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蝉声
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上肉,其他的时间只能吃青饲料,要想吃肉就得自己想办法。鸡、鸭、鹅、兔固然可以养大了吃,但是一想到养育它们是为了杀它们就觉得很不忍,特别是在看到它们垂死时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主人操起屠刀时的那种神情,让我感觉他们就是人变的,下辈子肯定会幻化成什么人来跟我寻仇。于是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就不整天嚷嚷着嘴馋害它们丢了性命。但是如果有心寻寻,田野里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提供蛋白质的。
池塘里的青蛙,河里的小鱼,草丛里的蚂蚱,黄豆叶子上的肥胖的豆虫都遭过我的毒手,甚至连暮春寒夜里的金壳郎和深秋冷月下弹琴的蟋蟀也难逃我的血盆大口——因为有一本书上说吃了昆虫能让人聪明,特别是生吃。
青蛙和小鱼是难得的美味,但是获取的代价太高,要到有蚂蟥的水里去捉,青蛙更是作为田间卫士是国家保护的动物,只有品行不端的人才能罔顾道德和法律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被人不齿。其他的各类昆虫各有自己一言难尽的味道,真是它们吃啥就自带啥味:有香甜的让人发腻的青草味的,有能释放毒气的,还有往捕猎者手上拉臭臭的粑粑的,特别是被捉到后它们会垂死挣扎,会用牙齿咬我,会用爪子挠我,还用带着各种青草味道的口水唾弃我,我甚至能听到它们拼命的呼喊:“救命,快来人,救救我。”
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敢再招惹它们第二次。
但是有一种虫子是可以吃的,而且相当美味。吃它不仅仅合法,还合情合理。它的出生和生存以数量取胜,它因味美而流芳千古至今不衰。它不仅被赋予通灵和纯洁的化身,还是重生轮回的象征。它就是蝉。每年的麦子被割下来的第一场雨后它们就会如期而至,它们用歌声欢唱自己的重生。
它有两个身份:一个叫爬拉猴,此时它穿着琥珀色的透明盔甲,有着锋利强劲的爪子,在夜色拉开序幕的黄昏后偷偷挖开泥土避开掠食者爬上高大的树木,退下旧衣,换上新装,此时它已经改头换面唤作蝉。
诗人因痴迷它的歌声而赋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作家人因它不惧多年的黑暗生活勇敢奔赴光明而为它高唱赞歌;雕塑家因它风姿优美而为它塑像:金子做的蝉挂在富贵人家的脖颈以求永生;银子做的步摇插在小家碧玉的云鬓自证高洁;青铜、玛瑙和玉石的蝉更是被出土,证明在久远的人类的孩提时代蝉就是我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伴侣,民族精神文化里的一朵奇葩。
蝉因为具有观赏性、可食性成为被人人期盼再次相见的唯一昆虫,一个春节要出门讨生活的人告诉他年幼的儿女他的归期就在那个蝉声连绵的夏天,因为无论他走多远,都必须赶回来收麦子。麦子收完后的第一场雨他就带着儿女去摸黑去捉爬拉猴。
那时候没有电灯,只能靠眼力,也就能捉几十个。放在盐罐子里腌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用喷香的豆油炸了,用锅铲子按扁了,盛出来撒上盐就是难得的珍馐,而这样每天吃油炸爬拉猴的日子可以有将近一个月。
白天艳阳高照,炙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换了黑色盔甲的蝉趴在树上被太阳烤的受不了,高叫着:“热、热、热。”这声音穿透茂密的树林和广袤的田野,传到低矮的土屋里床上午睡的孩童的梦里。那个孩童就无师自通把“缠连”错以为是蝉联。
这是关于蝉的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蝉因为庞大的群体和超强的繁殖力以及安全的生存环境一直是子孙昌盛。那时候人也贪心,但是奈何没有先进的照明工具捕猎,蝉跟人类能达到数量上的平衡。但是现在你听,世界是多么安静,不仅仅蝉不再鸣叫,而且鸟儿也不再欢唱。滥用的杀虫剂、除草剂、入侵的外来树种、先进的捕猎工具、贪婪的大嘴都让蝉这种以数量取胜的昆虫濒临灭亡。
很久以前的时候有个人穿皮鞋,并大肆宣扬穿牛皮鞋的好处,遭到我们伟大的毛主席的反对:牛是中国老百姓的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如果都把牛杀了做皮鞋,中国的老百姓怎么进行田间耕作。几十年过去了,皮鞋因其舒适成为鞋子的主流,老百姓的田间耕种并没有受到影响。
如果蝉的野生繁殖方式不能跟人类达到平衡,那么人工繁育的方式能拯救这个物种吗?这还真是一个迷。
看那污染的河流和土地;看那恶劣的极端天气,看那滥用的农药和杀虫剂能杀死更高一级的鸟类,普遍滥用的除草剂更是土壤老化和生命的杀手,更不要讲作为柔弱昆虫的蝉了。
也许在不久的一个世纪,地球上的生物越来越少,人也被迫离开地球,考古学家把人类遗产运往外星系的时候与地球挥泪作别,他无意中看到掉在地上的一个精美的玉蝉,随手扔进筐子里。他的孩子问那是什么,他会说:那是蝉,也叫爬拉猴,一种以数量取胜的昆虫,因为环境的恶化在21世纪灭绝,如果我们再不走,下一个灭绝的物种就是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