆法都要求很高,必要时还要加塞。阿兴判断,今天遇上对手了,恐怕要栽——阿兴眼神有点迷离,可万一他是瞎蒙的呢?
阿兴踱步过去,轻点着脑袋,端详着我哥,审视着球局,思考着人生。“不好打了……”阿兴做出替对方忧心的模样。案子上的球,现在对于我哥确实没什么机会了,唯一容易进的一个,却又被阿兴的球死死挡住。
“砰”,白球忽然就飞身越过来,准确地装上目标球的左下部位,——进了!
阿兴皱了皱眉,把烟举到嘴边,却并没有吸,“将跳球打得如此精准,白球击球后的行走路线又是如此诡异,可见是把跳球加了反塞!这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见到如此成功的打法。”
我哥拍拍案边,不由得赞叹道:“将别人的每次出杆剖析得如此透彻清晰,你是第一人呀!”
阿兴嘴角扬了扬,刚想说点什么,那位兄弟回来了:“哥,拿来了!嫂子说这是你的专用球杆,太漂亮了……”
我哥扫了一眼,云淡风轻的说:“纹路清晰,杆身笔直,应是白蜡木材料制成。表面没有漆膜,不影响击球的手感,硬度应该不错,“斯诺克之星”买的吧?”
阿兴点点头:“一朋友送的,白沙。”“这杆儿身细了点,斯诺克专用,打黑八恐怕吃亏啊……”
我哥又打出一杆超长低杆,将白球拉回底线,再弹了回去,稳稳地停在了下一个目标球的右上方。“我在哈尔滨用过美洲豹球杆,由枫木制作,弹性超大,轻重合适,手感不错……”我哥谈话也没有耽误进球。
周围的人微笑看着我哥,那几个姑娘也静了下来。阿兴不易察觉地咬了下嘴唇。他那两个徒弟一会看看阿兴,一会看看我哥。我哥身高一米八,虽然瘦却有肌肉,趴在案子上打球,总觉得哪里不太协调。
“斯诺克出身吧?”阿兴递了烟过来,“这么称呼啊这位哥?”
“叫我小五就行。”我哥暂停了一下,点上烟,“从哈尔滨呆了3年,这不刚回来没几天。”我哥俯下身子,清台了。“摆球,表哥……”
老板笑嘻嘻地站起来,看着阿兴,“也展示下你这个新杆的威力啊,嗯,兴?”
“我得走了!记着帐啊……”阿兴乜了我哥一眼,扭头走了。
据说那天晚上,四个小伙子喝了六瓶牛栏山二锅头。阿兴醉的有点儿狠,趴我哥怀里一直哭阿哭,谁劝都不管用。
阿兴就这样成了我哥辍学以后的第一个把兄弟,在我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