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的机票半个月前就定好了,催促返乡的电话和每天的闹钟一样准时,返乡的准备像一场预谋已久的大逃难,仿佛要把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当,全部连皮打包带走。
1.初见自由
初来上海,眼中只看到水晶般闪烁耀眼的街道和橱窗,脑中只有脱离了被管束的自由和浪漫,意气风发的以为只要有一身蛮力和一张文凭,就可以成为汤臣一品的业主,精致白领咖啡名表指日可待……,环游世界指点江山指日可待……
不切实际的豪情壮志是在来上海的第3个年头,被室友那句:“每月省吃俭用租来的房子,还要自己修下水道”的叹息声彻底打碎的。
因为房屋老旧,连续几个月,洗手间下水道多次堵塞,在与房东不愉快的交涉和难以忍受刺鼻味道中,我们不得不分摊疏通管道的费用。二次三番,让我们这两个好不容易租住在一起,本不愿意大动干戈的小女子,立志搬家。
而后,寻找房源的奔波,也让我和室友真切的感受到,魔都虽大,安身太难。人生的悲凉,就再对比房租和薪水中慢慢体会出来。经过近两个月的选择,我和室友终于各租东西,但都离最初的自己梦想更远了。
在慢慢适应了魔都的节奏后,我用一碗温热的鸡汤来浇灌信心,参加了一个又一个的英语、销售、演讲培训班,终于获得了每年一次加薪的机会,也荣升为业务主任,更成功的躲过了大龄高管的追求。躲避的原因,只是因为不喜欢他在国外生活多年的直来直往的做派,而且觉得自己的前途曙光渐现。回想起来,还真生出些“无知的人最矫情”的自省。
2.矛盾拆二代
就在成为小资女的路上渐入佳境时,我迎来了家中拆迁的消息。
处在城中村的天然资源中,我的爸妈保留了农耕时期的勤劳习惯和善用资源的头脑,他们利用家中房屋临街的地势,将一楼改成门面房,做起了小超市,赚来的钱不仅供我读书,还加盖了3楼和4楼,用来出租。还在自己的城市房价还未大涨之前,购买了两套商品房自住。他们将家里的整栋楼出租,每月近2万元的租金,已经让我这个底层白领羡慕不已。现在房屋拆迁,补偿给家中两套商品房,和上百万的拆迁安置款 ,更是让我惊掉了下巴,甚至有些无名的嫉妒,因为以我存款的速度,怕是等老了,也难实现爸妈现有的资产。
现在虽然月薪过万,可钱到底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头疼的谜题,我甚至觉得能够存下钱的人,他们的自律性一定能够拯救世界。
家中有了丰厚的资产并没有减轻我在外工作的压力,反而成为父母催我回家的底气。
住惯了大房子的爸妈,看到我在上海与人合租的房间和做饭、洗澡、上卫生间的时间表,气恼难过得掉下眼泪,在他们眼中,我艰苦创业的生活模式,成了报喜不报忧的爱慕虚荣。
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我那有着聪明的大脑和坚韧性格的父母,几次来到上海亲自体验生活,从中找出让我归家的突破口。不得不承认,我爸妈身上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一击即中的洞察力,让我深感为什么父母催婚成为中国大龄青年难以应付的劲敌,时代虽然在变,但是老一辈身上对现实生活深刻的理解,依然杀伤力惊人。有时候他们的苦口婆心,真让我觉得,忙碌工作其实是在逃避对生活中真相的追求,跟他们回去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怕的是,这种观念一旦出现,就让我常常陷入矛盾的思索中。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那位年过30,在事业上小有所成,身材矮小紧实,声音颇像林志玲的室友,居然很快成为爸妈的盟友。
在经历了职场情场的多年磨练,这位感情内敛,理智机敏的大龄女白领,中肯的和我讲了她的励志故事。小时候生活的艰辛让她读书优秀,千辛万苦的上完大学,就和他的男友同学,来到理想中的城市。只是大城市生活的包围中,日渐清楚的落差,和一日复一日梦想和自由的碰撞,终于让男友抵不住家人催促,回乡考取了公务员,很快的娶妻生子,用家庭的温暖弥补了对梦想的欲望。只剩她独自他乡坚守着自由,眼看错过了女人如花般的年龄,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有融入这个地方,虽然每月的房租和月供压力巨大,但也算是为自己储存着一份希望。就像,她带着精致的盛装出席相亲约会,也是给自己寻找一份希望。
“如果能在家乡有更好的生活,谁愿意漂泊在外呢?”这是她说服我最有力的理由。
“那你会一直待下去吗?”
“这个城市造就了我这样的人,就会容纳我。”真是个有点凄凉的希望。
也许我的平凡不属于这个繁华躁动和充满机会挑战的城市,在矛盾中,我选择回归现实中的“汤臣一品”。
3.鸿门宴
一出机场,就迎上爸妈欣喜迎接,仿佛在迎接一个迷途知返的浪子,然后又急不可待的看了位于市区风光大好、价格飞涨的新房。
稍作休整,就开始帮忙准备过年的饭菜。从饭菜的数量和质量都往超往年这点上,我已知道今年家宴的宗旨是向七大姑八大姨,宣告家中有女待嫁且嫁妆颇丰的消息。
被年三十晚的炮声吵得一夜未睡实在,早早的又被老妈喊醒,今天要来家里的都是近亲,老妈的要求是我要按相亲的标准收拾的精神漂亮。说起我的妆容,还真能让有些人倾倒。在上海时,每次相亲,都不会空手而归,可惜,每次相处都未能长久,打败妆容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看着一桌子的荤腥,和碟子里高高隆起的油腻,我想念起上海菜的精致。
“妈,弄这么多肉,谁吃得下呀?”
“你看你瘦的那个样,成天都不吃肉,这又不是上海,我们又不是吃不起。”
自从妈妈经过了在上海的磨炼,怼我怼的理直气壮,简直像一个地主婆。以前那个起早贪黑照顾生意又照顾我上学的妈妈,早就随着体型,胖走了样。
酒杯交错、烟雾缭绕中,家里亲戚交谈的重点,都是补偿款的多少和张家李家的长短,借着酒劲说出对从前的不舍,借着酒劲说出对将来生活的不安。
言语中不知谁提到了我的于二叔,那个有些驼背话不多,总是忙忙碌碌的小老头。他家的院子和土地应该是亲戚中最大的,因为他们和长辈住在一起,又有三个儿子撑腰,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户。拥有自然资源的最多的二叔家,理应是获得补偿款最多的。可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甚至有了触了霉头的尴尬。
“妈,咋回事儿?”
“大过年的就别提这个,就是没福的命啊。”于二叔的遭遇,在饭桌上被一句带过。
好像是为了缓和尴尬,又好像是精心安排,我的事终于被自然而然提上了饭桌。
饭桌上的长辈,几乎每个人都先夸我漂亮能干,又夸我家财力丰厚,但都会捏捏我年龄偏大这根软肋,催促我不能再等,尽快钓个金龟婿,更好心的承诺要四处张罗。可我实在看不出,这些人中,有人会认识合适我的人选。
一顿饭下来,我只能扮演服务生的角色,面带假笑,端菜倒酒,没有吃上几口,但依然感到胃里充盈。
好容易送走酒足饭饱的亲戚,我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精明的老妈善观颜色,情绪高涨的端着一碗甜饭,笑盈盈的走到我面前。
“妞子,这是你最爱吃的甜饭,从早上起就不好好吃饭,快吃吧。”
为了避免老妈继续夹枪带炮的攻势,我立刻引开话题“于二叔家怎么了?”
“你于二叔家本是咱们村最好的人家,还不是子孙不争气。”
4.破碎拆迁户
原来于二叔的三个儿子,得知家中要拆迁的消息,就各自打算,开始另谋生计。
大儿子原本与媳妇儿在村上开了一家面食店,生意一直温温火火,但也吃穿不愁,还能帮助于二叔料理果园。
自从知道拆迁款的事,就将面店改为一间麻将馆,这比以前轻松了很多,却因为店里借贷债务关系牵连,被朋友设计,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老婆也怨他流连赌桌,与他离了婚。
二儿子更是豪赌不知节制,高利贷催债,天天堵门,最终不知去向。气的于二妈,心脏病发作去世。于二叔也成天疯疯癫癫,三儿子再也无心继续读高中,只好在家照顾父亲。就这样好好的一户人家,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败落不堪。
于二叔大儿子做面的手艺虽然不精,但吃烦了家里的味道,换换口味却是首选,印象里那对和气勤快的夫妻,如今已经各飞东西。二儿子曾和我一起读书,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小时候那个虎头虎脑的活泼好动的调皮鬼和弃家人于不顾的赌徒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钱的力量化神奇为腐朽。
5.回不去的村庄
连续三天的家宴,套路雷似的让人厌倦。初四,终于轮到我家回访,不必大鱼大肉的忙碌。从父母喜笑颜开的脸上,我能看出,把有女待嫁的消息散播的有多满意。他们这一辈的人,对于认定的目标,都充满干劲,这些力量都来源于哪儿?
“让你一天吃不饱,干重活,不说多,一个月你就明白了。”
妈给我答案时,也不忘教育我认清现实,可我不知深浅的惰性也是进化的结果。
下午太阳闲散的照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放鞭炮后有点呛人的味道,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将要拆迁的村子里。虽然城市已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风俗的惯性,估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快到村子,儿时的记忆就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个叶子都有故事。村里街道依然干净整洁,只是空无一人,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大大的“拆”字,用醒目的红漆刷在显眼的位置,霸道十足。
我家院子大门也紧锁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枝叶伸出了墙外。枝头上挂着红红火火的柿子,沉甸甸的低着头。小时候这棵柿子树,总是等不到柿子通红的时刻,要么早早进了肚,要么拿到市场上卖,清点柿子的数量,是我上学前的任务,那时我总担心可口的柿子,被村上的淘气娃偷吃。
过了两个院门,就到了于二叔家。高高的门头,红漆的大铁门,曾经让村上多少人羡慕。大门顶部,有瓷砖拼接的装饰图,赫然写着“勤劳致富”四个大字,现在看起来无比的刺眼。
村子就这样静静晒着冷冷的阳光,等待与倒下的屋墙一起消失。
回城还是返乡,这是个问题。我时常迷茫,又时常坚定。两条路都充满了希望与失望,还是抛个硬币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