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大锅菜,打了三年游击战

远处的天空,三两朵白云浮动,近处一片浅蓝,经过秋的洗涤,柳叶褪了一层绿,颜色变淡,经历了沧桑的金黄,在微风中伫立,轻舞。

紧靠柳树,红胶绿坪夹杂的操场上,女生脆声尖叫,体育班长拉长调子,稍息,立正,跑步……走!空气清澈透明,远处的高楼绿纱遮面,热火喧天,一节节正涌上云端。

校园东边原先是成排的平房,现在踪迹全无,取而代之,一幢幢现代化居民楼侧身而立。倒也给学校增添一份现代感。

平房被拆除,记忆却永留心间。

1.

北方人每餐必有大锅菜,大锅菜有菜有汤,素材齐全,吃进肚子,入帖踏实。时间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炒几样绿色蔬菜,可没过几天,又觉口中无味,心里没了着落,便又想起大锅菜的好,吃菜喝汤,生活也觉有了滋味。

读书时期,无论哪个阶段,赶上住校,学校食堂都以大锅菜为主。高中三年,一到中午,结几个同伴,趁巡查不注意,结队往东墙底跑去,东墙根下,是一排排平房。大多数住人,小部分改造成小饭馆。捡起一块砖头,敲几下饭馆的后墙,就有阿姨应声出来,胖乎敦实,双臂撸着袖子,脖子上套着油腻腻的围裙。

男生个高动作利索,双手攀壁,两腿向上一蜷,脚踩墙面,一跃而过,安稳坐在小饭馆里吃饭。女生个子矮,身体也不利索,上不去,只有羡慕的份。进去不行就在外边。脚下垫几块砖头,踩在上面,晃晃悠悠,扶住墙壁才不至摔倒。从墙头上递钱过去。胖阿姨也由外攀墙,伸手拉长胳膊,接过钱,脚落地,吐口唾沫,掰着手指头低头点人数,一份盒饭两块五,点好钱,对上人头,转身回去取盒饭。

我们则隐蔽在墙底的杨树林静等,两三分钟,听见墙外喊一声饭来了,派一个机灵人跑过去,自墙头提过一大塑料袋饭盒,回身弯腰,逃命一般跑回树林,一人两盒,一份大菜一份米饭。

小饭馆做的都是大锅菜,山药豆腐粉条子乱炖一气,撒几片绿菜叶子夹杂点缀,再掺几块星星点点的白肉,油花子在汤里漂着,算是荤菜,出锅时再放两把细碎的韭菜末,稍微一搅,香气腾腾,任谁也阻挡不了这扑鼻的菜香四散。素中有荤,荤里和素,糊中有清,绿中掺白,量足实惠又合口,对于正长身体的农村娃子正是首选。

一到饭点,学校周围弥漫着浓郁的饭香,尤以东墙根的香味最浓。坐在教室,熬菜的糊香直往鼻孔里钻,顺着喉咙窜进肚子,泛起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放学铃一响,大家一哄而出,不用眼睛看,肚子里的馋虫自然就能循着饭香找来。

校内共有两个食堂。私人承包。俩相竞争,不以质量取胜,反哄抬物价。打饭时阿姨抖抖嗖嗖盛一勺菜出来,还要往外倒半勺,老板后面贼一样盯着,不敢多给。

气极学生起义,各班班长一个鼻孔出气,联合起来罢餐,大家成箱成箱买方便面进来,宁饿不吃食堂饭。一锅一锅的饭菜凉了热,热了凉,打了折也没人买,馊了又不忍心倒掉。老板气极,临门一脚踹在老板娘心窝上,老板娘哭得眼睛肿成桃,大家拍手称快。双方对峙一周后,食堂妥协降价,每份菜降两毛,哄着学生都来吃饭了,过几天菜价又恢复如初。

那阵子政府将学校抵给私人老板,凡事都向钱看,食堂也有老板的份子,一份菜好几股吃,学生成了最大的冤大头。为了防止学生食钱流失,学校实行封校,名为保护学生安全。饭点派专用教师监视学生攀墙买饭。

学生们也出奇招应对,行动隐蔽,买好饭钻进小树林就地解决,几颗脑袋蹙一圈,打开饭盒,剥开一次性筷子,挑一口米饭,就一大块土豆,再吸溜两口粉条子,菜香混着饭香,香味杂弹,热气带着香气直往上窜,最先受用的就是鼻子,吸着饭香,吃着饭菜,饿了一上午,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盒里的饭菜,垃圾桶里扔掉空盒,双手插向裤兜,若无其事走出树林。躲过了买饭时的兵荒马乱,多了一份饱肚后的沉稳踏实。

为避免外面就餐的尴尬,有时也用衣服掩护,或放书包,带回宿舍,安心吃下。每天一到饭点,心里就紧张慌慌,担心老师就在东墙底下候着,担心错过饭点,盘算应对巡查的计策。如同打一场游击战,需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需要腿脚利落,跑路的速度要快。

饭店利用距离学校近的区位优势,专做学生的生意,学校封校挡了他们发财的去处,先后几个都关闭,剩余不多也偷偷摸摸做起来,和学生形成很好的默契。较量的是机智和体力。有时不慎被老师逮住了,训斥一番,做做样子,也不好把学生花钱买来的东西收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就算过去了。

学校盘给私人的三年是最黑暗的时期,一切向钱看,搞得教师之间恶斗,工资少的以罢课相要挟,工资高的公然把月钱放在讲桌上炫耀。教师不再是知识的化身,丢掉了尊严,为钱而活,成了私人老板的奉命工具。

师生关系也差,交了微机费,微机课连网页也登录不上,微机课成了摆设。学生代表前去和老板谈判,老板推给教师,学生又和教务主任当堂对峙,教务主任哭诉每年需要交多少多少网费,学生不买账,最后主任以势压人,暂时唬住了,算是了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哭完了,该吃了,微机房连上了网,死板的机器有了活力,一上微机课同学们争先恐后,其乐融融。这三年都被我们赶上了。

2.

对大锅菜的回忆,还包括了初中时期。初一在东校区,只承载一个年级。男女宿舍关在一个小院,刚入初中的新生好奇激动,半夜三点,小院就沸腾闹哄,再睡不着觉,打开院门,去水房打水洗漱。谣传水房曾吊死过人,女生胆小,结伴而行。

晚上休息不好,第二天脑袋昏昏沉沉。吃过午饭,小院里一女生大声吆喝,快去打饭喽,五毛钱一份五毛钱一份……已经吃过饭的我,肚子半饱,五毛一份饭菜也算划算,拿着饭盒又跑去食堂,给钱时,打饭师傅眉毛一挑,谁跟你说五毛一份?眼睛里透着笑。我吃完竟也不觉得撑。

初二那年,学校整体搬迁,迁往小镇的西区。西校区面积广大,容纳初二初三两个年级。一进校门,矗立着一面影壁,上书“全面发展”四个大字,是学校的门面,影壁前种着各色花,围成一幅半圆景观图。植物多为扫帚梅,还有一种粉颜色的花,我叫不上来名字,一朵一朵,像蝴蝶的翅膀,我称它为蝴蝶花。

校园里一大一小两个食堂,都是私人承包,却对学生不欺不诈,价格公道。小食堂为家庭经营,占平房两间,一对中年夫妻,每日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由于规模小,容易操作,做出来的饭菜精致可口。常做的大锅菜以山药豆腐茄子为主要食材。主食为馒头米饭。

但我更喜欢去另一家。这家食堂占地面积广,大约有四间教室大,经营规模大,组成人员均为四五十岁以上的大叔。俗称大食堂。

食堂的后门直通大街,这对我们这些想出校门还得请假的学生来说,无疑有巨大的吸引力,想出去必须赶在食堂关门之前返回。学生们进进出出也因此增加了不少人气。最吸引我的是,每天除了有管饱的大锅菜,还有爱吃的凉粉,这于我简直是锦上添花,珠联璧合。

吃过几次,摸准了老头的脾气,临近关门学生少了,总会给剩下的学生多盛半碗大锅菜,余下的凉粉平时卖一块钱一碗,现在只卖五毛,有时懒得收钱,挥挥手,嚷一声,不要咧。更多时候,是师傅本就不愿收钱。

我总是最后一个来,吭哧学习半天,正是饥肠辘辘时。一盆大锅菜,一碗米饭,小半碗凉粉,盛在面前。一个人的食堂,安静,惬意,大快朵颐。饱腹之后再安然回宿舍睡个稳觉。有时赶上关门,再拿下铁锁,专等我吃完再走,也不恼不怒。尽管如此,我还是瘦得猴子一样,许是学习过度,成绩最高一次,全校六百人次排行第六。也许这就是我瘦弱的原因。

常来食堂的还有一个王姓宿管,罗锅背,牙松动,即将退休。家中有瘫痪老妻,常年卧床,大女儿未婚先孕退货在家。王宿管负责查寝,学生常遗失物品,有宿舍脏乱如猪窝,视而不见,缘于其女也在其中,其余女宿则打低分,我们常在背后喊他汉奸。

两个食堂轮流蹭吃。小食堂夫妻诚惶诚恐,提前备下饭菜,闷在锅里。大食堂师傅则不然。有则吃,无则另投他处。每次来大食堂,师傅们都低头不语,置之不理,只笑脸招呼学生。他自盛自吃,倍觉无趣,临走讲一个笑话,“我们年轻时做饭,山药胡求乱麻削了皮,锅里倒两勺子麻油,油滚了葱姜蒜山药白菜往进一扔,加大火力一锅菜就出来了”,后来不知提到谁,说人一来,他就往酒桶里撒尿,来人不知情连酒带尿一起喝了下去,喝得还津津有味。师傅们仍旧无言。

他的女儿在学校里出了名的俊俏,一头短发,精干利索,长相如林志颖。有外校学生来考试,便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四处走动,看表情,却是一脸冷傲。初升高时学校各科教师为她替考,考了全县第五,免费进了县中,入了重点班。穿紧身装,谈恋爱,后来竟不知所踪。

若干年前,返回小镇,走在水泥铺就的马路上,迎面遇见曾经打饭的矮个子师傅,笑问我如今在何处谋生,我低语,还在上学。心里明白,当年师傅们是有意施以援手,助我这个痴心于读书的穷少年,只是,依旧浸在泥淖中的我竟没有力气道一声谢谢。有些感激许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偿还。

现在的初中校园,高楼林立,却因生源流失,几近倒闭,教师无所事事,以麻将为乐。路过母校,进去转悠一圈,物非人不识,只留下一间教室,空空如也,也难寻往日亲切。只有下午的阳光,冷静地照射着空旷的校园,空荡荡一片寂静。曾经的大小食堂变作高大敞亮的楼房,“餐厅”二字赫然挂在门口。

走在砖砌的甬道上,大片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自己和校园,已是隔了千山万水。纵使再次归来,已是身载沧桑之人。归来不为遇见谁,只想让现实给青春做个了结。走出校门,朝自己曾经认定的诗和远方缓缓归去。

尾声

操场上,女生的尖叫声再次将我从回忆里揪回,抬眼望去,蜂房环绕,住在格子间的人,一律电器操作,再也找不到原汁原味,香气四溢的小饭馆。大锅菜成了一种青春的念想,时代的记忆。

学生下课都涌进了食堂,餐架上的食品琳琅满目,明码标价,想便宜不得,出又出不去,一群人只能混在饭堂抢食,黑压压一片,挤来挤去,像随风摇摆的荒草,饿急了兽性大发,抢上便吃,失了打饭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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